德玲和肖老師開了一個藥店。


    樓下是櫃台,樓上是兩間板壁房,一間做書房,一間做臥室。


    表麵上,這是一個非常溫馨的生意人之家,實際上是地下交通站。南來北往的同誌,都在這裏找到落腳的地方,拿到一定經費,然後各奔東西。


    危險性是顯而易見的,隻要有一個從這裏經過的人叛變,就可能牽涉到他們,然後是不可避免的犧牲。兩人默默地幹著,小心翼翼地做好每一筆接待,不讓一個小的疏忽發生。夫妻非常恩愛。都知道未來可能發生什麽,格外珍惜眼前的每一分鍾。每天晚上,擁著愛人睡去,到天亮,互相鼓勵著起床,去迎接那不可逆料的又一天。德玲已經墮了一次胎,那是在博愛醫院做的,肖老師陪著她,手術做完,德玲哭了。“為什麽我們的孩子沒有出生的權利啊?”肖老師安慰她說:“等條件好了,我們要養五個孩子!”


    有時候,夜深人靜,兩人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月亮,想著遠方的親人和戰友,尤其懷念犧牲了的戰友。這時候,德玲會長時間地看著肖老師,一聲不吭,心裏湧起無限柔情。夜這樣長,什麽時候能夠天亮啊!


    那年陰曆臘月二十四,是民間過小年,一個身穿青緞子馬褂,足蹬皮鞋的青年漢子到了藥店。這人目光炯炯,看人入木三分,十分警覺。他要求立刻安排他的安全住所。肖老師認識他,化名顧鵬飛,是行動部門的重要人物,德玲也聽過許多關於他的傳說,說他槍法百發百中,步履如飛,社會關係通達,連青紅幫老大都是他的朋友。這樣的人到這裏,一定有重要任務。肖老師在一個僻靜的小巷裏租了一間房,讓他居住。為了妥當,在那附近,肖老師安排一個小夥子住在一個小樓上,那樓可以看到那人的住房。


    第一天安然無事。第二天,小夥子來報告,顧鵬飛一通宵沒迴住處!


    肖老師秘密調查,知道顧鵬飛在夜裏去了妓院。動亂之時,江湖行走,肖老師倒並沒把這看做很大的錯誤。隻是初來乍到,就去那樣的地方張揚,於秘密工作是不利的。晚上,肖老師去找顧鵬飛,嚴肅地指出他的不謹慎。顧鵬飛哈哈大笑,說肖老師是被蛇咬過,見草繩子都怕!肖老師說服不了他,隻好囑咐幾句告辭,同時加強對他的保護。


    地下黨有巡視製度,每過幾個月,有領導不定期的到這裏來一趟,肖老師和德玲商量好了,等巡視領導來,要鄭重匯報這事。一個生活過於不檢點的人,是不能負擔大事的。作為黨的交通員,有這個匯報的義務。


    那個傳奇人物隻在這裏住了三天就走了。


    第二天,肖老師出去了一天,天黑的時候他迴來,對德玲說,他在城裏物色了一處位置,可以開個雜貨鋪,準備將交通站遷過去。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顧鵬飛果然在小河溝裏翻了船!


    那是在一個不出名的鎮上,一個很不起眼的小旅館,起因也是極其不起眼的事情——完成任務後他路過那裏,交上了一個漂亮的女人。一連好多天,他都泡在那小旅館裏,如此而已。


    他沒有想到他的舉止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那人是軍隊特務機關的一個科長,迴那個小鎮探親,偶然聽說旅館裏住了一個這樣的人物,好奇地去探查,一看即知此人非同一般。他迅速與當地警務機關取得聯係,突擊性的抓捕,顧鵬飛成了階下囚。


    和許多流氓無產者一樣,顧鵬飛的參加革命無非是一個賭博,他不乏膽量,但是真正到了生死之際,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為理想丟命的,因為他們原本就沒有所謂理想。


    他很快供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肖老師的交通站他是首先交代的。地下黨的一切他都熟,知道地下黨的活動規律,那天,他帶著特務到藥店去,發現交通站已經轉移,他抓來夥計,詳細審問每個細節。最後得出結論,肖老師沒有走遠,就在本市,而且還做交通工作,掩護身份的隻能是店鋪。


    顧鵬飛拿出地圖仔細分析,根據經驗,他劃出新交通站可能的大致範圍,通知警察局調查,在那個時間段內,那個範圍內,新開了哪些店鋪?警察局的結果很快來了,一共三十多家。顧鵬飛辦事的確老辣,做叛徒也不一般。一天之內,他就查清了二十多家,第二天,他帶著特務繼續查,終於找到了肖老師的店。


    他看見肖老師在櫃台後麵。大喜過望,吩咐特務散開監視,自己像過去一樣隨隨便便走過去。


    “生意好啊?”摘下禮帽,顧鵬飛的笑是真的,弄不好,立大功就在今天!


    肖老師一楞,警號在頭腦裏響起。這人是怎麽知道這裏的?搬家後,一切的來人,都是上級交通送來,過去的關係都不知道這裏。顧鵬飛的玩世不恭早已叫肖老師警惕,如今他在這個時候來到這個地方,不祥之兆。


    驀地想起,德玲去打貨,估計將要迴了!


    單刀直入:“你怎麽知道這裏?”


    顧鵬飛笑著說:“上級通知我的。你走到天邊,我也找得到!”


    肖老師也笑了:“你真的神通廣大啊!這樣,你先去街口旅館住下,我來旅店找你!”說著就去關門。


    顧鵬飛一把拉住肖老師:“急什麽啊,我們多時不見,連茶也不給我喝一口?”說著自己走進店裏。


    一切都明白了。肖老師看看外麵,大約幾十米處的街對麵,兩個陌生的年輕人在電杆邊閑著,眼睛卻從未離開過店裏。


    當務之急是告訴德玲!肖老師嗬嗬笑著,倒著開水,放下水瓶,突然走到櫃子旁,伸手去抽屜裏拿什麽——顧鵬飛箭一樣快步上來,將他的手死死按住,肖老師迴頭,看見了黑洞洞的槍口。


    “哈哈,你果然叛變了!”肖老師哈哈大笑,顧鵬飛惱羞成怒,喝著:“老實些,不然打死你!”說時遲那時快,肖老師突然衝出店門,拿起一塊磚頭,奮力向店麵打去!“嘩啦啦!”一陣駭人的聲響,店麵玻璃破了一大塊,肖老師又去砸櫃台,卻被身後來的特務抱住。七八個人將他弄進屋內,拉頭發,扭手臂,很快將他綁起,口裏塞上毛巾。


    左右鄰居來看,都被喝退,特務們都退入室內,靜靜守候。外麵,也布上了人,裝做拉黃包車的,賣香煙的,在附近溜達。


    德玲進了些雜貨,一路走迴家來,快到街口,習慣性地停住腳。這是她和肖老師約好的,不管誰迴家,先要從家門那裏走一個來迴,遠遠觀察一下,看看有無異常。幾個月,這樣走了無數次,德玲都有些怨了,肖老師堅持一定要這樣。


    德玲從遠遠的街口混在人群中朝家裏看了看,立刻感到異樣,店麵似乎不平整!德玲心裏一驚,冷汗從背心裏流下。她快步離開這裏,繞了個大圈,從對麵百貨公司後門上了樓,隔著玻璃看自己家。這迴很清楚了,店麵玻璃破碎了,店門開著,肖老師不在。此外,鄰居的家門也都開著,同樣看不到人走動!


    德玲馬上感到危險。她迅速下樓,叫輛黃包車,拐了好多街道,到了長江邊。


    家裏毫無疑問是出了問題。那異常的寧靜是特務擺的圈套。肖老師沒有露麵,十有八九被捕了。想到這裏,德玲心裏一陣難過。攜手共命運的親人去了!怎樣的磨難在等著他啊,他能經受得了嗎?從監獄裏逃出來的同誌講過裏麵的刑罰,和地獄一樣。德玲的眼淚不由流了出來。


    眼前需要解決的是找到組織,德玲隻知道上海的一個地址,是肖老師很久以前告訴她的。但是,怎樣離開武漢呢?同時,對於家裏的情況,也應該核實一下。


    情急之中,她想到了表弟天武。德玲挨到天黑,悄悄摸到天武的宿舍,天武見到她,十分吃驚,趕緊叫她進屋,迅速關上門。


    “發生什麽事了?”天武直接問。德玲沉默了一會,把自己的處境告訴了天武。她擔心地看著天武,看他是否被這個消息嚇到。


    天武並沒有一絲害怕,相反,他勇敢地問,我能做些什麽?這叫德玲感到欣慰。


    德玲請天武做三件事,一,安排她一個住的地方。二,明天去看看那個店子,看肖老師在不在。三,去找德玲父母,要一筆錢。這一切都必須做得機密,因為說不定敵人已經查到了德玲的身份,有可能在德玲父母家裏安排圈套。


    天武馬上答應了。


    天武夜裏去同學家睡覺,早上很早就出來了。他戴頂禮帽,特地買了盒火柴,以防待會去那雜貨鋪,萬一被人盤問,可以說買煙的。


    到那附近,他下了車,從小巷子開始溜達,太陽已經老高了,路上行人正多。賣菜的,賣水果的攤子擺了一地。


    按照德玲所說,在人群中慢慢走著,溜達到那個雜貨鋪附近,看見那個門依然開著,門麵換了新玻璃,店內卻不見人影。德玲再三囑咐不能進去,天武不敢造次,但又不甘心就這麽迴去,想了一會,他鼓起勇氣,慢慢走近那裏,在旁邊一個雜貨鋪買了一包煙,點一根,順便瞟了瞟那屋,猛然發現,櫃台後站著一個陌生男人!


    天武一陣恐懼,卻不慌不忙,深深吸了一口煙,順路朝前走去,盡量不往後看。他知道後麵一定有人盯著自己在看。


    走了很遠,他拐進一條又窄又長的僻靜巷子,確定身後沒有人,走出巷子,上了黃包車,過了江,到姨媽家來了。


    芷秀看見哥哥來了,高興得笑了起來,連問;“哥,哥,你休息啊?”天武笑著說找姨爹,姨爹正好在院子裏遛步,看見天武,也很高興,叫上他屋裏去。


    天武給姨爹倒上茶,自己拿個板凳坐著,看周圍無人,說:“姨爹,表姐要我來找你!”


    姨爹吃驚得放下了煙袋,“她在哪裏?”天武說了德玲的處境,姨爹半天沒有說話,難過地搖著頭。半響,他說:“我要和你姨媽商量!”他親自去找來姨媽。姨媽一聽說德玲就哭了起來!說這輩子怎麽辦?連頭都不敢露,將來怎麽生活?姨爹打斷她說:“說這有什麽用?眼下總得幫她脫難!”


    兩個老人清點了一下家底,銀行裏有存款,天武說現在不能去取,怕萬一有人盯著。那麽家裏的現錢就隻有五十元,姨媽全部拿來,交給天武。想了想,姨媽又摘下手上的戒指,也交給天武。臨走,姨爹再三告訴天武,叫跟德玲說,現在先躲著,千萬不要再做什麽和當局對抗的事情了。等這裏換了長官,再找關係疏通一下,取消那個通緝。


    天武一一答應著,心裏知道德玲不會聽。


    中午時分,德玲化了裝,天武也戴上鴨舌帽,兩人從屋裏出來,叫了一輛黃包車,車夫拉上簾子,一股勁地跑起來。


    大約走了半個小時,換車,再走一個多小時,已經是城外了,兩人下車步行,到了一個小鎮上。西邊天上,太陽已經落到山邊了,金輝照得一地,小鎮四圍的菜花在夕陽下黃燦燦的。天武看到不遠處有個小旅店,他小聲對德玲說:“在這裏住一晚?夜裏走路不安全。”德玲說:“可以,估計這裏要鬆一些。住一晚是不要緊的。”


    兩人去那小旅店,要了一間房,房子是天武親自挑選的,在樓上角落裏。吃過飯,兩人就不再出去。天武將一床被子鋪在條凳上,和衣躺著。德玲睡床上,或許是累了,很快她就睡著。一會,天武也發出了鼾聲。


    早上兩人很早就起來,這裏有個較大的碼頭,碼頭上出售到上海的船票。天武去買了票,看看時間還早,兩人信步在江邊走著。


    江南的早晨實在很美!微風從江麵上吹過來,江灘上的嫩草一片片在風中起伏,綠色的波濤一般。堤角邊,一棵棵柳樹垂著千條綠絲,小鳥在樹叢間戲耍跳躍,萬綠叢中時有幾朵鮮紅,斑斑點點綴著江灘。德玲到了這裏,心情好了些,江麵,數條漁船張著白帆,在江邊不遠處忙碌穿梭。她看著天武,囑咐一定注意肖老師的下落,天武答應了。


    德玲似乎有什麽話還沒說出,天武感到了,問:“還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嗎?”德玲說:“過去跟你接觸少,這迴通過這件事,感到你是一個很幹練的人,你願意參加革命嗎?”


    天武認真地迴答:“不。我不是做那樣事情的人。我要做實業來為國服務。”


    德玲說:“這樣的社會,實業有用嗎?”天武說:“做了看吧,做都沒有做,怎麽知道沒用呢?”德玲說:“總有一天,你會到我們隊伍中來的。”


    船來了,德玲和幾個學生模樣的人一起走進船艙。天武站在躉船上,仰看著德玲,德玲站在船欄邊,江風吹著她的頭發,她的眼睛裏滿是憂鬱。


    “記著我跟你說的話!”這是她最後的話。


    德玲逃避追捕的時候,肖老師在獄裏受著折磨。


    因為他打破了玻璃,沒有人進特務布設的陷阱,特務很惱火,在店裏,就狠狠打了他一頓,拳打腳踢,就像打一隻口袋一樣,有一腳踢在他臉上,臉皮開了個口子。


    肖老師被押到警備司令部偵緝處,立刻進了刑訊室。他們將肖老師吊在屋中央,用鞭子抽,肖老師一聲不吭。犯人有沉默這一招,當然,這是要以生命為代價才能獲得的。


    審訊的頭頭惱怒了,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刑具,身體不斷體驗著新的疼痛,但是肖老師抱定必死,軀體已經不是他的了。


    老虎凳,死命的撬,腿要斷裂,不叫喚,直到昏死。辣椒水,肺部不能喘氣,像窒息一般,喉嚨如火燒,大口咳嗽,至於鞭打,那就麻木了。


    最可怕的是火烙。不用燒紅,隻要略微在火上過一過,那烙鐵就燙得鑽心。在腿上,背上,一處又一處,行刑者很有經驗,拿著烙鐵,不是直接按上去,而是慢慢接近,讓犯人充分體會恐怖臨近。這時候,肖老師心裏,隻念一個“死”字!這樣恐怖就沒有了。


    顧鵬飛竟然也加入審訊,這叫肖老師格外憤怒。


    “滾開!你沒有資格和我說話!”他嘶啞地喊著。


    每次審訊完畢,都是擔架抬迴監室。這使肖老師贏得了同室所有人的尊敬。有人用水給他輕輕擦洗傷口,有人用勺子喂水他喝。審訊進行了一個多星期,特務失去了耐心,不再審了。事實上,過了一個星期,一切都失去了意義。該轉移的早就轉移了。


    肖老師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天天都有人消失,他準備好了。


    那天早晨,監室大門哐啷一聲響了。“出來!”有人怒喝。幾個士兵氣唿唿走進來,將他從地上提起來,拿繩子就捆。五花大綁,最後,將一根木條插在背心,那木條一端做成令箭形,上麵寫著“匪徒”等字樣。


    跌跌撞撞出了走廊,外麵停著幾輛大卡車,士兵將肖老師提上車,又陸陸續續押出來幾個人,都插著木條,無非是“匪徒”之類。兩人架一個,全都上了車,汽車嗚嗚向前開去。


    天已大亮,路上已經很多行人了,汽車反而慢了下來,這是叫人們多看看,看反對**的下場。這叫“遊街”。肖老師抬起頭來,想看看有沒有熟悉的人,一個也沒有。人們都漠然地看著他,從眼睛裏看不出是同情,還是高興。這幾年,這樣的事情多了,大眾已經沒有刺激感。


    每一個犯人身後,站著兩個兵,隨時準備勒住犯人喉嚨,不使其叫出聲來。


    汽車在熱鬧地方遊了好大一圈,慢慢朝郊區開去,到了一片荒山,周圍已經站了好多士兵警戒,附近的鄉民稀稀拉拉在圈子外站著,有的還和士兵開著玩笑。汽車一條長龍似地停下來,兩個兵提著肖老師的繩子將他提下車,他昂著頭,看看四周。


    另外幾個提下車的,也都是年紀不大的男子,互相看了看,用眼睛打了個招唿,有一個還笑了笑。


    他們一起被推到山包前。


    一聲“預備——”肖老師閉上眼睛。就這麽離開世界。德玲,你好好活下去吧!


    “啪啪啪!”槍聲響了,奇怪,怎麽自己沒有中槍?肖老師硬硬地站著,動也不動。又是一陣槍響,仍然如此。肖老師看了看周圍,一同來的同誌都已經倒在地上,隻有他一個人站著。兩個兵過來,將他重又往車上推。


    原來是“陪斬”。迴去的路上,他一路都在微笑。


    軍事當局在對肖老師的處理問題上發生了爭論。一派人認為殺掉算了,因為這樣死不屈服,留著也不可能起作用了。另一派認為從長遠看,留著作用大,因為這人是重要路線上的交通,認識很多重要人物。何況對這人的審問並未結束,據顧鵬飛的估計,他除了擔任交通外,很有可能在黨內也負有重責,這一點尚未得到證明。殺掉一個情況不明的人質,是不明智的。


    最後,留派得到了認可,他們追到刑場,把肖老師留下來了。從這個角度,肖老師並不是陪斬,而是死裏逃生。


    軍事法庭判決肖老師終身監禁。


    在一個遙遠的深山裏,人跡罕至的地方,用鐵絲網和電網圍起一片房屋,許多政治犯就在那個圈子裏度著他們悲慘的時日。


    對外,肖老師這個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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