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玉啊,今天你莫出去了,你姆媽隻怕要生!”天鵬天不亮起來,囑咐了女兒一聲,匆匆挑起擔子便出了門。


    顏玉才十幾歲,已經是母親的得力幫手,弟弟們的主心骨。


    顏玉有五個弟弟:顏啟、顏法、顏勝、顏利、顏斌。


    天漸漸大亮了,老大顏啟和老三顏勝去賣菜,顏玉叫起老二顏法,領著老四老五,一人手裏塞一塊粑粑,到對門倪媽媽家裏去耍。


    倪媽媽是漢陽鄉下人,丈夫病逝,她帶著兒子倪天武,女兒倪芷秀租住在這兒,給人糊火柴盒,賺幾個小錢糊口。


    倪媽媽正和兩個孩子吃早飯,早飯是一盆玉米糊糊,就著一碟醃菜。倪媽媽給兩個孩子一人撈了一碗稠的,自己喝清湯。


    倪媽媽家的家具,就一個矮桌,一張竹床,一塊鋪板。所有雜物都堆放在竹床上,鋪板白天靠牆站著,晚上倒下來,娘三個擠在上麵睡。


    芷秀喝著糊糊,一邊戀戀不舍地看著老四老五手裏的粑粑,顏法見了,從兩個弟弟手裏各掰下一小塊,給芷秀、天武各一塊,芷秀接過就吃,天武卻把自己的一塊又掰下一點,放進母親嘴裏。


    倪媽媽嘴裏銜著小塊粑粑,眼裏一下子湧出眼淚來!


    顏法說:“我媽可能要生了。姐姐叫我把老四老五放在您家裏。一會我還要迴去燒水!”


    倪媽媽說:“一會我過去看看!”


    傅家姆媽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家裏連草紙都買不起。顏玉拿出一塊幹淨床單,要鋪在母親身下。傅家姆媽搖了搖頭,“不要把床單搞髒了,你把那塊油布拿來!”


    墊著油布,傅家姆媽靜靜等待著。


    顏玉握著姆媽的一隻手,倪媽媽握著另一隻,傅家姆媽大聲吟喚起來,手握得越來越緊,腿也在蹬著,油布吱吱作響。


    老二顏法在外屋,緊張地等待著,這條街上,生孩子死去的女人有好幾個。聽到母親的**,他的心不由得縮緊了。


    不知道多久,忽然聽到內屋傳出一聲清脆的嬰兒哭聲,倪媽媽高興地說:“好了,好了!”


    姐姐顏玉出來,吩咐老二快舀一盆熱水來。


    生下來的是個女孩,請私塾先生起名字,先生想了想說:“老大是玉,老幺就叫珍吧!”這樣,傅天鵬的小女兒,也是他的第七個孩子就叫“顏珍”。


    連續幾天,天鵬都找不到活做,坐在家裏發呆。


    “天鵬,天鵬!”一個矮身禿頂的漢子匆匆走進來。


    此人是天鵬的師弟。


    “杜矮子!你不是在漢陽門碼頭扛活嗎,怎麽來了?”


    杜矮子接過天鵬遞給的一碗水,一飲而盡。“活不下去了,來搬你這個救兵!”


    天鵬霍地站起身來。“哪個叫你活不下去?”


    “一個監工的!”杜矮子說:“武把子,被曹大把頭請來,每月五十大洋,專門揣壓我們扛碼頭的。來了三天,打了十幾個人!我打不過他!”


    天鵬受這一激,早已怒目圓睜。


    第二天一早,天鵬換了一雙緊口布鞋,紮好束腰出門去碼頭。


    黃水滔滔的長江,江邊顛簸著無數木船,船上堆著數不清的各式貨物,每條船有跳板連著陸地,破衣爛衫的苦力,駱駝一般,背負著沉重的貨包走在跳板上。


    天鵬扛著包,有意掉在隊尾。


    那監工的果然攏來了。這人足足高天鵬一個頭,鷹鉤鼻,眼露兇光,紅緞子束腰,雙臂肌肉突起,一雙大手,青筋暴露。


    他對天鵬喝道:“一副沒吃飯的身法!要做不動就滾迴家去!”天鵬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一聲不吭。


    過一會,天鵬扛一包米,走到中途,忽然歪坐下去,那米包也重重地摔在身後,他索性靠坐在米包上。


    “你在找死啊!”


    怒罵聲一路走近,那漢子幾乎是跑過來的,到兩尺遠的距離,抬腳朝天鵬身上就是一踢!


    說時遲那時快,天鵬猴子一樣靈活地一閃,躲開這一擊,就在那人要收迴腳的一刹那,天鵬鐵一樣的手掌已經將腳腕捏住,那人往迴抽了兩下,卻像被鐵箍箍住一般,竟無絲毫搖動的可能!正待再用力迴收,天鵬就勢往前一送,那漢子往後踉蹌七八步,“咚”一聲仰麵摔在地上。


    “嗨!”天鵬大吼一聲,騰身躍起,提起米包,揚手一拋!米包在空中劃一條弧線,直奔十餘米外的漢子,重重地砸在漢子身邊!


    這米包足有兩百斤重,兩人抬著都吃力,現在竟有人拋繡球一般使喚,千斤神力,讓周圍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天鵬踩著那漢子,喝令他即刻退出此地。漢子麵如土灰,身子在重壓之下動彈不得,隻得唯唯諾諾,答應一切條件。等天鵬鬆開腳,那漢子爬起身,顧不得拾帽子,一道煙消失在大堤之後。


    晚上,一家人正在吃飯,聽見有人叫門,還未應聲,斯斯文文走進一個人來。


    來人沉著穩健,雙手抱拳說:“曹拐子(大哥)仰慕傅教師的武功,特差遣小弟來上門問候!”天鵬給他讓了坐。


    原來他是曹大把頭的師爺。


    “梁山上的好漢,從來是不打不相識的!”他說:“曹拐子希望和教師交個朋友,吩咐我來請教師出山,在碼頭上管事,曹拐子每月奉上大洋八十塊!”


    八十塊!這可是傅家從來沒看見過的大錢!孩子們都驚呆了。天鵬一刻間也不知如何迴答。


    傅家姆媽說話了。


    “感謝曹拐子的好意!天鵬粗齒,不曉得深淺,為了一點小事,無形中冒犯了曹拐子,這裏給你們陪個不是!”話鋒一轉:“不過天鵬是粗人,不識字,也沒見過場麵,去碼頭管事萬萬擔待不起!還請師爺迴去替我們多多婉言!”說罷起身進內屋。


    那師爺又勸說了好久,天鵬隻是不答應,師爺隻好走了。


    師爺走後,傅家姆媽把孩子們叫到一起說話。


    “伢們啊,今天我把我們家的財路迴絕了,八十大洋,對我們家是個大錢。但是你們要曉得,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拿了把頭的錢是要做壞事的!我們家的人,能去幫著把頭欺壓窮苦力嗎?就是餓死也不能做那樣的事!”


    過了兩天,那師爺又來了,這次家裏人沒給他讓坐,老三還說:“你走吧,再莫來了,我們家的人和你們不是一路的!”師爺嗬嗬笑著,就再不來了。


    半個月後,天鵬去花園山給人建房子,天黑迴來,在一個小巷子裏被二十多人逼住了。


    那夥人一色的短棒,沒有一句話,上來照頭就砸。天鵬躲閃著,但對方人多,又都是二十歲的小夥子,加上地方狹小,天鵬的武藝施展不開,所以身上還是很挨了幾棒。


    正在危急之時,巷子那頭來了一大群人,聽見有人大聲喝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什麽人在此行兇!”為首的是位先生,穿著長袍,他邊跑邊叫:“快快報告警察局,一個也不叫走了!”後麵跟著的是一群年輕人,多戴著學生帽。聽見打手中有人吃驚地說:“董瘋子來了!”領頭的便一聲唿哨,唿啦啦,一陣腳步聲,都跑了。


    那先生走近,問天鵬:“他們為什麽打你?”天鵬說不知。那人笑道:“說不知,就是知道了!現如今這世界,是有許多事情說不清楚的。”學生中有人認識天鵬,董先生便吩咐幾個學生送天鵬迴家。


    傅家人正等天鵬迴家吃飯,見來了這麽多人,都吃驚。到問清情況,便趕緊給學生們倒茶,學生客氣地說不要,都走了。


    天鵬說:“今天幸虧董先生,不然,就要吃大虧!”


    傅家姆媽找街坊討來紅花油,給天鵬搽傷處。天鵬脫下衣服,隻見背上,肩上到處都是青紫的條痕。


    第二天,傅家姆媽帶著老二,去給董先生道謝。


    董先生四十年紀,說話不緊不慢,平和說理,很中聽。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這是我中華的傳統!”他說:“這天下是全體民眾的天下,不能為少數有錢有勢者專有。可惜目前勞苦大眾是弱勢,但隻要有人欺負我勞苦大眾,我們就要抱成團,理直氣壯地製止他們。我不過盡了國民一分子的本分而已,沒什麽好謝的!”


    顏法聽著,句句新鮮,見這先生平和近人,說話可親,便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可是他們人多勢眾,又有錢,又有官府幫他們,我們哩,要什麽沒什麽。比如昨天,他們能叫來幾十個人…...”


    董先生笑了起來:“我們不也幾十個嗎?我的學生還要多。還有,你們涵三宮做苦力的有多少?”


    顏法說:“總有幾十個吧!”


    “對了嘛!”先生說:“一條小街幾十,武昌是多少?武漢又是多少?你算算,這麽多苦力要抱成團,誰敢輕視!”


    顏法聽得越發新鮮,還要問,傅家姆媽說:“莫耽誤先生的時間了,他是貴人,事情多得多!”


    董先生說:“嫂子這樣說就見外了,我是什麽貴人?不過讀了幾本書而已。我看你家顏法倒是聰慧得很,要不讓他來我這裏讀書?”


    傅家姆媽說:“他要做工啊!”


    先生說:“可以晚上來,我這裏隨便得很,學費不是問題,有就給兩個,沒有就算了,反正我老家有幾畝薄田,不靠學校吃飯!”


    顏法便衝動地說:“那我就來!月底老板發了工錢,我就交學費。”


    董先生說:“不急,夜校學費減半,你家吃飯的口多,就再減半,實在不行就全減。嫂子你看如何?少年人,多學點東西,將來走出去,不吃虧的!”傅家姆媽說:“就是有些不敢當啊!”臉上已經有喜色。


    第二天天黑,顏法就去了董先生那裏。


    一麵石灰斑駁的老牆,三麵是板壁,從黑黝黝的木頭橫梁上吊下來兩盞昏黃的電燈,燈下擠擠地坐著幾十個人。


    老師就是董先生。他手拿粉筆,在那塊大大的黑板上寫下字來,字很大,看得很清楚。


    “國家”。


    董先生這樣解釋:“國是由家組成的,家又是由一個一個人組成的,所以國家的根本是人。人是有權利的,在國家之內,每個人的權利是不分輕重的,不管是苦力,還是老板把頭,由於都是一個人,所以都有一樣說話的權利。”


    然後他叫一個學生上去,在黑板上模仿他寫“國家”二字。


    董先生在黑板上畫了一隻雞的圖形。“誰知道這是什麽嗎?”


    一屋人都答不出來。過一會,有個楞子憨憨地說:“雞!”聽的人都笑了。接著就有人說“公雞”“母雞”,一時笑成一片。


    董先生說:“不錯的,是雞。可是它不是用來煨湯的雞,是我們中華民國國土的形狀!”


    一聽到“國土,”滿屋就肅然起敬了。


    董先生用粉筆點著“雞頭”說:“這個地方,是東北,離我們這裏幾千裏地,冰天雪地,但是出產豐富得很!如今日本在那裏住著軍隊!”又點著“雞腳”下一個小塊塊說:“這個小塊塊是台灣,有名的出甘蔗和大米的地方,一年產好幾季糧食!但是在清朝手裏,被日本人從我們國家劃出去了,如今是日本領土。”


    一個少年瞪著眼問道:“中國的土地,怎麽能隨隨便便就丟了呢?”這少年是顏法街坊,叫劉福,爹是給人擔水的。


    董先生看著劉福,嚴肅地說:“問得好!我們的土地,外國憑什麽要了去?因為我們的軍隊和他們打仗打輸了,被他們把土地硬搶了去。現在到我們這裏來的,都是強國,他們有先進的武器,用武器來壓迫我們,他們的想法,是最後將我們的中華瓜分,各人得一塊!”


    董先生說得慷慨激昂了,那教鞭上下舞動,淡淡的胡須,有時眉飛色舞,有時悲戚低吟,少年們都被感動了。


    夜裏放學迴去的時候,劉福和顏法還有幾個街坊都緊緊挽著手,在寂靜的街道上跨步走著,少年的心思,還深深沉浸在剛剛聽到的,祖國災難重重的懷想中。


    有一天晚上,顏法在講台上看到了向家少爺向雨南。他家也住涵三宮,是個大戶。


    “介紹一下,這是向先生,”董先生說:“他是工廠來的,給我們講勞工問題。”


    向雨南穿著鐵路工人的舊製服,袖子挽著,臉上似乎還有油汙,他在江岸鐵路上做雜工。


    和董先生一樣,他先在黑板上寫字:“勞工神聖。”


    “這是什麽意思呢?”他轉過身來,從容不迫地說:“這就是說做工的,種田的,賣菜的,挑水的,一切憑力氣吃飯的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他隻比顏法大七八歲,卻也是滿腹學問,出口成章,說話不打梗,不重複,極具演講天才。他從火車談起,鋼鐵的冶煉,鍛造,錘、焊、卯,每道工序都要大量的人工,今天鐵路上跑得比風還快的火車,卻原來是成千上萬勞工流的數不清的汗水鑄成。再談房子,和泥,燒窯,搬磚,做屋架,上梁,行行都要流汗。所以普天下的財富,歸根結底是勞工創造的。“勞工不偉大,還有哪個偉大?”他問。


    接著他談到勞工的窮苦。那些創造出來的財富,本來應該歸勞動者所有,但是勞動者無權無勢,大部分財富都被有權有勢的人奪去了,所以勞動者就貧窮,就吃了上頓沒下頓,就賣兒賣女。在鄉下,農民的糧食大多數也是被富人拿去,遇到災年,就逃荒。


    顏法他們津津有味地聽著。向雨南的講課,雖然不像董先生那樣引經據典,上下縱橫,但是更貼近人,舉的例子都是人人知道的,叫人一聽就懂。


    下課後,向雨南喊住顏法和劉福,說要請他們宵夜。除了他們三個,董先生,鐵路來的雜工,一起總有七八個人,在小攤子上吃了米粉,還喝了點白酒。臨走,向雨南叫顏法常到他家去玩,顏法答應了。


    顏法迴到家裏,不免口裏有些新詞,老三顏勝就笑他,說他去了不多時,瘋勁就看看起來了。


    老大顏啟也說:“我看你不要去夜校了,我們總是要靠勞力吃飯的,天下事曉得那多有什麽益處呢?想多了把腦殼想壞了!”


    顏法反駁說:“是人哪能不想事呢?董先生懂得那樣多,腦殼也沒有壞!”


    老三說:“你會想,你能不能把姐姐的嫁妝想出來?想出來我算你有本事!”


    這話倒真把顏法的口堵住了。


    姐姐顏玉就要出嫁了,夫家是長街上開藥鋪的劉廣順家小兒子,這劉家不算富,可也不算窮,是小康之家。當初定親是媒婆兩頭撮合的,劉家不嫌傅家窮,定親之後,劉家逢年過節,三茶六禮的規矩一直遵守著,現在到了要成親,劉家對傅家的不滿就露出來了。


    爭論主要集中在嫁妝上。


    按禮節,女方在定親後,要接受男方的聘禮,但是到了出嫁的時候,女方要為女兒置辦嫁妝,包括被褥,日常用品等,有錢人家也有陪送家具的。


    嫁妝對於窮人家,是一筆不小的負擔,傅家姆媽這些時一直在發愁。


    日子一天天逼近,傅家姆媽盡力操持,把家裏所有的財力都集中起來,還是沒能湊齊嫁妝。


    “兒啊,爹娘對不住你啊!”傅家姆媽對顏玉說:“連壓箱子的錢也沒有啊!”


    顏玉哭著說:“媽,我懂得了,家裏不容易,等以後弟弟們混好了,就好了。”傅家姆媽深深歎氣,撫著女兒。


    那是個陰天,由於姐姐出嫁,弟兄們都沒去上工,各人把自己最幹淨的衣服穿出來,天鵬也穿了件舊袍子,顏玉和母親一起,今天隻有她一個人穿著新衣服,一家人吃過早飯,不安地等待著。


    在雜貨鋪賒了一掛爆竹,由最小的兄弟老五去放,老五樂嗬嗬的,站在門外,盡心盡責地等著點炮。


    巷子口一陣騷動,小孩子們叫著:“新姑娘,吃麻糖!新姑娘,吃麻糖!”接著一陣鞭炮響,老五把爆竹點燃了。天鵬趕緊迎出去。不聲不響走來七八個人,為首的是那姑爺,他穿著紅緞子長袍,頭戴禮帽,媒婆走在他身後,兩人臉上似乎都有些不自然,天鵬再往後看轎子,不由得驚呆了!


    這轎子太小,太窄,一前一後隻有兩個轎夫,且顏色灰蒙蒙的,很陳舊,這絕對不是接新娘的,是接小妾用的轎子。


    在這樣的日子,當眾抬來這樣的轎子,實在是羞辱傅家。


    一條街的鄰居,都在竊竊私語。


    “這樣的小轎接新娘,我們街上是頭一次!”


    “聽說夫家嫌傅家嫁妝不足!”


    顏玉聽見議論紛紛,也跑出來看,一見那小轎子,就哭起來。


    火爆性子的老三,大聲嚷起來:“這樣欺負人,姐姐不能去!”


    媒婆也覺得過意不去,她走進屋子,再三解釋,說今天好日子,接新娘的太多,轎子都租不到了,隻好租這個小點的轎子。


    無論她怎麽解釋,小轎子無異於惡作劇。


    一場喜事,在傅家成了悲劇,顏玉不住地哭,哭得肩頭都促動了。


    傅家姆媽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不去很簡單,隻要退還男方全部的禮金,但是刻下傅家是斷斷拿不出來。不退禮金,就要打官司,理由在別人那邊。叫女兒去吧,這樣的開場,今後女兒怎麽過呢?


    媒婆又在催促,顏玉開口了:“姆媽,我去!各人都有個命,我的命怎麽樣,天會安排的。我還是去!”


    顏玉說動就動。她進屋擦幹淨臉上的眼淚,整了整衣服,將母親給她的小布包挎在胳膊上,臨出門,卻止不住又哭了起來。


    這小小的屋子,畢竟是她的家。十幾年來,這裏有親情,有父母的疼愛,有弟弟們的親切,如今她將告別這一切,走向那未知的前途,十幾歲的她,真的惶惑了。


    尤其是今天男方的小轎子,預示著將來的不順。


    極度貧窮的家庭,此時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


    她和母親抱了抱,又逐一撫摸著弟弟,和最小的老五及小妹顏珍挨了挨臉,到老二顏法,她哭起來:“二兄弟,你是最懂姐姐的心的!我走後,你要多多和爹媽分擔子,姐姐在外邊,也感激你了!”


    顏法早已哭出聲來。弟兄們都抹著眼睛,隻有老三眼裏火爆爆的,望著外麵,發著憤怒的光。


    第三天顏玉迴門,眼睛紅腫著,問她,她說一切都好。傅家姆媽也隻有歎息。再往後,顏玉就很少迴來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顏法在江灘一條木船邊,揮汗如雨,掄著一柄長把斧子,一下一下砍著一根長長的木頭,木屑像雪片一樣飛起來,不一會,就鋪了一地。


    “顏法哥,累得夠嗆吧?”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迴頭一看,是師傅的外甥女桃子。


    桃子和顏法同年,心靈手巧,女紅樣樣都能做,現在工地忙了,師傅讓她幫著做飯。她頎長的身段,梳著兩條長辮,眼睛細長,鼻子微微上翹,笑起來,臉上兩個淺淺的酒窩。


    “桃子,今天做什麽菜我們吃啊?”桃子輕輕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你猜呢?”不等迴答,又說:“我知道你喜歡吃涼拌豆角,今天做了一大碗。還有芹菜炒豆皮!”


    木匠是出力氣的活,需要營養,但是大鍋飯,不可能大魚大肉,桃子很會配菜,每天都多弄些豆製品,再炒些可口的小菜,讓木匠們多吃幾口飯。


    桃子自小爹娘雙亡,跟著舅舅長大,很小就會做飯了。桃子總是幹幹淨淨的,俊秀的臉蛋,苗條的身材,給人的感覺就是清新。


    顏法看著桃子,忽然想到桃子其實很可憐,那麽小就沒有爹媽,舅舅雖然不見外,舅娘卻是很厲害的,說起人來,毫不留情麵。桃子這麽多年,也不知挨了多少訓?這麽想著,不由得出神了。


    “老二!”桃子這迴不叫他的名字了,聲音裏含著嗔怪:“你看著我做什麽呀?男將不興這樣看女將的!”


    顏法迴過神來,抱歉地一笑:“我在想事情,眼睛定住了!”


    “你的眼睛定得巧!”桃子不滿意地說:“過會告訴我舅舅,看你怎麽說!”


    顏法說:“憑什麽告訴師傅?我做錯什麽了嗎?再說你剛才的說法不對,你是什麽女將啊,一個小丫頭而已!”


    “我是小丫頭,那你就是個小苕貨了!”“苕貨”是傻子的意思,桃子為自己的說法得意,嘻嘻笑起來。


    和桃子說話,顏法暫時忘記了姐姐出嫁的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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