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鵲榭裏的這個腿腳不便的主兒不出來迎接聖駕是常有的事,宮人們見皇上並不怪罪,也便隨她去了。


    趙匡胤昂首闊步地步入了晏鵲榭,在宮婢無謂的引路下徑直邁上了二樓的階梯,大袖一揮,讓不必跟了。


    二樓的外間隻有一個低眉順眼的丫鬟屈身行禮,他淡淡地掃了一眼,望內間而去。


    那個女人正背對著他坐在梳妝台前,透過鏡麵的倒影可見她仿佛失神的容顏。


    “如何?太醫日日來施針,可想起些事了?”他掀袍在一旁坐下,嗓音沉厚帶著天家不可輕視的威嚴,動作隨適卻似相識多載的老友。


    “不曾。”女人仍背對著他。


    “哦?若是不曾,你為何不敢看朕?”


    皇甫羅扶著台案緩緩轉過身,麵色素淡:“若是想起些事,臣婦便不敢麵對皇上了嗎?”


    許是那句“臣婦”刺痛了他的耳朵,趙匡胤橫眉怒目緊緊地盯著她的臉,似乎要將她整個人看穿似的。


    “不知皇上駕到,有失遠迎,望皇上恕罪。”


    “你當真知道自己犯了何罪?朕怎麽沒覺得。”


    皇甫羅隻是頷著首:“皇上贖罪。”


    “皇甫羅啊皇甫羅,枉你巾幗半世,到頭來竟盡忘前事,成了這副柔柔弱弱的模樣。”趙匡胤沉著嗓子冷笑,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伸手捏著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你的武功呢?你的傲氣呢?你的國仇家恨呢?你自己好好看看,你淪落成一副如何可悲的模樣!迴來,我要你迴來!”


    她本應該感到害怕的,可這些日子被軟禁在這晏鵲榭中,她的心境卻愈發平和。


    不知道是不是太醫的施針起了效用,她開始去迴想那些她曾不願觸碰的往事,可似乎有一道牆遮擋住她的視線,隻有推倒這道牆,她才能看見過去的自己。


    但,有些東西滲過腦中的這道牆潛移默化地透了出來——是寒氣。她仿佛感受到牆的那一頭是滴水成冰的暮歲寒天。她已經知道自己是皇甫羅,卻又不是真正的皇甫羅。真正的皇甫羅應該是個凜若冰霜的女子,而她在一點一點地衝破枷鎖,重新迴到這個人間。


    “若那個我迴來了,皇上就滿意了嗎?”她的下巴被男人捏著,眸間卻恬淡清平、波瀾不驚,“那皇上何不親口告訴我那些往事、那些國仇家恨?”


    她的眸過於清冷,像極了當年的那個皇甫羅,趙匡胤不由得一晃神,哂笑道,“朕要你自己想起來,朕要你爬出蝸殼,避無可避。那才是朕認識的皇甫羅,那才是敢和朕為敵的皇甫羅!”


    “若是她迴不來了,又如何?”


    他發狠道:“那你便在這晏鵲榭住到老、住到死!除非趙普有謀朝篡位的膽子和能耐,否則不管他有多少勾結外邦、結黨朝野的本事,你們都休想再見!”


    “皇上請用茶!”堂中倏地響起一道清脆的嗓音。


    趙匡胤偏過頭,見方才在外間服侍的婢女捧著茶盤站在一旁。


    “不用!你退下,沒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那婢女卻像是沒聽見皇上的吩咐一般,自顧自地捧著茶盤送上前去,趙匡胤心中煩躁,瞪了那婢子一眼正欲發怒,卻被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給牢牢地攫住了視線。


    那婢子,正是林清瞳。


    趙匡胤捏著女人下巴的手不自覺鬆開,高大的身軀定定地立著,目光渙散地望著林清瞳。趙攸憐忙掀開帷幔跑了出來,攬著皇甫羅溫聲安撫:“娘,沒事了,沒事了,我們這就迴家。”


    影衛亦從暗處出來,望了黃袍男子一眼,低聲道:“憐小姐,現在動手罷?”


    趙攸憐左右打量了一番:“你先帶我娘離開……”


    皇甫羅募地發問:“你們要做甚麽?我要留在這裏。”


    施行催眠術之時最忌打擾,趙攸憐擔心她說話的聲音過大,打斷了林清瞳對趙匡胤的控製,那便真是大大的不妙了。


    “好……娘你留在這裏看著,但是不能出言打擾,否則功虧一簣,女兒這條命可就賠在這了,你忍心嗎?”


    晚間的涼風拍打著精致的雕花木窗,夜,靜得可怕。


    皇甫羅的視線移向相對而立的林清瞳和趙匡胤,徐徐地點了點頭。


    “清瞳,開始罷。”


    林清瞳微微眯眼,眸中的光變得淩厲起來。


    “你是誰?”她問道。


    趙匡胤木訥地答著:“朕乃大宋天子,趙匡胤。”


    “皇甫羅是誰?”


    “皇甫暉之妹,叱吒戰場的皇甫二小姐。這個女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她還活著嗎?”


    趙匡胤眉頭微皺:“還活著,她沒死,沒死……”


    趙攸憐緊緊地盯著二人的對答,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清瞳默然片刻,重又問道:“你好好想想,皇甫羅,她還活著嗎?”


    “她……”麵對這個問題,他難得地猶豫了半晌,支支吾吾起來,“她不會死的,她不會死的……”


    “想清楚!皇甫羅,皇甫暉之妹,叱吒戰場的皇甫二小姐,她是不是死了?”


    趙匡胤怔了怔,放棄了掙紮:“是……”


    “怎麽死的?”


    “她殺了慕容延釗之後,重傷在身,墜崖而亡。”


    林清瞳似乎對這個迴答比較滿意,緊接著問道:“你前幾日和宋同平章事趙普有過爭執?”


    “是。”


    “為甚麽?”


    趙匡胤想了想,“記不得了。”


    “既記不得了,便不要再執著。”


    “是。”


    “晏鵲榭裏住的女人,是你放走的,若有人問起,讓他們休要再問此事。”


    “好。”


    “睡罷。”


    話音落下,趙匡胤雙腿一軟向地上倒去。影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架著胳膊把他拉到床上平躺著。


    “清瞳,你真厲害!”


    趙攸憐麵露喜色,上前拉著林清瞳連聲誇讚,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隻是她光顧著高興,卻沒注意到坐在梳妝台前的皇甫羅麵色一點點變得蒼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打著戰,像是被窗外吹進的絲絲涼意給澆了個透。


    “娘?你怎麽了?”趙攸憐轉過臉來,才注意到女人的異常,忙蹲在她的腿邊探問。


    皇甫羅顫抖著抬起手,緩緩地抱住自己的頭,整個人陷入不住的痙攣中。她死死地咬著唇,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將唇瓣咬出了血也渾然不知。


    趙攸憐徹底慌了神,“怎麽了?娘你哪裏不舒服?說啊!是不是頭疼?娘……”


    “憐小姐,夫人,還是快些離開皇宮罷!”影衛催促著,且不說他們在此處已經逗留太久,就是眼下這母女二人鬧出的動靜,極有可能引來樓下的侍衛。


    趙攸憐迴過神來,心知留在此地也是無益,“快,帶娘出宮去尋醫士!”


    影衛得令,舉步上前正要將皇甫羅打橫抱起,不料後者突然鬆開了腦袋,反手一指,點中了他的穴道。


    “夫人……”影衛立時動彈不得,驚愕之下不由得暗道:老爺不是說夫人已經忘了武功嗎?怎麽會……


    “娘,你做甚麽……”趙攸憐亦是大驚失色。


    皇甫羅眸色澄明,一派清冷,與方才判若兩人。


    “小憐。”她淡淡地喚道。


    趙攸憐睜大了眼,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的女人,口中逸出支離破碎的兩個字:“師,師……父……”


    “你還知道叫我一聲師父?”皇甫羅雙瞳透出的光寒到極致,她冷笑了一聲,“你和趙普倒是做的好局。”


    “師,師父,你都,都想起來了?”


    “我若想不起來,便由得你們這般誆我嗎?”她一掌拍在妝台上,脂粉釵蔻震落滿地。


    “師父,你聽我解釋!我和爹都是為了你好,你既忘了往事,若能換得後半生無憂無慮,未嚐不是因禍得福!爹他是想保護你……”


    “住口!我用得著趙普那一介小人保護?他不過處心積慮地想將我困住。小憐,師父真是錯看了你!”語罷,皇甫羅運掌發力,自妝台角上生生拗下兩長條木料,以木支地,站起身來。


    趙攸憐暗道不妙,如今影衛穴道被鎖,她一時半會兒也不知怎麽解,林清瞳的武功底子尚淺,幫不上甚麽忙,若皇甫羅一怒之下執意離去,她根本沒有把握能攔得住她。若是她有意躲著他們,銷聲匿跡隱於江湖,隻怕這輩子都再見不得。


    “師父息怒!此事的確是我和爹欠考慮,師父若生氣,便闖到相府之中向爹討個公道!對,不單單是他此番誆騙師父之事!這些年,我待在相府之中,如一個私生女一般,相府上下從未將我當正經小姐看待。平日裏,我極少見到爹,便是見到了,也是寥寥幾麵。我從未體會過所謂的父女之情!師父,你要替我討迴公道!”


    皇甫羅斜了她一眼,輕笑著:“倒虧得你這般聽他的話。”


    “那是因為爹很嚴厲,不苟言笑。他的吩咐,我一向不敢不聽,若是犯了錯,他可不像師父你這麽好,讓徒兒多練幾個時辰功便是。輕則禁足幾天,重則幾個月,對!師父你說得對,他就是喜歡將人困住,他就是想要將一切都握在掌心裏……”


    趙攸憐滔滔不絕地“控訴”著,生怕自己一停下來,下一秒皇甫羅的衣角便會消失在窗外。


    “你有了林卿硯那小子,何須師父替你討公道?”


    皇甫羅拄著簡陋的“雙拐”,輕巧地“邁”了幾步,似在試手感。


    趙攸憐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他哪有膽子和我爹拍桌翻臉啊!他比我還聽爹的話……師父,你難道不恨爹嗎?我們一起去找他,將一切都說清楚!”


    “恨?”她似是在問自己,“若是恨,我便該立時將此人斃於掌下!”


    她視線終處,趙匡胤正平靜地躺在床榻之上,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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