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耶律斜軫、林卿硯、趙攸憐抵達了汴京城郊。


    離了契丹的軍帳,隨行的契丹武士皆隔了半裏路跟著,耶律斜軫仿佛又變迴了當初那個豪情逸致的蕭焱,隻是他的身份明擺在前,他來到汴梁,絕非蕭焱押貨走鏢那麽簡單。


    將近陳橋門,趙攸憐卻是怎麽也不肯往前走了。她不曾忘記趙普的警告,她還是趙匡胤將封未封的充媛。


    林卿硯了然她心中所想,遂道:“蕭兄,城中戰端正勁,我二人恐引火燒身,便在城外觀戲,未知蕭兄尊意如何?”


    “隔岸觀火,智者所為。也好,你們先在城外住下。我此番來宋無意隱瞞身份,已向建隆帝遞了折子,須入宮拜見,暫且別過。你們既不便進城,若有事便喚契丹兵進城尋我。”


    林趙二人施禮還了,目送他遠去。


    “如何?現在去梅居?”林卿硯問道。


    趙攸憐搖了搖頭:“不急。我要先弄清楚,城中那一場戲演到哪兒了。”


    “你不打算知會家中你身在汴梁?”


    “先別說,若讓我爹知道了,免不得又趕我走。”


    “與其暗悄悄地查,倒不如直接問相國來得清楚簡單……”


    “打住!”趙攸憐眼底盡是忿然,“你和我爹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我才不信他會告訴我實情,你就更別提了,嘴裏就沒幾句實話。”


    林卿硯連連喊冤:“天地良心!在你這我說的實話,可比在別人麵前多的不是一星半點!”


    “等哪天,你能摸著良心告訴我,你有足足一個月沒對我說過謊,那時候再來邀功罷。”言罷,甩袖而去。


    “好好好,我盡量!”林卿硯舉步追了上去,“那先找個地方住下罷。左右你還是不要進城的好,免生枝節。少時我潛入城中打探打探消息——我保證,一定據實以報!”


    很快,林卿硯就帶迴了城中的消息——他們離開汴梁往恆山就醫的這些日子,朝中局勢愈發劍拔弩張、撲朔迷離。


    趙光義鏟除馮崢之後,接連借以權謀私、力有不逮、軟弱無當等罪名貶謫了趙普麾下幾員大官。與此同時,趙普將昔日耶律斜軫在汴京城郊遇刺之事查了個通透,拔出蘿卜帶出泥,將一眾殺手連鍋端了,更擒獲了幕後主使——一個被推出來頂罪的三品大員。


    前幾日,原宮中侍衛長賈殊道的屍體在建陽被發現。據悉,他被當地官府以強盜山匪之名定罪,拋屍亂葬崗。朝廷中早有傳言,說這賈殊道離宮之後為晉王趙光義所用,如今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異國,又牽扯出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遐思。


    兩虎相爭,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鬥得難分難解。而高居雲端的真龍天子似乎對這樣一番政鬥樂見其成、坐視不管——雖說太平盛世之時,朝中兩黨相製相衡不致一方獨大,是帝王治國常用的法子。可大宋雖虎踞一方,仍未一統江南,更別說三麵夷國虎視眈眈。趙匡胤對朝中動亂不聞不問,實在有些不像他。


    “就這些?”女子挑著眉問道。


    “我就打聽到這麽多……”林卿硯無奈地攤了攤手,“要不然,我去問問我姐夫?雖然他人被軟禁在官舍之中,消息總歸是靈通的。”


    趙攸憐自然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李從善的態度尚不明朗,讓他知道他們二人到了汴梁未見得是甚麽好事。可是她急於知曉朝中之事,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於是,林卿硯趁著夜色再度入城,走了一趟汴梁官舍。


    李從善聽到鄭賓說自己這個妻弟在外求見的時候,眼底浮現幾絲訝異,很快掩飾了過去。


    “讓他進來。”


    他穿上袍絝,在外間的太師椅上坐下,鄭賓領著林卿硯走了進來。


    “姐夫!”林卿硯拱手施禮。


    “坐罷。”


    李從善使了個眼色,讓鄭賓退下。他望向林卿硯的目光不似往日那般深邃尖銳,反倒顯出幾分柔和——“卿硯,三妹的事,本王聽王妃說了……節哀。”


    林卿硯有片刻的失神,苦笑著:“芊兒福薄,多謝姐夫掛心。”


    “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打攪姐夫好夢,還望姐夫莫要怪罪。小弟此番前來乃是為了一樁疑事,求姐夫解惑。”


    “你且說。”


    “小弟本辭別母親,到江湖上曆練長進。途經汴梁時聽聞,現今宋國朝中頗不太平,趙相與晉王明爭暗鬥、不可開交,不知姐夫可知道?”


    “自是聽說了。”


    “倒也奇了。”林卿硯輕笑道,“這宋國天下未定,自己人怎麽還鬧起來了?”


    李從善沒有接話,隻是淡淡地打量著他:“本王聽王妃說起,你想要娶一個宋人女子為妻。怎麽?撇下未婚妻遊曆江湖?”


    “姐夫說笑了。我娘一定要我帶著她同行。實話說罷,是她聽說了他爹身陷黨爭很是擔憂,非逼得我來打聽消息。”


    “婦人不得幹政,即便是趙相的女兒也不當妄議朝政罷?”


    “欸,姐夫,怎麽能說是妄議朝政?”林卿硯賠笑道,“她不過是擔心她那個爹爹罷了。婦道人家整日疑神疑鬼的,我也是受不住有個人在耳邊叨叨,這才來尋姐夫,望姐夫能指點一二。”


    “本王久居館驛之中,能指點甚麽?”李從善目光流轉,添了一番思量,“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


    林卿硯知道李從善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奸商,絕不做無利可圖之事。他要做的就是,比一比在奸詐方麵誰更勝一籌。


    “姐夫都聽說了甚麽?”


    “晉王爺最近似乎盯上了城外相國家的那處宅子。恐怕他不會滿足於隻是修修剪剪,拔其羽翼——他在醞釀一個一擊即中的致命傷。”


    “城外的宅子?”林卿硯正色道,“姐夫說的是梅居?”


    “正是。”


    自與鄭王府的人合力救出皇甫羅之後,趙普就等於有把柄落在了李從善的手上,也算成了一條陣線上的同盟。李從善出言警示,倒很有幾分可信度。


    “可趙光義足足囚禁了皇甫將軍五年之久,隱而不報同是欺君大罪,他難道不怕引火燒身嗎?”


    “所以,他截斷了引向自己的那根*。”李從善微眯著眼,緩緩吐出兩個字:“馮崢。”


    林卿硯恍然大悟。趙光義若是恨馮崢投敵倒戈,或是想殺雞儆猴來一個下馬威,都不必屠馮家滿門。他是為了徹底掩蓋囚禁之事,抹滅所有人證物證,從積薪中抽身而出,再一把火燒個幹淨。


    “趙相知道晉王的打算?”


    “連本王都暗中給過他警告,他總不至於察覺不到。”


    “可……”林卿硯欲言又止——可馮崢死後,皇甫羅還住在梅居之中,沒有絲毫要避風頭的意思。


    “聽說是皇甫羅不想走。”李從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趙普的確派人打點好了饒州的一處地產,可至今不見皇甫羅啟程搬去。”


    “不想走?姐夫是怎麽知道的?”


    李從善朗聲笑道:“本王不是說過?道聽途說耳。不過倒也是,皇甫羅腿腳不便,又是那樣的眉眼,長途跋涉到江南,很難不引人注目。若建隆帝派人一路追查下去,隻怕還是難逃指掌。現在,趙普大抵在與趙光義私下交涉,以求和解罷。”


    林卿硯的兩道劍眉擰在了一起,追問道:“依姐夫看,這一局趙相早已落於下風,若不求和解,便是輸定了?”


    “本王又何嚐不想趙普得勝?隻歎趙則平聰明一世,竟賠在了一個女人的手裏。他若肯舍了皇甫羅,大可像趙光義一樣毀屍滅跡、抽身而出,便仍是不相上下的平局。”


    林卿硯沉著麵色,低吟著,“用皇甫將軍的性命來換一個平局,他是斷斷不肯的。”


    “正因如此,若非絕處逢生,此局危矣。”


    林卿硯還想再說些甚麽,可終究沒能說出口。


    求李從善出手相助嗎?說到底他隻是受製於人的所謂王爺,若趙匡胤龍顏大怒,很可能自身難保,甚至危及江南國,他是不會蹚這趟渾水的。


    他之所以將這一切告訴林卿硯,不過是本著曾經同盟的最後一點道義,若能因此扭轉趙普的頹勢,對他不無好處。


    “多謝姐夫!”林卿硯躬了躬身,“夜半叨擾,小弟先行告退了。”


    “不送。”


    ……


    林卿硯懷揣著滿腹心事離開了館驛。森森清夜,正撞見巷子盡頭一隊人馬拔步而來,浩浩蕩蕩,一時不知其眾。他趕忙閃身避於黑暗之中,那隊人馬訓練有素,帶著一駕馬車急急穿過街巷,他方看得仔細——原來是禦林軍。


    待他們盡數走過,往城西而去,林卿硯方離開藏身之地,潛出了城。


    迴到城外客店之時已是子夜,趙攸憐卻還滴溜溜地睜著眼睛巴望著他,見他從窗外飛身躍入,便遽然站起身迎了上前。


    “如何了?”


    事關重大,林卿硯不敢隱瞞,隻得委婉地將李從善所言轉述,女子聽著聽著便煞白了臉。


    “你是說……皇上很快就會知道我娘尚在人間,而且被爹藏在了外宅之中?”


    之前,不過是一柄雁翎刀、一樁陳年舊事,就惹得龍顏大怒、險些降罪,如今讓趙匡胤知道他的丞相金屋藏嬌——怕是,在劫難逃。


    最讓林卿硯憂慮的還不是這一點,而是趙普對皇甫羅的情義。雖然趙普嘴上不說,但他看得出來,這個男人縱橫捭闔了一生,獨獨讓皇甫羅成了他的軟肋。


    他的這份情義,不僅羈絆了自己,更能點燃趙匡胤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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