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趙兄,你瞧我這記性!”林卿硯淡笑著拂了拂袖,“隻是此詩末兩句寫得更妙,‘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趙兄覺得呢?”


    當真是他!趙攸憐打量著園中並無外人,眉梢不自覺地揚起——多日未見,總得打個招唿罷!


    堪堪走了一步,她便迴過神來,自己現在穿的是女裝,甭管他之前看沒看出來,稱兄道弟那麽些時候了,突然這樣去見他,總覺得怪怪的。


    她內心糾結之時,另一頭的對話還在繼續。


    “寒梅早發、霜中作花,故其傲雪獨立之姿引人駐足。若無朔風摧殘,怎顯得梅開一樹之貴?”趙承煦不動聲色地迴了話去,卻心生疑慮:林卿硯不是一個輕易服輸的人,為何要以寒梅比唐國,乞求朔風網開一麵呢?


    “趙兄說的是!”林卿硯笑歎道,“今日與趙兄共賞寒梅雪景,方知何為一麵如舊……或者說,兩麵。”


    他頓了頓,麵上的笑帶著點狡黠,補充道:“年宴上與趙兄僅一麵之緣,未及深談。”


    趙承煦聽出了他的試探,索性道:“若說三麵,也未嚐不可。”


    “江寧府中書省,不知趙兄可還記得,那夜的月色甚明。”


    趙承煦拱手揖了揖:“如此說來,承煦尚未及謝過賢弟的救命之恩。”


    “這倒不必客氣。”林卿硯擺了擺手,嘴角卻是一點一點沉了下去,“隻是若趙兄心懷感念,便不該口出造謠誹謗之語,誣陷我林氏一族的清白。趙兄心裏清楚,小弟毀了半佩,並非為了令妹,更不是所謂投石問路之舉!”


    清冷的嗓音一字不差地傳到樹叢後,女子的心跳倏地慢了半拍,手竟有些發涼了。


    林卿硯目光如炬,緊緊地盯著趙承煦……鄭賓將那日在江南宅院外聽到的趙家兄妹二人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今日——倒是個興師問罪的好時機。


    “林公子此言差矣。”趙承煦鎮靜自若,“一碼歸一碼。於私,救命之恩自當銘記於心。於公,家國大事不敢有半分懈怠。為人臣者,豈能徇私廢公?不過各為其主、各得其所。”


    二哥,承認了?那日在西大街的話,都是說給有心人聽的?不知為何,她心底一塊柔軟的地方揪著疼了起來,那曾經燃起的星點微光被無情地澆息——那我算甚麽?一隻沒有心的木偶,就這樣被擺弄著說些“聽者有心說者無意”的唱白嗎?


    “好一個‘各為其主、各得其所’!”男子不怒反笑,“國事當前無私情,小弟今日受教了。”


    趙承煦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林公子機敏過人,這些道理想來早便識得。隻是小妹涉世未深,公子為何要假以辭色、作弄與她?”


    “涉世未深?”林卿硯哂笑道,“隻怕不盡然罷?謙謙君子、饒州趙佑,令妹的城府,在下是領教過的。若早知今日你們兄妹會恩將仇報,當初在金陵,我便不該多管閑事,更不該聽信趙佑的一麵之詞,毀了半麵同心玨!”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擲在她的心口,教她沒法子充耳不聞。他那悔之不及的神態那般真實,連趙承煦都有些晃神——之前見他與鄭王同休共戚的樣子,不由得教人懷疑南昌毀佩一事的真實性,可如今見他如此形容,孰是孰非真假難辨。


    “既然在林公子眼中,舍妹是這般工於心計之人,那倒簡單了。”趙承煦一字一頓,“還望來日,林公子能與舍妹形同陌路,不複相見。”


    “求之不得……上國相女,豈敢高攀?”他忽地扯出一個笑,“隻是,家父碌碌,不敢覥居大宋官位,往後,還請趙兄與令尊莫要高抬了我江南林氏。”


    “林公子過謙了。年宴之上,陛下尚稱讚公子乃人中豪傑。而林將軍義薄雲天、戰功赫赫,陛下更是欽慕已久。若有一日,你我同朝為官,亦非罕事。”


    趙承煦話說得圓滑,聽得林卿硯牙癢癢,轉而道:“既如此,上國相女,小弟自是高攀不起。但饒州趙佑不過區區員外之子,他日若得見,自然得拆上幾招切磋切磋,一敘兄弟之誼……”


    趙承煦的眸中閃過一道淩厲的寒光,嘴角牽起一絲單薄的笑意,“林公子當真精明,不肯吃半點虧。隻是舍妹與此事並無瓜葛,又何必將她牽累其中?大丈夫光明磊落,還望林公子莫要為難她!”


    “眼下自是不會。此事已揭過去了,不過時移世易,難保來日罷了。正如這滿樹寒梅,迎霜而發,臨寒而敗。林某並非順應天時之人,逆天改命,或許就在一念之間。”


    “林公子說的是!花開堪折直須折,敝府中的景致不止這一處,還請移步一覽。”


    “正有此意!有勞趙兄!”


    “請!”


    二人的腳步漸行漸遠,挑著雪的枯枝後,女子仍怔怔地立在原地,袖中的雙手攥得緊緊的。沒有想到最信賴的二哥竟會這般利用她,甚至江南府苑外的那句句謊言都不是說給她聽的,為的隻是隔牆有耳……


    她並非不通政理的深閨女子,宋朝忌憚林仁肇將軍已久,若區區反間計便能使唐國君臣異心,甚至逼得林將軍前來投誠,於國而言確是莫大的裨益。


    可是,林將軍是他的父親——她無心的一番話卻將他一家往火坑裏推。男子方才或決絕、或嘲諷、或威脅的語氣言猶在耳,她隻覺得心口明明一抽一抽地疼得厲害,卻冰涼得仿佛沒有了溫度。


    “如今天下太平、兩國交睦,待佑迴去交了差事,得了空再來南昌府與林兄共飲!”


    “好!下一迴,輪到你請……”


    ……


    她募地笑了起來,舉步往西苑而去,搖搖晃晃。袖袂拂過,枝丫間散下紛紛揚揚的雪。


    隻是那笑,盡力地咧開嘴角,苦得像入口的黃連,卻似要哄誰開心一般。


    待江南國鄭王並官舍隨行護衛的一行人離開相府,已是戌時了。


    轎夫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裏,月光幽幽地拂照在汴梁的街巷。林卿硯跟在轎子外走著,低頭湊近轎簾,問道:“如何?”


    轎內傳來男子的沉聲:“趙普口風極緊,套不出話來。”


    “趙承煦倒是承認了他們構陷離間之舉,”明知這話由他口中說出並不具有甚麽可信度,他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他言辭間不加掩飾宋國的侵犯之意,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真當我朝無能人了?”


    “願逞口舌之快,也便隨他。隻是——不知何日方得脫身。”


    林卿硯自是聽出了鄭王的言外之意。待迴了金陵,雙佩合一,方是他們大展拳腳的時候……


    “我看,索性留書一封,趁夜離開汴京算了!”


    官舍之中,林卿硯一拍桌幾,朗聲道:“宋國剛剛與漢國一戰,軍力未複,即便現下撕破了臉,他們也未見得有餘力起兵征伐。何況不過是使臣不辭而別的小小罪名?待我們整飭軍隊發兵北上,才是一決勝負的時候!”


    屋中還有兩人,一是坐在堂上的李從善,二是堪堪在一旁落座的鄭賓。他此言一出,顯然對了後者的胃口,鄭賓扭頭望向李從善,目色中隱有期待。


    堂上的男子默然片刻,隨而道:“這樣罷。鄭賓,你秘密派人攜本王的手書往江寧府,向皇兄請一道旨意,命我等速速迴國。”


    “何必這般麻煩!”未待鄭賓答話,林卿硯便道:“若宋國皇帝真要追究,到時候讓皇上補一道旨意,堵住宋國人的嘴便是了。”


    李從善神色一黯:“你不知其中厲害。”


    “甚麽厲害?難不成皇上還會舍了自己的親弟弟去討好趙匡胤?”


    話剛出口,他才意識到,他竟忘了,帝王之家的手足情不能尋常而論。打量著李從善現下的神色,他心下一涼——麵上不愛江山、不喜政事的皇帝,盛傳憂心國事、事必躬親的王爺,同胞手足間也有著這許多的防備與猜忌。李從善煞費周折要取得聖旨,便是怕有一日,李煜容不下他這個交口共讚的賢王——他不能留下任何一個錯處。


    “卑職遵命!”鄭賓起身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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