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府,一家丁上前同趙承煦稟了些甚麽,趙承煦轉而麵向小妹道:“爹不在府裏,你是要去向娘請個安,還是先迴西苑去?”


    “迴西苑……”趙攸憐低著頭,偷偷拿眼去瞟二哥,像是討饒。


    “也好。”趙承煦笑著拍拍她的肩膀,“等爹迴來再去也是一樣。”


    女子頓時鬆了一口氣。


    趙普的妻子和氏早有宿疾,久居東苑之中,足不出戶,平日裏見著都是病殃殃的。她將府中事務一股腦地推給了兒媳趙李氏。丈夫在外的私生女,又是個不會討人喜歡的性子,自然不受和氏的待見。趙攸憐倒不是怕這位不管事的大娘,隻是覺得與其假以辭色的敷衍應付,倒不如隨性而為。


    兄妹二人並肩往西苑而去,趙承煦似是突然記起了甚麽,笑得神秘莫測,“你二嫂大概是在暮芙園等著你,待會兒見了她,可別冒冒失失地撲上去……”


    “甚麽意思?”她一頭霧水。離開汴梁前,二嫂守在榻前憔悴的模樣在腦海中浮現,她不由得一凜。


    “緊張甚麽?”趙承煦見她一副神經兮兮的模樣,遲疑了片刻道:“算了,還是由我告訴你罷!你二嫂她——有喜了!”


    “甚麽?”女子眸色一亮,一把攥住他的衣服,追問道:“二哥你是說,你要當爹了?我要當姑姑了?”


    見她如此歡喜,趙承煦不由失笑:“你不是早當姑姑了嗎?”


    趙攸憐明白他指的是大哥的孩子,隻訕訕一笑,心中暗忖,那不一樣……


    未至園子,趙孟氏早已得了音信,在門口迎著了。趙攸憐擔憂地直催她進屋歇著,生怕二嫂和孩子有個閃失。趙承煦負手站在其後看著這對姑嫂,淡笑不語。


    趙孟氏的身子已有三月,前些日子照料趙承煦之時,心力交瘁累倒了,請來郎中一瞧才知道早有喜信。暗裏的碎語奚落了這些年,趙府的下人終於有些反應過來,這個亡國公主同時亦是相府的二少夫人,來日母憑子貴,還得小心供著才是。


    在屋裏坐下,趙攸憐細細瞧去,二嫂麵頰紅潤、眉眼含笑,比之從前,那氣色不知好了多少倍。身材還是那般勻稱,換上了寬鬆柔軟的衣料,更顯溫婉可親。


    趙攸憐一把攥住趙孟氏靠在桌幾上的皓腕,滔滔不絕地拋出了一串問題:“嫂子,甚麽感覺?懷孕是甚麽感覺?是不是會吐?你吃得下東西嗎?你現在喜吃酸的,還是甜的?那槐花糕還愛吃嗎……”


    趙孟氏忍俊不禁,瞟了坐在上首的趙承煦一眼,迴道:“你啊!放心!還和從前一樣,二嫂甚麽都愛吃!”


    “二哥!”她忽地抬頭,忿忿地控訴,“你別聽我們說話!你在這坐著,嫂嫂都不敢說實話了!”


    “好好好,我走……”男子哭笑不得地舉起手,告饒似的站起身來,又衝趙孟氏道,“阿侞,記得把攸憐帶到東苑用晚膳。”


    “知道了。”趙孟氏答應著便要站起身來送他,硬是被身旁的女子按住了。


    男子的背影消失在門框外,趙攸憐方急急說道:“好了,現在二哥不在這兒了,你總可以說實話了罷?你這從前胃口就不好,懷著身子該更難捱了……不過要我說,也該讓二哥知道,你懷著他的孩子有多辛苦!”


    趙孟氏目色柔和,格外燠暖。她輕拍了拍女子覆在她腕上的纖指,“你年紀還輕,不懂。待來日,你有了喜歡的人,漸漸的就明白了。”


    照嬤嬤教導的淑子儀態,此時她應當嬌羞地用帕子捂著臉,緘口不語。隻可惜,她雖知其旨,卻無意循之。她是江湖女子,便是學盡閨秀之禮,那一顆心卻從未安分過。若不是這相府中尚有她掛念之人,天地之大,她早欲展翅遨遊。這心思她藏得極深,便是對二哥二嫂,也不曾吐露半分。


    “我?”趙攸憐冷笑了一聲,譏誚道,“見不得光的私生女,又能配得上甚麽好夫婿?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硬生生地被一樁姻親捆在一處一輩子,但求不相對生厭,又何談喜歡?”


    “你未免太過悲觀了。古往今來,哪對夫妻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也都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嗎?”


    她在心底哂笑道,舉案齊眉?女子舉案齊眉,進獻飯食與夫,當真是伉儷情深……


    “嫂嫂,喜歡一個人是怎麽樣的?”她忽地問道。


    聞此言,趙孟氏麵上的紅暈似乎又濃了幾分,她局促地四下打量了一番,丫鬟早已被屏退,空蕩蕩的屋子裏隻有她二人。


    “喜歡……就是你總想跟那個人待在一處,就是不說話,靜靜地呆著,也總是心安的。若是幾日不見他,心裏就會掛念得很……”想了想,她又補充道,“若是那個人受了傷,你會很擔心,夜難入寐,恨不能時時守在他身邊……”


    “就隻是這些?”趙攸憐蹙著眉頭思索了片刻,“我對二哥不也是如此?不過話又說迴來了,我自然是喜歡二哥的,也喜歡嫂子!”


    “這兩種喜歡是不一樣的!”趙孟氏有些急了,“你若喜歡一個男子,便盼著他也隻喜歡你一人。若他與旁的女子糾纏不清,縱然你嘴上不說,內心終是不快的。”


    “此言在理!”不知怎麽地想起同心玨上刻的鴛鴦圖樣,“還是做一對鴛鴦,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好。”


    “攸憐,你——可有喜歡的人了?”


    “我嗎?”她整個兒靠在椅背上,闔目冥想著。從小到大的接觸過的男子不多,按這四條圭臬挨個篩上一遍也費不了多少時候。


    一點一點地想著,想著,一道人影毫無防備地闖進腦海裏。她倏地睜大了眼睛,麵對趙孟氏關懷的目光,她彎起眉梢,笑了笑,沒有答話。


    果如二哥所料,東苑的晚膳用畢,爹就將她一人叫進了書房。


    趙普仍穿著一身暗色的燙金朝服,整肅而疏遠。他拂袖在案後坐下,淡淡地瞥了堂下的女子一眼:“憐兒,將你此番在南昌府所曆,細細說來?”


    “是。”她麵無表情地交代著,“林卿硯乃是唐國大將林仁肇之子,那半枚同心佩便是落在他手裏。女兒初到南都,不敢驚動林府之人,故而結識了南昌府治中之子薑楠,私下與林卿硯一見。女兒本想以重金購下半佩,不料林仁肇得知同心玨其物,將之收繳。據林卿硯所說,林仁肇隻知大宋在尋其物,卻不明其中乾坤。故而林卿硯誘導其父銷毀半佩,將碎沫偷了出來,便在女兒這裏。”


    趙攸憐將袖中的荷包掏了出來,往案上一遞。那荷包繡工精美、質料嶄新,卻不是南都時林卿硯給她的那隻錦囊。


    “女兒用衡器稱過了,重量不錯。”


    趙普將囊中的碎沫傾倒在案上,輕撥了撥那一抔紅白色的粉末,不由得蹙眉。他從未同林家父子打過交道,不知其人脾性,隻是但凡有些見識之人,便斷不會這般輕易地將“問鼎天下”的同心玨給毀了。那林卿硯,當真是一介鼠目寸光的官宦子弟嗎?還是說……


    他抬頭望去,趙攸憐靜靜地立著,微低著頭,心不在焉地不知在想些甚麽。這些年,她出落得愈發嫋婷,莫說府中的姐妹,竟教東京城的一眾妙齡女子失色。她承下了這副姣好的皮囊、那般倔強的心性,卻未見得是甚麽好事。


    “為父知道了。”趙普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女子的麵上,“此番你辦事周全,終是彌補金陵之失。同心玨一事告一段落,你不必再掛心,便在府中好好待著。若要外出,需得你大嫂的手令。”


    見女子瞪大了眼睛望向自己,眸中忿恚,他沉著麵色補充道:“大家閨秀本就不該學甚麽武藝。你的輕功若用在了不當用的地方,西苑的一幹丫鬟和那兩隻鴿子,也隻能代人受過了。”


    雲袖中的雙手狠狠地攥拳,她咬緊貝齒,氣得發抖。這算甚麽?禁足令嗎?憑甚麽,他憑甚麽限製她的自由,憑甚麽將不相幹的人作為威脅她的籌碼?


    “女兒不知……”她頓了頓,盡可能讓語氣平和下來,“做錯了甚麽?”


    “承煦私自帶你往江南國之事,為父尚未追究。”趙普麵不改色,“你若覺得不服,便叫他來一同受罰罷。”


    “女兒知錯。”她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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