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目光看來,李榮之依舊是那一幅中正平和的樣子,坐得筆直如老僧入定的。


    顏懷剛開始見他一身布衣,還以為是什麽平常人家的讀書人,此時不禁詫異道:“他竟是李府的二公子。”


    方芷柔點點頭,輕聲道:“是,他與李府旁人有些不同。”


    這句話從方芷柔嘴中說出來,顏懷心中暗忖,李府是方小姐的仇人,這李榮之竟能得她一句誇讚,倒還真是個人物。


    再看那李榮之一身破舊麻衣,卻神態安詳,不卑不亢。他低頭看著自己那一襲華貴的衣裳,心裏忽然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那邊李榮之見祝聖哲眼光也看來,隻好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說道:“晚輩不會作詩。”


    祝聖哲微微一笑:“你讀書刻苦,卻不會作詩?”


    李榮之道:“詩詞怡情,晚輩既未證得大道,亦無情可怡。”


    李蘊兒連忙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二哥十二歲便會作詩,他那時的詩拿出來,也可以壓過在座所有人。”


    她說完,又怕祝聖哲不信,忙道:“我念給大家聽。”


    下一秒,少女張口吟道:


    “昭代數人物,誰似我公賢。平生落落磊磊,常以義為先。廣立城中禮學,盛集山西義社,良法自家傳。


    陰德有如此,眉壽不須言。聖天子,方右武,複宗文。詩書馬上,看君父子共爭先。佇聽天山三箭,還共秋闈一舉,相繼凱歌旋。金印大如鬥,富貴出長年。”


    “好!”


    一詞念畢,林平江先讚了一句:“好!好一句‘昭代數人物,誰似我公賢’,李公子此詞,小生心服口服。”


    他說完,斜看看向顏懷,意思分明是“我對你不服”。


    李榮之嘴角卻揚起一絲自嘲的笑,十二歲那年作的詞嗬,恍如隔世。


    “平生落落磊磊,常以義為先。”


    那時候,他以為,李家開棚濟粥,搭橋鋪路,真的是良善人家。


    猶記當時,李平鬆摸著自己的頭說:“榮之,希望有一日,李家能以你為榮,老父能以你為榮。”


    於是十二歲的李榮之心潮澎湃,提筆便寫下“詩書馬上,看君父子共爭先”,意氣風發,父子同心,願將李家從商賈帶入官宦書香門第。


    到頭來,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笑話。


    如此想著,李榮之看了一眼身旁的李蘊兒,卻也未說什麽,隻是眼神中閃過一絲疼愛與憐憫。他搖了搖頭,道:“不過是兒時亂填的詞,不當汙了大家的耳。”


    李蘊兒卻未能捕捉到二哥神情中那一絲失落,斜眼看向林啟,問道:“臭跑堂的,你難道還有詩能壓我二哥一籌不成?”


    見林啟苦笑不答,李蘊兒便有些得意起來,顧目四盼,又看了眼翦秋,心想:小美人,這下知道那臭跑堂不如我了吧。


    林啟見李蘊兒那小小得意的樣子,忽然有些恍惚起來。


    明眸透瓊瑤,滿是天真態。


    記憶裏,江茹微微揚著頭,站在自己麵前,臉上俱是得意的笑容:“你看,我說了吧,側方停車我也是能停進去的,以後不許再拿我把你車撞了那事說我……”


    那時候,傻頭傻腦的女博士站在自己麵前,眼神裏盡是純粹的喜悅,和此時文會上這個小丫頭別無二致。


    下一刻,林啟微微甩頭,驅散心中那一絲彷徨。


    “不如試探一下好了。”


    如此想著,林啟向李蘊兒拱手道:“聽這位公子吟了一首詞,在下也突然來了靈感,各位不妨一聽。”


    他要作詩了?


    “這跑堂,好深沉的心計,這是想要壓軸嗎?”


    顏懷卻是心中一喜,心想,等了好久終於等到現在,重頭戲終於來了。


    所有人還在錯愕中,林啟也不多說,開口吟道:


    “畫棟新垂簾幕,華燈未放笙歌。一杯瀲灩泛金波。先向座中人賀。


    富貴吾應自有,功名不用渠多。隻將綠鬢抵羲娥。金印須教鬥大。”


    此詞一出,眾人心中一怔。


    這首《西江月》雖然不錯,但顯然是比不得《將進酒》與那一首塞上詩啊?


    “可是這林啟……”


    眾人目光盯在林啟臉上,一下刻,各自心中忽然想到,這首詞功力可見一斑,他能作出這樣一首詞來,確實具備了作出那兩首絕世好詩的才情……


    “看來這林啟不簡單……”


    “不對,李公子那首詞是‘金印大如鬥,富貴出長年’,而這姓林的馬上便應他‘富貴吾應自有,金印須教鬥大”,氣魄更勝一籌。”


    “但李公子那首詞是十二歲那年作的啊。”


    “你還不懂嗎?可怕的是,林啟是現作的……”


    “這……”


    那邊各才子竊竊失語,胡牧心下也是長歎:“才思敏捷,確實有些可怕,怪不得,怪不得!難道那兩首詩,真是他做的?”


    如此想著,胡牧心中對這個年輕人的評價又高一層。


    祝聖哲卻是眼睛一眯,默默思量著什麽。


    林啟一詞吟罷,看向李蘊兒。


    小丫頭膛口結舌地看了看林啟,又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方才抬頭說道:“你這首詞雖好,我二哥卻有更好的詞。”


    她眼神裏帶著些不服輸的倔強,和一絲心虛的神情,偷眼四下看了看,還是開口輕輕吟道: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迴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第一句入耳,林啟已猛然抬頭,陷入深深的震驚之中。


    這是李清照的詞,她怎麽會懂?


    場中驚歎聲不時響起,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做不得聲。


    一片寂靜之後,胡牧微微閉目,晃著頭讚道:“此詞,可流傳千古……”


    李榮之也是一臉茫然,拱手向眾人說道:“舍妹唐突,這首詞,並不是小生所作。”


    李蘊兒忙道:“就是我二哥作的,不然難道還是我……我這個笨蛋作的嗎?”


    林啟茫然四顧,見眾人神態各異,但顯然之前並未聽過這首詞。


    那這詞,她又是從哪裏抄的?


    她總不會是李清照本人嘛……


    下一刻,一個念頭終於在他腦海中炸開。


    江茹。


    你果然是江菇?


    這一刻,林啟看著眼前身著男裝,樣子有些天真、有些嬌憨的女子,久久不能轉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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