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歲幣能平安抵達洛陽,聽宋老板三言兩語,便深覺不是俗人。”


    蔡茂說道:“明日我便會派人前來清點,若數量核對無誤,會即刻運往度支司,歲幣將在三日內入庫,那時宋老板可攜帶先前與曹大人簽下的契書,到戶部轄下進奏院領取飛錢便票,如此,買賣便算完成。”


    宋澈拘禮謝之,送客出門。


    王妃想留宋澈住下,宋澈卻考慮到,王府主人不在家,自己又是個男人,禮數上多有不便,也就婉言拒絕了。


    飛錢要三日後才能兌換,正好趁著這段空暇的時間,將手頭待辦之時好生料理一番——


    曹恬因歲幣而亡,且死在了蘇州,夏日天氣炎熱,屍首難以保存,宋澈便自作主張,在行商前一日叫人將曹恬的屍體火化成骨灰,還有他先前為自家女兒購買的首飾,以及若幹遺物,宋澈全都打包帶上了。


    客死他鄉,總是要落葉歸根的,將骨灰奉還於曹家,也算積一次陰德。


    經過一番打聽,宋澈找到了曹家府邸,可令他意外的是,大門竟貼著封條。


    難道搬家了麽?


    可搬家也不至於封門。


    封條隻有府衙才能粘貼,用途多在於抄家。


    再看門楣屋簷掛著的白綾,距曹恬遇刺不到一個月,按理還在守喪期才對。


    宋澈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便找到了隔壁府邸,敲了敲門,打算問個究竟。


    片刻,府門敞開,一個藍衣家丁探出腦袋,打量了宋澈一番,問道:“你誰啊?有事麽?”


    宋澈指著曹家方向說道:“我是這家人的遠方親戚,今日剛到洛陽城,本想來登門拜訪,不知為何門上貼著封條?”


    “你是他們親戚啊?”家丁勸道:“哎喲,那你還是快些走吧!你家親戚啊三天前便被抄家啦!罪還不小哩,你可莫要遭連累了!”


    抄家?


    曹恬為朝廷盡忠而死,按理說該得到撫恤,怎還被抄家了呢?


    “小哥,你可知曉他們被抄家的原因?”宋澈又問。


    家丁搖頭:“這誰知道啊……不過有傳言說,他們是觸怒了皇帝呢!”


    那多半是得罪了佞臣,也十有八九與歲幣有關。


    宋澈心中不由生了一絲愧疚,一筆明明光鮮亮麗的生意,卻無形中害死了這麽多好人。


    “那曹家的家眷呢?”


    “曹家本就人丁凋零,平時隻有父女倆居住於此,既是被抄了家,家業自然充了公,至於曹家小姐麽,多半是充了官妓,唉……”


    家丁也興歎不已。


    宋澈不禁摸了摸袖中的骨灰壇,若是讓曹恬知曉了家庭變故,怕是到了地獄都不肯瞑目。


    死者為大,不論如何也得將骨灰送還給曹恬女兒才行。


    下午。


    宋澈幾乎跑遍了大半個洛陽城,想著找出曹恬女兒的下落,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即便想花錢辦事兒也找不到門道。


    不知不覺,日漸西斜。


    無奈之下,宋澈隻能再次來到王府,放眼整個京城,也隻認識這一家人了。


    可到了王府門口,他又不得已猶豫了,若曹琳真被充了官妓,便與官場掛了鉤。韓香再是尊貴的王妃,麵對的卻是被抄了家的罪眷,會不會太人家添麻煩了,何況以韓香的熱情,既已找到了她絕對不好意思不幫。


    “唉……”


    幾番思量,宋澈還是決定作罷,正當他打算轉身離開之時,一個聲音卻從背後叫住了他:


    “走卒的,你都門口轉悠半天了,是遇到什麽事了麽?”


    林玥坐在王府門牌坊頂,饒有興趣地望著宋澈。


    那門牌坊頂起碼有七八丈高,她就這麽悠然地坐在瓦礫之間,很颯很霸氣。


    宋澈瞥了一眼那不走尋常路的女俠客,眼睛突然一亮,衝她招唿道:“林女俠可否下來一敘,宋某有幾件事情請教。”


    林玥卻道:“我是個看家護院的,自然不能離開王府半步,宋姑爺何不上來一敘?”


    這特麽不是難為我麽?


    “既然如此,那宋某告辭。”


    卻不等他再次轉身,林玥一個箭步飛下牌坊,眨眼之間便來到宋澈跟前,她嘴角微微一翹,露出一抹陰笑。


    “你想幹什麽——”


    “走你!”


    林玥擒住宋澈肩膀,轉身一躍,踏空跳迴了坊頂。


    “你有什麽問題,在這兒問吧。”林玥鬆開宋澈,就著瓦礫坐了下去。


    宋澈瞥了一眼距地七八丈的高度,起碼五六層樓那麽高,慌得他手腳並用,廢了好大的勁兒,才讓自己坐得安穩。


    “你們這些會武功的,是不是都不喜歡走尋常路?”他苦笑道。


    林玥卻雙眼平視著遠方,輕輕一句:“爬得更高,風景才更美。”


    宋澈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原來落日烙紅了雲彩,黃昏拉下了夜幕,沉浸在餘暉下的洛陽城,美麗又滄桑。


    懂得欣賞美景的女人,多半不是冷酷無情的。


    宋澈也就著坊頂坐了下來,問道:“林女俠,可知道‘官妓’在哪兒尋找?”


    林玥板下臉,渴望美好的眼神被瞬間衝淡,她冷冷一句:“你問這個做什麽?”


    宋澈說道:“我在洛陽有個故人,不幸被充了官妓,我想找到她,最好能贖走她。”


    “贖走?”林玥仿佛聽了個笑話,“你別異想天開了,女人一旦充了官妓,入了賤籍,除非你有極其強硬的背景,亦或者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否則她生生世世都別想從良。”


    由此看來,那陷害曹家之人,心腸何其歹毒。


    宋澈歎道:“你隻需告訴我,到哪兒去找她即可,至於能否替她贖身,是我自己的事。”


    “她對你很重要麽?”林玥偏頭問道。


    宋澈暗自苦笑,他甚至沒見過曹琳,也本該事不關己高掛起,怎奈他的良心始終硬不起來。


    林玥見宋澈不作聲,又問道:“你那位朋友,被充官妓時年齡幾許?”


    曹恬四旬有餘,他女兒年紀應該也不會太大,宋澈說道:“大概二十歲出頭吧。”


    “那她隻能被送去紅樓。”林玥語氣不乏肯定。


    宋澈疑惑:“我卻隻聽過‘青樓’,不曾聽過‘紅樓’。”


    林玥說道:“紅樓也是青樓,不過是官家所辦,但對平民開放,它坐落於城西勾欄院最深處,樓內設有十二棟齋樓,因此又被稱之為‘紅樓十二齋’;


    女人一旦被充入官妓,年齡若小於十六歲,便會被帶到教坊司,訓練歌舞藝伎;


    若年齡大於十六歲,學藝時間便晚了,通常會被送去紅樓,當做倌人侍奉賓客;


    你那位朋友二十多歲才充了妓,已屬於殘花敗柳之流,她若是生得一副好皮囊,還可成為侍女,若相貌平平,掃地洗衣,端茶遞水,打掃茅廁也說不定。”


    如此說來,長得醜還有好處,至少不用去侍奉男人。


    “冒昧多問一句,入了紅樓的官妓,除了陪酒之外,會不會……會不會——”


    “會不會賣身是麽?”林玥問他所問,又答他所答:“律例上不允許,明麵上也不準,但暗地裏誰又知道呢?紅樓本是風月場所,有幾朵白蓮花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守身如玉呢?”


    “你……好像很精懂。”宋澈望著林玥,輕而易舉便捕捉到了她藏在眼眸深處的憂傷。


    也許她也與寧葉紅一樣,都是有故事的女人。


    “你問完了?”林玥起身道。


    宋澈起了身,“大致差不多了,夕陽也已落入地平線,咱們下去吧。”


    林玥嫣然一笑,輕輕一躍,跳下了牌坊。


    “我還沒上車呢!”宋澈喊道。


    林玥倒退著向王府深處走,昂著頭與宋澈道:“你不是很聰明麽?這點兒高度怎攔得住你?”


    宋澈左右環視了一眼坊頂,蓋的是琉璃青瓦,隻有一條還沒腳寬的屋脊,這要是一失足,肯定得滑下去摔死。


    “林女俠,不開玩笑,你快帶我下去!”


    “誰與你開玩笑了!你這走卒的,昨日我好心將寶劍借給你,今早你便來給我潑髒水,害得如今整個王府上下都在看我笑話……哼,你便待在上麵數星星吧!”


    她真的頭也不迴地走了。


    “小娘們兒,遲早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宋澈進退兩難,更不敢去冒險,思緒片刻,他眼睛一轉,妙計浮上心頭。


    他從袖中掏出幾兩碎銀,往大門口那麽一灑。


    “嘩啦啦……”


    碎銀落地,看門的家仆瞧了,爭先跑出來拾取。


    “嘿!天上下銀子了喂!”


    “下個鳥的銀子,是老子灑來打窩的!”


    宋澈又取一枚銀錠,高舉著衝家仆道:“誰要是能給我找捆繩子,這枚銀錠便歸他了,說到做到!”


    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找捆繩子?


    不一會兒,家仆便帶著繩子來到了門口。


    “公子,一頭繩子太輕,一捆繩子太重,我們都扔不上來呀!”家仆喊道。


    宋澈支招兒:“動動腦子嘛,將繩子一端綁上重物,甩甩甩……甩上來!”


    家仆應了辦法,找來一塊石頭綁上,試了兩三次便扔上了屋頂。


    宋澈將繩子在簷角捆結實,用袖子裹著繩身,輕而易舉便從坊頂蕩了下來。


    “公子啊,您是有多想不開,敢來找林姑娘提親,莫看她長得漂亮,一拳便能打死一頭牛呢!”


    “哎,你們不懂了吧,公子這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哇!”


    出手大方之人,到哪兒都討喜,拾了銀子的家仆,通通圍著宋澈打轉。


    “喏,拿去買酒吃。”


    宋澈幾兩小銀錠,隨手散給家仆們,而後大步往城西趕去。


    今夜,赴紅樓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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