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安明快速走到車子旁邊,小張為他開門。


    “喬總,您總算出來了,彭助理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公司那邊等您開會呢。”小張一邊說一邊發動車子。


    喬安明坐在後座上,心思似乎飄得有些遠。


    “喬總,喬總?”


    “……什麽?”他迴過神來,突然問:“昨天我是不是喝得很醉?”


    “是啊,昨天喝得是挺醉,這兩年我都頭一迴見你喝這麽多。”


    “那我有沒有說什麽?”


    小張想了想:“您倒是沒說什麽,隻是半路讓我去藥店買抗過敏的藥膏,昨天席上吃螃蟹了吧,這時節吃螃蟹確實最合適,可是我怎麽記得您對螃蟹或者海鮮不過敏啊…”


    喬安明捏了捏眉心:“是啊,我對海鮮不過敏,看來昨晚確實喝多了。”一副自嘲的口吻,像是在自己笑自己。


    小張覺得那天的喬安明有些反常,但一時又想不出他哪裏反常,隻能傻乎乎地嗬嗬了兩聲。


    “喬總,現在去公司嗎?”


    “不,我還沒吃早飯,去粥記喝一碗粥吧。”


    喬安明那天去公司之後便沒迴家,下午的時候彭於初去了一趟喬宅。


    “喬總臨時要飛一趟芬蘭,那邊一個項目出了些問題,晚上的航班,他讓我迴來給他收拾行李。”


    顧瀾“嗯”了一聲,臉上沒什麽表情,隻問:“他要去幾天?”


    彭於初想了想:“在芬蘭最起碼得兩周吧,芬蘭迴來之後直接去宜縣參加藥穀竣工儀式。”


    “所以說,很有可能他今年又不能在崇州過春節了,對嗎?”


    彭於初低下頭,不知如何迴答顧瀾的問題。


    顧瀾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也不知道是因為昨晚沒睡好,還是上午迴籠覺睡得太長,反正眼睛酸得很。


    彭於初見她這模樣以為是生氣了,還想著替喬安明說話。


    “太太,喬總最近確實挺忙,芬蘭的行程本來是沒有的,可中午那邊的實驗室來電話,所以…”


    “我沒事,彭助理,我都已經習慣了。”顧瀾阻止他再說下去。


    丈夫因為工作原因不能在家過春節,卻要一個助理來替他解釋原因,她這個喬太太做得未免有些委屈。


    而且她又不是傻子。


    工作忙這個借口,喬安明用了二十年,但他有分寸,以前無論他怎麽忙,每年那幾個重要的節日肯定會留在家中。


    可最近兩年呢?


    顧瀾記得的,最近兩年喬安明在家的日子隻占了三分之一。


    哦不對,可能連三分之一都不到。


    現在更糟糕,他連“道別”這個儀式都沒有了,直接差使彭於初來拿行李。


    顧瀾上樓,半小時後拎著行李箱下來。


    “我聽說芬蘭冬天挺冷的,我給他多備了幾身厚衣服,替我轉告他,在外麵工作別太拚命,畢竟年紀在這兒了,如果可以的話,讓他給我來幾個電話。”


    去年春節喬安明也沒在家過,獨自一人去了北京。


    他說北京那邊的老同學一直來電話催,他實在推脫不了。


    除夕,華而空的喬宅,傭人都迴家過年了,隻剩琴姨陪著顧瀾吃團圓飯。


    她等喬安明的電話等到淩晨一點,外頭炮竹聲都漸漸沒了,手機依舊沒響一下。


    琴姨端了一杯熱牛奶上來,見顧瀾靠在床頭拿著手機發呆。


    “小姐,姑爺興許是一時忙得忘記給你打電話了,你也別幹等了,你給他先打過去不也一樣嘛!你們夫妻都二十多年了,誰主動一點誰被動一點也沒啥事,總得有人先起頭,熱乎乎一年,冷冰冰也是一年,你怎麽就是想不明白這道理?”


    顧瀾抬頭看著琴姨,眼圈紅通通的。


    “打吧,不然你今晚又睡不好,等跟姑爺通完電話,你再把這杯奶喝了,一覺睡到天亮,明天就大年初一了,老太太那邊得去拜年。”


    琴姨離開房間後,顧瀾細細想了想她說的話。


    何嚐沒有道理呢?


    所以顧瀾還是先給喬安明打了過去,那頭很久才接。


    有鞭炮聲,煙花聲,音樂聲,孩子的歡笑聲,還有隱隱約約的風聲。


    “安明,你在哪兒啊,這麽吵?”


    “我在遊樂場,人很多。”


    “這麽晚了,怎麽遊樂場還開門啊?”


    “今晚除夕,通宵營業,很多人在這裏守歲。”


    顧瀾不禁笑了出來:“在遊樂場守歲?安明,你怎麽突然想到去那種地方?”


    “剛好有個同學夜裏要來這裏值班,他女兒,兒子都在,我就跟著一起過來了…”


    喬安明站在風裏麵,圍著圍巾,裹著大衣,手裏拿著手機,抬頭,不遠處是巨大的摩天輪,一圈燈光比煙花還燦爛,而在他麵前的幾米之外,是不斷奔跑旋轉的木馬。


    喬安明一走便是一個半月。


    本來北京之後還安排了其他行程,但琴姨在2月底的時候給他打了電話。


    “姑爺,您能不能抽時間迴來看看小姐,她最近夜裏都睡不著覺,得靠安眠藥才能眯一會兒,前陣子還受了涼,感冒一直不好,秦醫生前幾天來給她作了檢查,還換了一種什麽新藥,我也不大懂,但我看小姐氣色越來越不好了…我怕是…”


    琴姨在電話裏就哭了出來。


    喬安明想了一會兒,還是臨時改簽航班迴了崇州。


    迴到喬宅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客廳亮著燈,一切如舊,隻是沒有人。


    有說話聲和咳嗽聲從地下畫室傳來。


    “小姐,你還是吃過藥早點睡吧,今天畫不完明天還能再畫啊,也不急於這一時。”琴姨在勸她。


    顧瀾連續咳了幾聲,聲音虛弱沙啞:“重新描一遍色就好了,你先去睡吧,別管我。”


    “我怎麽能不管你?你說你天天把自己關在這地方畫畫,都快一個月沒出門了,沒病也悶出病了。秦醫生說你這病最忌諱心事重,胡思亂想,她前幾天還打電話來讓我陪你出去多散散心。”


    “好了,我隻是畫晚了點,你就這麽多話。”顧瀾依舊拿著畫筆,不顧琴姨的勸阻,“這油畫我好多年前就開始學了,這幾年也沒什麽長進,好不容易前幾天老師說我進步一點了,你又在這裏跟我磨嘰!”


    顧瀾說著又開始咳起來。


    喬安明將這些對話和咳嗽聲都停在耳朵裏,將行李放下,倒了一杯溫水去畫室。


    “別畫了,上去睡吧。”他也沒打招唿,也沒吱聲,直接走過去拿走顧瀾手裏的畫筆。


    琴姨嚇了一跳。


    顧瀾也著實吃驚。


    “安明,你什麽時候迴來的?怎麽……怎麽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她用手捂住胸口,可能是語速太快,也可能是喬安明的出現讓她太過訝異,所以顧瀾的唿吸都急促起來。


    喬安明看她的臉色,灰白發紫,他懂,這是不好的征兆。


    “我剛到家,迴來就看到你不聽話,行了,跟我上去!”喬安明有些霸道地去牽顧瀾的手。


    顧瀾愣了片刻,很快臉上就顯出笑容來,可盡管笑容和煦,但臉色依舊難看得很。


    喬安明第二天沒迴公司,親自帶顧瀾去了一趟秦醫生的醫院。


    重新做了檢查,彩超,心電圖。


    顧瀾還算乖,沒怎麽鬧,跟在喬安明身後任由他安排。


    中午的時候報告便全部出來了。


    喬安明被秦醫生叫去了她的辦公室。


    “喬先生,結果出來了。”


    “不好,對不對?”


    秦醫生有些意外:“你都料到了?”


    “久病成醫嘛,顧瀾那病我多少懂一點,她最近睡眠不好,臉色灰白,大概是不大妙。”


    “何止是不妙,簡直是相當不妙!”秦醫生神色嚴肅地將報告遞給喬安明,“嚴重心衰先天性心髒病房間隔缺塤,肺動脈重度高壓,胸口疼痛,肝瘀血,且已經有細菌性心內膜炎並發症,暫時未發現浮腫…”


    秦醫生說完,看著喬安明。


    他將手裏的報告翻了一遍,重重地大籲了一口氣,神色疲憊地倒在沙發上。


    秦醫生安靜地等了他幾分鍾。


    沙發上的男人一直沒說話,隻是用手不斷搓自己的臉,仿佛這樣可以緩解掉一絲壓力。


    秦醫生這幾年是越發可憐眼前這個男人。


    “喬先生,顧瀾這個病,能撐這麽多年已經算奇跡了,你也要看開一些,接下來是該想想怎麽治下去。”


    “你說吧,怎麽治?”他終於抬了頭。


    “無非是姑息治療和手術,姑息治療便是吃藥療養,不過照她這情況,估計也未必撐得到今年年底,至於手術嘛,成功率不大,她年輕的時候我就不介意她手術,現在情況這麽嚴重,很可能在手術台上就醒不過來了。”


    秦醫生的口氣很中肯,當了喬家這麽多年家庭醫生,她總得給些負責人的建議。


    “不過畢竟你是病人家屬,我會遵從你的意見。”


    喬安明用手掌蓋住半邊臉,又重重出了一口氣。


    “等我迴去問問她的意見吧,手術還是吃藥,讓她自己選。我為她作主作了這麽多年,她也該學會為自己的事負責了。”


    三天後顧瀾親自給秦醫生打了電話。


    “手術就不做了,我這把年紀不想再瞎折騰,也折騰不起。你給我多配點藥過來,我想搬去市區的公寓住段日子。”


    喬安明安排傭人把市區的公寓收拾了出來。


    雙層複式,雖然不如現在住的別墅這麽寬敞,但相比小單元房來說,已經算挺好了。


    這套公寓是喬安明當初第一桶金的時候買的。


    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崇州市中心的房價還沒高得這麽離譜,現在這地段是寸土寸金了。


    公寓裏的家具和用品都是全的,所以顧瀾隻帶了幾身換洗衣服。


    琴姨也跟了過去,其他一個傭人都沒帶。


    喬安明倒去得挺頻繁,因為公寓離他公司近,中午的時候也能抽時間去陪陪顧瀾,陪她吃個飯,看會兒電視。


    除卻應酬,或者出差,他晚上也會住去公寓。


    顧瀾在公寓住著,按時吃藥,偶爾天氣好也會跟琴姨去街上走走。


    精神氣是比在郊區喬宅好了一些,但臉色越發差了。


    不過顧瀾搬去公寓之後有個怪規矩——她不準秦醫生登門,若她要見秦醫生,自己叫司機送她去醫院見。


    按照顧瀾自己的話說:“這二十多年,我把藥當飯吃,每周都要見秦醫生至少一次,她幾乎認識了家裏所有的傭人,甚至能喊出他們的名字,家裏還有個專門的治療室,有配套的器材和儀器,其實我不喜歡這樣,隨時隨地,無時無刻,都在提醒我,顧瀾,你身子有病…”


    喬安明也沒多勸。


    這段時間他什麽都依著她,要搬來市區就讓她搬來市區,不做手術就不做手術。


    她甚至還喝上了酒。


    以前顧瀾哪敢喝酒啊,她這身子,酒精類的東西碰都不能碰,可她自己說:“安明,你就讓我喝吧,我就喝一點,再不喝,怕以後都沒機會了。”


    為了這句話,喬安明竟然真不管了。


    不過說來也奇怪,以前她失眠,吃安眠藥都未必管用,可睡前一小杯紅酒,居然失眠都治好了,所以隨後,連琴姨也不管她喝酒了。


    一切都似乎朝著好的方麵發展。


    喬安明也刻意推掉了自己的許多應酬,調整行程,每周至少抽一天時間在家陪顧瀾。


    琴姨看著都開心。


    “姑爺還是疼你的,你看他現在每天晚上都迴來陪你吃晚飯,昨天還說這周末要帶你去看畫展…”


    顧瀾也跟著笑,覺得這段日子才算日子,生活仿佛又迴到了從前。


    畫展在藝術中心舉辦。


    顧瀾刻意化了妝,實在是她臉色太難看了,麵無血色,病怏怏。


    穿的是那件枚紅色的裙子,外麵罩了一件羊絨短大衣。


    喬安明都急壞了:“這天氣還挺冷,你穿這麽少會感冒!”


    “沒事,有暖氣的,更何況主辦方規定必須著禮服出席…”顧瀾恬淡地笑,挽著喬安明的胳膊上車。


    畫展很成功,顧瀾還大著膽子嚐了雞尾酒,甚是喜歡,味道太美妙了,甜而辣,像是著了羽衣的小妖精。


    可那杯下去,顧瀾就醉了。


    迴去的車上,她倒在喬安明肩膀上,緊緊拽著他的手臂。


    喬安明將西裝脫下來披在顧瀾身上,自己隻穿襯衣。


    “讓你別貪嘴,那雞尾酒,你喝了幾杯?”


    “一杯…兩杯,哦…不對,好像喝了三杯。”顧瀾暈乎乎地在喬安明麵前晃著手指,嘴裏咯咯笑,“實在是那酒味道太好,我以前都沒吃過…”


    “好喝也不能多喝啊,那是酒,不是飲料!”


    “好了好了,下不為例…”顧瀾見喬安明真生氣了,立刻搖著他的手臂討饒,再將臉伏在他胸口。


    堅硬的骨骼,寬厚的胸膛。


    “安明,這些年你一點兒都沒變,倒是我,老了許多,如果不化妝,估計都不能看了…”


    喬安明不明白顧瀾為什麽突然會說這些話,不過她的口氣過於淒楚,讓他有些珊珊然。


    “胡說,我比你大好幾歲。別胡思亂想了,迴去洗個澡早點睡。”


    顧瀾滿足嗯了幾聲,索性直接將手抱到了喬安明腰上。


    不過當夜顧瀾迴去就感冒了,隔日體溫上升。


    秦醫生說是因為她受了涼,再加上免疫力低下導致。


    顧瀾不肯去住院,扛在家吃藥,但體溫隻升不降,一直到第三天夜裏昏厥了一次,喬安明叫了救護車把顧瀾送去醫院。


    顧瀾昏迷了24小時才醒,秦醫生給她作了急救措施,轉入重症監護室。


    “安明,我想迴去,不想在醫院…”這是顧瀾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


    琴姨在旁邊看著直抹淚:“小姐,你現在不能出院。”


    “不,我得出院,我不想死在這裏。”


    喬安明握住她的手,心裏萬般掙紮,最後還是說:“好,等你情況穩定一點之後就出院,我都依你,什麽都依你…”


    一周後顧瀾高燒退了,力氣也恢複了一些。


    秦醫生安排她出院。


    喬安明接了她之後就直接迴市區公寓。


    隨後大半個月,喬安明幾乎一直陪在顧瀾身邊,白天她醒著的時候,喬安明便陪她聊天看電視,偶爾她還會拿出畫板畫上幾筆。


    下午她吃過藥之後會睡個把小時,喬安明便利用這點時間處理緊急公事,然後待晚上等顧瀾迴臥室睡覺之後他再去公司開夜工。


    這樣悉心照料,漸漸顧瀾的身體就穩定了下來。


    那天應該是周末。


    顧瀾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她平時午覺不會睡這麽久的。


    披了披肩走出臥室,發現公寓裏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喊“琴姨…”,沒人應,喊“安明”,也沒人應。


    書房的門卻開著,顧瀾走進去,發現喬安明正坐在椅子上。


    椅子就放在窗戶旁邊,窗簾開著,他頭往一邊歪斜地支在靠背上,雙手交疊,手指稍稍彎曲置於膝蓋,就那樣睡著了。


    顧瀾笑了笑,怕他著涼,便把自己的披肩脫下來想蓋到他身上。


    蓋了幾次,披肩都不聽話地滑了下來。


    顧瀾隻能彎下腰去,想把喬安明的兩邊胳膊抬起來,再將披肩夾蓋到他胸口,可一抬他的手臂便有一枚東西從他微握的掌心裏滾了出來。


    東西滾到顧瀾的腳邊,她撿起來,長方形的一枚金屬胸牌,背麵是別針。


    翻過來,“杜箬”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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