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休整了一夜,離郡大軍便從壽同城再度出發,大軍一路向東,逼近益城。


    而在更早的時候,天色還未大亮,五千離郡輕騎已經奔出壽同,等到天色將黑,便已經在流經益城的益水河上遊飲馬。


    數萬精銳大軍,則於夜幕降臨之時,在益城以西百裏之地紮營,其行軍速度之快,堪稱驚人。


    大軍集結跨越離郡與永昌郡原本默契的分界線,最先驚動的自然是所經之地的百姓,可離軍如同前一次閃擊三倉之地一般,沒有對沿途百姓有任何的驚擾。


    其次得到消息的,便是時刻關注著壽同離郡大軍動向的興城雲百樓,和古城晏拙。


    最後,竟才輪到被離郡大軍所指的益城太守孟嬌陽。


    此時夜晚,益城,已經到了不能稱之為暗潮洶湧的地步,權貴世家四處聯絡,以求打通益城守備軍方麵的關節,讓自家核心子弟可以偷渡出城。


    而富貴人家和稍稍有些關係和辦法的,也已帶上了家裏最值錢的東西,去到那些偏僻的城牆角落,用籃子將人裝了一點點放下去,又或者幹脆找到些有暗地裏門路的,從一些詭異至極的入口下去,黑洞洞的往出爬,再見星空月色的時候,就已經在城外數裏的荒村古塚了。


    唯有最最普通的百姓人家,才對即將到來的大戰沒有如此深刻地恐慌,甚至於有些一無所有的,還要每日裏祈禱著混亂早日到來,或許能讓他們因此得到什麽了不得的機緣,從而一步登天。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的混亂到來之際,益城夏宮裏,竟沒有傳出任何嚴苛的旨令。


    哪怕那位太守大人傳說中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權力,可終究在這益城一地,仍舊是天。


    但無論是夏宮護衛,還是益城守備軍,就是什麽都沒有做,以至於這種混亂,在夜深之後,達到了頂峰。


    一副混亂景象。


    夏宮之中,有一座九層高塔,這座塔的高度,冠絕益城,可以俯瞰全城,傳說曆任太守都會在年節之時,在這高塔之巔,借用其中無上法陣,俯視他的子民,沒有什麽不可得知。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隻是這樣的傳言,就已經足夠民間百姓對其敬畏有加,稱其為天塔。


    但這傳言之中有一件事卻是真的,永昌郡曆任太守,確實隻有年節之時才能登上這座高塔,不是為了俯視什麽子民百姓,而是祭拜祖宗。


    這座塔裏,從上到下,一共擺放了五十個祖宗牌位。


    這一夜,太守孟嬌陽非年節而登天塔,親手將一個嶄新的牌位,放置在高塔第二層最新的一個位置上,背麵向前。


    他獨自一人,手裏提著一盞並不明亮的燈,向前走,照亮一個牌位,恭敬行禮,而後將牌位翻轉,又借著昏暗的燈光去看牌位後刻著的小字,再向前走,照亮更早的一個牌位,行禮,翻轉,看字,接著是第三層,第四層......等到他登臨九層,看到其中唯一擺放的巨大供桌和牌位之後,已經是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他雙膝跪地,膝行至那供桌牌位前,將頭重重的磕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他就這樣跪了許久許久,直到他的膝蓋已經麻木,才費力的坐倒,齜牙咧嘴,兩條腿針紮一樣的痛,卻無能為力,就好像此時他的心情,絕望而無助。


    對於未來的一切,恐懼,又茫然。


    可決定,卻是早就已經做過了的,他矛盾,掙紮,腦海裏無數的聲音在呐喊,反複無常,可改變不了的事情就是改變不了的,就好像他擺在第二層的那個牌位。


    想到這裏,他的目光重新找到了焦距,他兇狠,猙獰,用力在自己尚且有些痛感的雙腿上捶打,然後撿起地上的光芒昏暗的燈,踉踉蹌蹌,就連迴頭


    再去看一眼那個孤零零的牌位的想法都沒有,他一步步下樓,背對著每一層裏所有的牌位,就好像背棄了曾經堅持很久的東西,無比決絕。


    走出高塔,孟嬌陽麵上便隻有冷色,一個看起來邋裏邋遢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跟在他的身後,片刻,老顧帶著一群宮廷侍者也小跑著聚了上來,一個個深深的彎腰,夜風吹過,安靜的連蟲鳴都聽不到一般。


    孟嬌陽站定,沒有迴頭,良久,才揮了揮手道,「搬,全都搬出來。」


    一眾宮廷侍者低著頭麵麵相覷,誰都不敢率先動手。


    孟嬌陽目光冰冷,「怎麽,連你們都敢抗旨不遵了?!」


    一眾宮廷侍者聞言嘩啦啦跪了一地,求饒聲不絕於耳。


    「好了!」孟嬌陽明顯怒意不輕,「都給我滾起來,滾去搬,都搬出來!!」


    宮廷侍者中,為首的老顧低頭顫聲問道,「敢問太守大人,奴等將......將......搬......請出來以後,可往哪裏......安放?」


    孟嬌陽麵無表情,「裝箱,這幾日類似的事情不是已經做了不少?裝箱這種事情,也需要我親自教你們嗎?!」


    「不敢不敢,」老顧深深一禮,而後迴頭催促了一下身後的侍者,當先躬著身小跑著進了高塔。


    高塔外就隻剩下孟嬌陽和他身後那個看起來邋裏邋遢的中年男人,「一嵐,」孟嬌陽抬頭去看天空,漫天的星辰圍繞著月亮,一如他小時候,偷偷爬到夏宮偏殿的屋頂上看到的一樣,「千百年後,誰又能記得我們這樣的一群人呢?」


    邋裏邋遢的中年男人看一眼孟嬌陽的後背,點頭道,「就像我們不會記得千百年前的那些人和事情一樣,不會有誰記得我們。」


    「是啊,」孟嬌陽似是輕歎,又似是長長的唿出了一口氣來,「如今種種,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邋裏邋遢的中年男人這一次沒有說話。


    孟嬌陽沉默半晌,問道,「王家和趙家,仍是不見一點動靜?」


    邋裏邋遢的中年男人道,「王全虎閉門謝客,隻往南麵派了兩次信使,趙楠鵬則活躍的很,這幾日見了許多人,說了許多話,那些與他見過的人家,多多少少總是想辦法往城外送了些人的,可趙家的人,一個都沒有動過,甚至於留在外麵的還都召迴了,全都待在那座方宅,少有外出。」


    孟嬌陽雙目微微一眯,「不過是有恃無恐,待價而沽,」他看到已有宮廷侍者捧著牌位從身邊經過,眼皮子不由得跳了一下,繼而冷笑,「盯緊些,最後一日,益城,不許......」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一道在夜色裏幾不可見的黑色流光「嗖」的一聲落入他身後那邋遢中年男人的手中。


    中年男人往手中物件上一掃,目光一凝,飛快將手中物件遞給孟嬌陽。


    孟嬌陽低頭去看,麵上肥肉忍不住抖了一抖,隨即聲音冰寒,「好,好好,好一個趙楠鵬,」他麵色沉重的看向西方,喃喃自語,「這......是要我,最後再當一迴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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