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台大肆宣傳“三個代表”傑出人物的時候,海逝縣電視台也緊跟著評選了一批事跡感人的黨員幹部,有幾位事跡突出的還作了報告。


    其中一位村支書,實際年齡才五十出頭,人就白發蒼蒼老得讓人心酸。他一心撲在改造村貌、建設文明村的工作上,兒子二十七了,搞成的對象因為沒房住又吹了,隻因他用自己家蓋新房的磚為村裏修了公路。他把自己家母豬下的小豬給想搞養殖卻沒錢投資的人家背去,等等。最終全村人都住上寬敞明亮的磚瓦房了,他自家卻仍住在爺爺建造、父親用磚包了皮的土坯房裏。老婆孩子怨聲載道,他卻用樸實的莊稼話兒教育他們:“隻要全村都住上新房,咱吃糠咽菜也樂。”


    看這段鏡頭時,劉龍的媳婦蔣梅破口大罵劉龍:“你看人家村長,這才叫代表人民群眾的利益啦!看你,整天圍著一幫下三爛轉,人民群眾看著你都惡心。好幾個老娘兒們兒跟我告狀,說你是一分場的混兒混兒頭兒。你說你四十多歲的人啦,怎就越長越迴去呢!我看你跟那幫人一樣,爛泥扶不上牆。”


    劉龍問她:“泥兒都自個兒上了牆,還要脫坯的幹麽?我把爛泥兒脫成坯,光泥兒罩麵兒,又結實又漂亮,你說這是代表了誰的利益?”


    “叫我說呀,你就代表了爛貨那類人的利益。瞅你幹的那些事兒!能見天日的吧,你誠心瞞著捂著,怕人給你也安個好名聲;擺不上台麵兒的事兒吧,你也不捂不蓋了,由著張彪他們跟上麵兒添油加醋反映你。”


    劉龍苦笑著說:“叫你這麽一說,我這不成傻蛋了麽?”


    “不服是吧?你把電視關上,聽見了麽?叫你關上。”


    劉龍關了電視。


    媳婦說:“我給你數數啊:那迴場部拘留爛貨,你腆著個逼臉去求情,還把爛貨的戶口從場部起到咱一分場。給哪兒哪兒不要的人,你當寶兒接迴家。愣掏錢給他建大棚。”


    “我沒掏。”


    “那爛貨從哪兒弄的錢?爛貨人事兒不幹,窮得到處偷,他打哪兒弄的錢?”


    “是寵兒替下來的那三萬貸款。”


    “利息誰還的?”


    “開始沒要利息。後來火叔他們聽說錢給爛貨用了,就找我跟爛貨要二分息,我好說歹說才改成一分。”


    “你別沒理了就岔開話頭兒。”


    劉龍隻好承認,“是我還的息。”


    媳婦逮了理又問:“那是你半年的工資對吧?”


    “嘿嘿,俺媳婦能掙,這點兒小錢兒沒人指著它過日子。”


    “你放狗屁!你幫別人俺也不是都反對,好歹俺也初中畢業,比電視上那個支書婆兒有覺悟。你說你幫人一迴也幫個正經人家,看那爛貨,啊——?別人種大棚芹菜時,五毛一斤。去年他也種大棚芹菜,市場價一塊錢八斤。去年程龍大哥家種棉花,三塊八一斤,棉車等在地頭兒上收濕的。你看今年他一種棉花,地頭棉花沒人要,在家曬得比屁還輕的二茬花才賣到一塊七。他養豬豬賤,他養羊羊沒人要,連牛價也跟著落。要不人們說爛貨是個方人鬼,你就是他混蛋王八蛋的閆王爹。你把鬼當成人,讓他也幹人事兒,方得人們一塊兒跟他倒黴。你利用鬼來殘害百姓,這是代表哪國的人民利益呀?說呀,你閉著個眼裝死狗啊?答話兒啊,沒理了?”


    劉龍睜開眼說:“你別驢子不走賴軸棍子打腚。國家號召種棒子,一畝地還補貼九塊二你不種,春天我就在分場喇叭招唿啦:網上消息分析,棉價今年大約在兩塊三左右,希望大家有心理準備。當時你說我妖言禍眾,誤導傻老百姓。”


    媳婦說:“那你怎麽還讓爛貨種棉花?”


    劉龍說:“他那塊地鹽堿重,種麽莊稼都缺苗。近幾年,天津買水從咱這河叉走,爛貨的地在河南坡下麵,河水托一冬,種麽麽不長啦。棉花抗鹽堿,爛貨聽話,今年弄了個全苗,畝產三百斤,那塊堿地兒地畝稅才二十五塊錢,減肥料地膜種子農藥一百七十五行嗎?這樣算他還一畝淨賺四百啦,跟種棒子差不多。人家別人種棉花,到分場聽我請來的專家講課,你說人家狗屁不通,還跟聽課的人說,‘大娘才養活大孩子,打縮節安明擺著給棉花減產麽。’結果,耳根軟的聽了你的話,棉花柴都長成小樹兒啦,錢沒多掙,柴禾可夠燒幾年的啦。我總勸你多掌握信息,多學點兒知識……。”


    “我有機會學嗎?你花好幾千買台電腦放分場場部兒裏,引一幫人亂哄哄,連買這賣那都找你。價好了討個便宜,那是人家有點兒;眼前價美了,過些日子價格突變,人家就後悔了,罵你是‘黑電台’。黑電台就黑電台吧,誰也沒有前後眼,何況電腦兒還沒長眼。你挨了罵還得個人掏電費。你給電腦單獨安一塊表,按月交電費,你怎不給家裏也把電費掏上?俺娘兒倆一年到頭得著你麽啦?你心眼兒好一心為公吧,上電視呀!”她抄起遙控挨個兒把所有的台都找了一遍,“瞧瞧,嗯?怎麽哪個台上都沒你呢?”


    劉龍媚笑著說:“俺上那裏去幹嗎?”他指著媳婦的心口說:“俺藏這裏頭就不出來,省得讓人看上領走。”


    “放你個屁!看你那逼樣兒!長得跟爛土豆子似的,還以為自個兒多神秘多偉大呢,其實就是個二百五!”


    兒子拉開隔壁的包箱門,隻把戴眼鏡的小腦瓜兒探過來,身子仍留在自己房間說:“媽媽,您別太老大了,好歹爸爸也是個明白人兒稱讚的好幹部。您這罵來罵去的,讓鄰居聽見,相互一傳,還以為劉場長沒當上優秀幹部黨員,咱一家人鬧家亂呢。您看劉龍那可憐樣兒,咱給他留兩顆公雞毛兒,別都拔禿了。等有一天,您看到雄雞一唱天下白的場麵,鬧不好會摟著抱著親你龍哥呢。”


    當娘的罵:“放你娘狗屁!你個小混蛋,娘還不都是為了你,眼看快考高中了,哪兒不用錢?咱要有錢,怎麽也得把你送縣重點中學去念初中吧。一年才五千塊錢,問你爹拿的出來嗎?你替他說話,娘又在替誰說話?你給我滾屋兒寫作業去!”


    兒子作個鬼臉兒,縮迴頭關了門。


    她轉而指著丈夫說:“你看咱兒子待的學校,喝酒、抽煙、打麻將,麽鳥都有。老師逮著啦,批評教育不聽,也不能開除,普及初中教育啊,老師也沒轍。日子長了,吃喝玩兒樂風就形成了。咱孩子考試就第一,從來不摻和壞事兒,這不,在班上倒成了被孤立的各別生。今年選三好生才得五票,迴頭一掃聽,都是幾個學習好,也受差生排擠的學生投的。”


    劉龍問:“孩子不是發了獎狀迴來麽?”


    “發啦,那是班主任作弊得來的,唱票時,給兒子寫了五個正字兒。可班主任剛出校門口,後腦勺兒就挨了一石子兒,給打得眼冒金星。第二天放假留作業,班主任給人叫到校長室。校長拿出十幾封匿名信,內容都是狀告班主任,說她給咱兒子吃偏飯兒孩子才能連考高分兒,舉報他弄虛作假造票數。校長板著臉問班主任是怎麽迴事兒,班主任說:‘選票是假的,三好生是真的。’校長了解咱孩子的為人,說:‘三好生就不動了,你的錯誤怎麽辦?’班主任說:‘我在班上作個檢查,就別寫書麵兒的存檔了,對三好生不利。’校長說:‘那當然啦。’聽聽,這學校不成了半殖民地了。再說這班主任,越琢磨越跟你一樣,淨做些說理卻沒法把理擺到桌麵兒上的事兒。這不又成了三四十年代的地下黨了麽?”


    劉龍說:“人常說,於情於理都能過去,有時做到這點是非常難的。天時、地利、人和,把你擠兌到那兒,你的良心就會逼著你去做些能做不能說的事兒,這些事兒絕對是按著良心的指引去做的,但是過程多半兒得使假使詐,要不人類就給自個兒造了個成語叫‘口是心非’呢?做這種人需要有十足的定力,他得暫時背著罵名給人家留個心理成熟期的空間,這隻是一個自我調息的過程,


    氣兒喘勻了就會煙消雲散。這種時候,隻需學會忍耐,此處無聲勝有聲嗎!許多事兒你越解釋越壞,還白撿氣兒生,白撿累受。你看你,今兒多累。”


    媳婦平靜了許多,她說:“我就替你冤得慌。”


    劉龍問:“你知這叫麽嗎?這就是欲望。我付出了,就該有個合理的迴報。得了好報,心裏挺美;得了惡報,就氣急敗壞。欲望就是個隱形殺手,對心存欲望的人時時都有威脅。所以,明白人又歸納了一個詞兒叫‘無欲則剛’。”


    “去去去,俺說不過你。趕明兒俺去買一大張紅紙,讓奶奶給你寫張四個字兒的大獎狀。他們上電視才三個代表,咱掛四個代表。要讓我說,你連八個代表都夠格兒啦。”


    劉龍說:“成!咱就把它掛在外屋正堂那兒。”


    媳婦說:“不行!那是財神爺的地兒。”


    劉龍說:“看你,對錢還是充滿欲望吧!”


    媳婦笑了,“我就要保留這個欲望,省得有一天‘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把你個‘無欲則剛’給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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