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冼瀚見師兄煉鐵鑄劍的工房就在眼前,二十多日的旅途勞累頓時一掃而光,滿麵泛出天樞從未見過的喜悅來。這時一陣地動山搖的爆炸聲由身後傳來,震得道旁山坡上碎石悉悉嗦嗦往下掉,山穀間迴響傳了好一陣子。天樞不防被嚇了一跳,他不解這晴空萬裏怎麽突然有聲響雷。梅冼瀚隻覺山間野風吹過,衣衫變得冰涼起來。


    盧真工突然見到四年未謀麵的師弟,既驚又喜。梅冼瀚遞上從福州帶來的山東煙絲、兩大封蠟紙包裹的上等鐵觀音和一丈二蘇州府盛澤官綢。盧真工喚來徒弟子午讓趁日頭還早,去打些野味迴來,天樞一聽興奮起來,抱起子午的箭匣跟著子午就往河邊樹林走。樹林子裏長著半膝高的草,不時有半大的鳥驚飛起來,天樞在海上呆慣了,對山間打獵不免處處感到新鮮,一路行來,滿眼看不完的稀奇。子午忽然停住腳步,把手裏獵叉交天樞扶著,前方三四丈外有個黑影撲騰飛起老高,子午搭箭射去,一隻羽翼斑斕的野雉應聲落地,天樞歡唿大喊,子午製止他說這樣會把野雞麅子都嚇跑掉的。樹林子裏野物多,不多時子午便射了兩隻野雞和一隻野兔,掛在獵叉上就往迴走。天樞問怎麽不打麅子迴去。子午說打了迴去也煮不熟晚飯吃,不如明早天不亮起來打,不定還能打到野豬。天樞說那好,明早還要叫上他一起來。兩人迴家路上又去了河邊,在水草叢裏搜到了六隻白色老大的蛋,子午說是水鳥的蛋,天樞也想不出來水鳥的樣子。子午脫下褂子,把蛋兜了,天樞定要子午把蛋交給他提著,子午隻得給他。迴到家時太陽快沉到山後去了,幾間打鐵作坊茅屋頂上的黑煙都沒有了,漆黑屋裏雄旺的爐火也已熄滅掉,哐當作響的錘聲也聽不見,山穀裏變得靜謐起來。子午把野雞和野兔提到河邊去開膛剝皮,洗淨了拿去廚房。天樞嶄新的鞋去打獵弄髒了,有些悶悶不樂。吃過晚飯後大家早早就睡下,天樞對子午說明早去打麅子要叫醒他一起去。盧真工讓徒弟燒了一大鍋水,讓梅冼瀚和天樞洗了個爽快的澡,兩人都換了幹淨的小衣。梅冼瀚去和師兄說了半夜的話,才迴房睡了。


    早晨天樞醒來時天已亮了,床前放著他的鞋,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象新的一樣,是梅冼瀚晚上洗過後在爐上烤幹的。子午天沒亮就去樹林裏打麅子還沒迴來,天樞打定主意一天不理睬子午。他用門外木桶裏的水洗了臉,到灶上盛了一碗地瓜粥吃過,走到前麵工坊來。梅爺和盧爺帶了盧爺的幾個徒弟遠遠地在河邊試劍,屋裏隻有個老頭在打鐵,老頭頭發灰白,滿臉的褶子裏都是煙薰火燎的煙灰,手裏舉個小錘在鐵跕上叮叮咚咚敲打,他眼神也不太好,有時要低下頭去看跕上燒紅的鐵件,散落的頭發尖上忽地會冒出極細的火星,倒卷了燎燒上去,冒出一絲青煙。天樞看著老頭錘打了好一會兒,問跕上打的燒紅的尖尖細細的東西是什麽。老頭說是篙尖,撐船的竹篙頭上裝的。天樞想起來在小船上看見過。不多時子午迴來了,沒有打著麅子和野豬,又射了五六隻野雞掛在叉頭,他遠遠地招唿天樞去看射到的水鳥,天樞走去看了嘴一扁說,什麽水鳥,不就是鴨子嗎有啥稀奇。


    盧爺有四個徒弟,譚振鳴、古常新、大頭和子午,他們都喊梅爺師叔。看得出盧爺喜歡大頭和子午,雖然他倆平時也打鐵,但是凡有提水、煮飯、打獵、掏鳥蛋諸般有趣的活都指使他們兩個幹。譚振鳴和古常新兩人從天亮忙到天黑就隻有站在鐵跕旁打鐵的份,盧爺對他倆也嚴厲,明明他們忙得滿頭大汗,盧爺有時候還大聲責備他們,從他們手裏搶過物件用力錘打,比劃給他倆看,看得他倆惶恐不安。還有他倆盡打些刀啊劍之類,沒趣透了,還不如姓庚的老頭,老頭每次打的活計都不一樣,門環、馬蹬子、騎馬釘、桶箍,有次還在打一隻牛鼻環,盧爺也從沒去看他一眼。


    愜意地過了幾天,天樞不外是每日裏在山穀裏東遊西蕩,或者在工坊看庚老頭又在敲打出什麽新奇古怪的東西,還跟著子午真的射到了一頭麅子,麅子中了箭又跑出很遠才倒地,害得子午扛著麅子跑迴家累得半死。吃麅子肉的時候梅爺說再過幾日該迴去荊州了。盧爺說幾年才來一次,得住上個把月。梅爺說等把五百把劍都鑄好了,半年後來提劍時多住幾日,眼下過三個月就過年了,幫裏到年底事務多,該迴去打理。盧爺說那樣也好。


    又過了兩日,梅冼瀚把行李收拾了,說明日一早動身下山。盧真工讓幾個徒弟這日就不開爐,陪梅冼瀚各處看看。天樞幾日下來各處晃蕩得極熟,還迷上射箭,隨子午獵野雞也會搶著由自己用箭來射,子午也多由著他。中午吃過飯後,梅冼瀚由大頭和子午陪著去純陽洞走走,天樞早隨子午去逛過,光禿禿個山洞也沒什麽可看的,就在抱了子午的箭袋到河邊大樹下練箭,練了沒多一會兒,一個人未免沒趣起來,這時聽得頭頂“嘰嘰咕”鳥叫,抬頭見大樹枝丫虯結,樹葉繁茂,隻聞鳥鳴,不見鳥的蹤影,不由好事起來,便把張弓斜背在身,把箭袋掛在頸上,攀著手臂粗的老藤,爬上樹尋著鳥叫聲去了。


    老樹樹幹有六七人合圍那般粗細,枝葉間幾乎密不透光。天樞在枝丫上行了數丈,聽那嘰咕鳥叫似乎就在近前了,就停下細察,果然見一黑色黃喙大鳥在前方樹葉間,便解下弓,正欲搭箭射去,鳥不知怎麽受了驚撲嗤飛了去。天樞很是懊惱,隻得往迴走,來到個極大的樹杈上,見枝丫分杈處龐闊,足可舒舒服服睡下兩個人,想著反正橫豎沒事,就把箭袋和弓取了掛在細枝上,躺倒睡了會兒。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樹下有人道:“……師父還不是看上了那塊石頭,才連同門的情份也顧不得的,也虧了梅爺還在夢裏,昨晚還給了師父八百兩銀子的連和記銀票咧,我可是親眼看見的,是打那五百把劍的定銀。”天樞聽出是古常新在說話。另外一個聲音道:“說不定這下我們可連這穀裏也待不了了,到時候也不定師父要搬去哪裏。我也看那塊石頭是邪乎,但師父怎地不把它給買下來?何苦硬要把師叔做了,幹這等害命謀財的勾當?”天樞聽了心砰砰亂跳,他聽出這是譚振鳴在說話。隻聽又是古常新的聲音道:“看你傻了,隻要師父今晚動手,把師叔和寶兒幹淨利落做了,把他兩人往純陽洞裏的無底天坑裏一扔,誰會知道他殺了他師弟?我們照舊在這穀裏燒炭打鐵,怎地要搬走?我還舍不得這裏呢。至於能不能買下那石頭,你以為師父不動過那念頭嗎?還不是頭天師叔來這裏就給師父看見了那石頭,師叔當時就說這石頭是寶兒的,明擺著怕師父向他要,我看師父才橫下心來要殺師叔奪這石頭的,也不知這石頭到底好在哪裏?”譚振銘的聲音道:“我兩個也別想著石頭,師父要廢了師叔的命來奪它,必定是有天大的古怪在裏頭,我等想也白想,決計想不到師父要來何用。聽說師叔的武功和師父差不了多少,我是擔心萬一我們合力還擺不平師叔,那以師叔是長樂幫副幫主的勢力,隻怕天下就沒我們的棲身之地了。”古常新的聲音道:“師父等這麽多天才決定在今晚動手,必定是考慮多日,想好了萬全之策的,不用你擔心。我們隻要齊心助師父把師叔殺了,師父定念我兩的好,多半會把大漠劍教給我兩個,省得我們成日介打鐵。”


    天樞在樹杈上躺著一動都不敢動,他腦袋一陣陣發漲,聽樹下譚振銘和古常新的說話,分明是盧爺在今日裏要把梅爺和自己給殺掉,奪那山道上中毒的哥哥送給自己的石頭。盧爺要那石頭那幹嗎不早說,他自可拿去了就是,何苦要殺了梅爺和寶兒呢?他在樹上心中慄六,直偷偷聽得譚振鳴和古常新在樹下說了大半個時辰話,才聽到兩人拍打著衣衫上的塵土離去。這大樹一棵獨自生長在河邊,在樹下任誰從工房那裏走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譚振鳴和古常新受師父盧真工安排,欲在夜晚加害梅冼瀚,他兩個趁梅冼瀚去純陽洞,便踱到樹下商量即將來臨的兇險之事


    ,因為這裏僻靜且又能看見來人。雖然吃過飯後他兩個看見天樞在河邊拿了弓箭在射樹身,但後來天樞就不見了人影,還以為天樞又去樹林裏射野雞了,也沒多大在意,便在樹下商量了半日,卻不料被在樹上的天樞都聽了去。


    天樞也是機靈,等譚振鳴和古常新去了多時才偷偷從大樹上背向著工坊的一邊溜了下來,又沿著河邊長草叢向東跑了幾十丈,才若無其事由小道上哼著小調折返迴去,行到工坊門口,卻看見庚爺托著竹煙鬥麵對小河,坐在門口石階上抽煙。天樞麵紅耳赤,兩頰發燙起來,怕剛才在河邊下樹給庚爺看見就難說會發生什麽了,幸好庚爺隻在一口接一口抽著煙鬥,每口吐出的煙霧在黃昏前的涼風裏一消而逝,似乎也沒多大在意天樞。天樞才放下些心,正尋思著要不要迴屋裏去,一抬頭看見梅冼瀚遠遠從小道上大步流星而來,身後跟著大頭和子午。 天樞心裏就不知怎麽難受起來。


    到吃晚飯的時候天樞還沒有機會把聽來的事情說給梅爺聽。梅爺一迴到家,譚振鳴和古常新兩個就泡茶遞煙,圍著梅爺團團轉,又故意向梅爺討教拳路劍術,生出諸般事情。天樞在旁急得心裏一陣陣發顫,卻直是插不上嘴。到天色轉暗,子午在屋裏點了三盞油燈,把堂屋照得亮了,大頭也手腳甚快,一會兒的工夫從廚房燒了十多盅菜端來八仙大桌上,子午在桌上的大碗裏斟滿了瑤花酒,眾人推盧真工向南坐了首席,梅冼瀚坐了向南的次席,後麵依此是盧真工的四名弟子,第七席是庚爺,天樞陪了末席和庚爺坐一條長凳。


    各人把手裏的酒正待一口幹了,卻見天樞鼻中陡然湧出許多暗色的血來,滴瀝在衣襟上,臉色漸漸轉白,眼神散亂,人晃了兩晃無力道:“爺,盧爺他們馬上……要殺你……要搶我們的石頭,把我兩個扔到山洞裏……”說著向仰天後倒去,庚爺伸手拉住天樞肩膀。原來天樞自梅冼瀚迴家後便急於要把聽到的盧真工將要害命奪財之事避開眾人說於梅冼瀚知道,卻苦於梅冼瀚一直被譚古兩人纏著沒機會說,心內越來越焦燥,漸漸內火攻心,挨到坐上席,這苦熱之火終於到了極致,他隻覺一陣頭暈目旋,全身無力,便支撐著在昏倒前,什麽也顧不得地把窩在心裏的話終於說了出來。


    堂屋裏鴉雀無聲,連油燈燈芯嗶啵的細微跳火聲響也清晰可辨。盧真工平靜道:“老庚頭,你將寶兒帶迴後室裏歇歇,不喊你不需過來。”老庚站起身,抱起天樞顫顫地去了。梅冼瀚忽道:“師兄,我們把碗裏酒喝過再說其它的。來,喝光。”左右邊上盧真工和四個徒弟大氣不出,緊盯住梅冼瀚的每一舉動。梅見狀笑了笑,把手中酒自顧仰頭一口吞下。盧真工細聲道:“師弟,你帶著你妹妹剛來涼州那時,餓得是一張皮包三兩骨頭,我可是頓頓上灶台上多偷疙瘩饃饃給你和妹妹吃,為這個自己沒少挨師娘的燒火棍子,那時你有十三歲吧?”梅冼瀚道:“十五歲,我那兩年餓得沒長身體,看上去矮小。”盧真工道:“是的,師父每次授功法也終是偏向著你,我和鮑師弟齊師弟三人都眼紅你,師夫授我們的功法半個時辰就練完,而你煉的功法卻要兩個時辰。”梅冼瀚接口道:“那是我心裏好,沒些雜念,師父老人家自然看得出來。”盧真工道:“嗯,那你人世的便宜也占多了,我自己總也不該這一輩子就困死在這山窩裏打些破銅爛鐵渡日子吧?”梅冼瀚道:“要不把那石頭給你,求師兄你放我爺兩個條生路可好?”盧真工瞪著譚振鳴和古常新道:“看你們兩個沒出息的,肚裏麵點事情還藏不牢,給個小孩子打探了去,原本我還打算別動刀槍把你們師叔給操辦了,現下隻能損筋折骨來領教雁門派高手的風範了,到時候你們哥兒幾個都須把命拚上了,給你師叔留下命來就是把你們自己的命給害了。”梅冼瀚當真從師兄口裏親耳聽到這一番話,心裏有如塊大石向冰涼無底的深淵直沉下去,幾十年的同門情誼、生死與共還不如一塊石頭,這份擊打不可謂不重。梅冼瀚早知生死一戰難免,但真要和師兄性命相見,雖然滿心淒苦神傷,但也難以下得了手去,他右手邊坐著師兄,左手邊坐著兩師侄,幾人相距不過數寸,動起手來誰都難保自己能全身而退。梅冼瀚天資好,師父傳授武功時自有偏愛,是以原較盧真工功夫為高,但盧真工授業有方,兩徒弟譚振鳴和古常新已非等閑之輩,如動起手來,梅冼瀚一旦給盧真工糾纏脫身不得,那譚古兩人就對梅冼瀚就是莫大的威脅了。在座各人都沒想到天樞會在這吃飯當口捅破此事,一下把各人的計謀步序打成紛亂,使梅冼瀚師兄弟立即陷入攤牌撕殺的險境。


    正在各人全神防備、屏住唿吸伺機發難之時,忽地屋外傳來聲響,盧真工所居在大山深處,極為偏僻,方圓十多裏地都為荒山野嶺,並無一戶人家,天黑後斷無外人到訪。梅冼瀚和盧真工內力深厚,已聽得分明,似有七八人來到屋外,隻聞屋頂“哢嚓”輕響,一人已上了屋頂。梅冼瀚冷峻的神色漸漸平緩,嘴角掛出一絲冷笑來,盧真工麵色頓變,他霎時想到會不會長樂幫強援來到,片刻又迴過神來,梅冼瀚這幾日沒出山穀一步,穀裏也沒人出去過,梅冼瀚如何向山外討來救兵?緊繃起的心才略微放下些來。不過盧真工聽屋外幾人步履聲或疾或徐,還似有兵刃碰觸聲響,無疑是江湖中人士,這許些人摸黑而至,卻不知所為何來?難道也是為了那塊赤玄石?


    梅冼瀚忽地大聲道:“雁門派盧真工煉劍之處,外麵哪來的鼠輩,送死來著。”話音未落,隻聽哐倉巨響,大門向兩側飛起,十幾支火把直射進屋,這些火把被人使內勁甩出,一擲之勢驚人,盧真工幾個徒弟從桌旁四散避開,梅冼瀚踢起飯桌,擋在身前,火把象雨點一樣撞到桌麵彈開去,盧真工見梅冼瀚腳踢飯桌,防範之勢便先鬆了,隨即身子微側,一指點向梅冼瀚腰部。梅早料到盧真工這招,趁勢立起身,左腳反踢和盧真工同坐著的長板凳,盧真工正出指點去,勁力都在臂上,坐著之力便虛了,長凳被踢得唿地一頭立起砸向盧真工,這一撞之裏非同小可,盧真工隻得雙手使個柔勁把長凳重又摁倒,梅冼瀚早已兩腳一蹬躥向屋頂,揮掌擊出,屋頂瓦片翻飛,被擊出個大洞,人從洞口躍上屋頂。盧真工心急如焚,顧不得四個徒弟,身形拔起,隨梅冼瀚躍上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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