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天快黑了,陳平還在窗下縫著衣服,陳平今年才十二歲,這條褲子是去年剛進初一時母親請裁縫做的,那個時候街上也沒什麽服裝店,農村人家大都是請裁縫做衣服,一塊的確良、卡嘰布都是上好的布,陳平這件是棉布,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把屁股那一塊弄破了,現要補上一大塊布才能遮住,今天他第一次拿起針線,穿線穿了好久,母親在灶下給他炒帶學校去的菜,沒有空。陳平每星期三都要迴來一趟,是母親定好的,今天星期二提前迴來是因為上次帶去的幹菜裏麵放了一塊豬油好吃,被同學搶光了。平常帶去的菜都是一些鹹菜、豆腐乳、辣椒醬、幹菜等,新鮮的菜隻能吃一頓,第二頓就會餿,而這些菜一兩瓶可以吃三、四天,甚至一個星期。但是鹹菜、辣椒醬容易上火,這次母親又炒了兩瓶用蘿卜菜切碎曬幹製成的短菜,炒的時候很耗油,母親又在瓶子裏放了一塊豬油,希望這個小子身體能長快一些,並特意囑咐:不要被人搶了,否則又提前迴來沒準備。


    太陽完全陷進了山裏,窗下已經看不見了,陳平趕緊縫了幾針就把衣服穿上,最後幾針縫得很長,可能蹲下去會把它撐開,不管它了,他把手都刺了好幾針,現在趕晚自習都快來不及了。


    家裏離學校有三裏路,從家到大隊是一裏,從大隊經公社再到學校是兩裏(大隊現在應該叫村支部,公社應該叫鄉政府,剛改的),不知是從誰開始,上中學多走大隊前麵那條小路,稍近一點。其實也沒什麽路,都是穿田埂,旁邊沒有人家,中間有一口大池塘,周圍長有很多高高的灌木,有幾座墳,很陰森。為了趕時間,陳平也顧不了許多,提著兩瓶菜飛一樣地跑。他會跑,小學時為了趕迴來聽中午十二點十分扇田芳講的評書都跑得很快。由於心急,經過那塊墳地時他沒有感到心驚,隻是路不熟,錯跑幾條田埂,當他氣喘籲籲地趕到學校時,學校已燈火通明。


    二


    四月的早晨,格外的涼爽、清新,同學們都聚集在操場等候早操的開始,大家非常享受這段時間,唿吸著新鮮空氣。陳平個矮,站在第一排,隨著一聲哨響,第七套廣播體操開始了。做了幾節,陳平發現有很多人朝自己看,他覺得奇怪,自己打量了一下自己,發現昨天補的那塊特別大,特別顯眼,而且褲子很肥大,顯得人好矮,這是母親覺得他在長個,故意交待裁縫做大一點。陳平看了看別人,忽然覺得自己臉都紅了,他發現所有同學的衣服都很整齊、合身,沒有一塊補釘。他第一次感覺到羞恥,第一次感覺到家裏窮,自己和同學們有差距了。


    早餐陳平沒有吃,一做完操他就坐在教室的凳子上,或許這樣別人就看不見了。可他心裏還是慌慌的,怎麽辦?就這樣坐著行嗎?等會還要做課間操,還要上廁所。於是上廁所他總用手捂著屁股,做體操他也不願彎腰,不願跳起來,怕那樣難看,他注意過操場上走來走去的同學,全校就他一個人穿補釘的衣服!


    一連幾天陳平悶悶不樂,不愛說話,自卑到頂。星期六迴家,換了那件大補釘褲,但幹了一天活,星期天又得穿上那件補釘褲,臨去學校他跟母親說:“媽,我不穿這件衣服了。”


    “你不穿怎麽辦,家裏沒有新衣服了。”


    陳平站在那裏沒動。


    “你個伢仔,破一點有什麽要緊,你哥哥他們以前不也是這樣,家裏哪一個人不是這樣,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那是從前了,現在不一樣,要是在小學陳平也無所謂,但現在上中學了,人多了,別人都不是這樣,陳平本想說,但忍忍沒吭聲。


    “你說話呀,半天不說話,跟你爹一個樣。”然後他母親朝著坐在一旁的父親說:“就你生這樣的兒子”。父親沒吭聲,陳平覺得很無奈,他知道母親是故意說給父親聽的,母親也不忍,父親也無奈,隻好去學校。這次他不再是跑,低著頭慢慢走,心裏很不願意走到那個學校,走到那裏會讓他抬不起頭,不敢見人,會讓他悶悶不樂。


    三


    夏日的夜晚,星光滿天,晶瑩的螢火蟲到處飛舞,時而竄起,時而跌入草叢,田野裏蛙聲一片。放暑假了,陳平一家人都坐在外麵納涼,二哥陳中、三哥陳浩也迴來了。陳中今年第四次高考,陳浩今年第二次高考,大家都盤問他倆的考試情況。父親陳坤用算盤合計著各科的分數,算盤撥得劈劈叭叭響,反反複複差不多兩個小時,結論是:老三沒希望,老二可能差不多。


    一家人沉默了,大家都知道,今年肯定又是兇多吉少,老二估分一向偏高,不知道他是故意這樣,還是怎的。現在家裏因為讀書已經很窮了,陳中、陳浩二人讀高中,陳平和他姐陳茹讀初中(不過陳茹因為是女孩,衣服沒那麽破),妹妹陳潔讀小學,每年因學費都了不得,何況都在上學,家裏沒什麽勞力,老大陳國已分家,一切靠父親和母親操勞。父親五十歲剛從大隊書記下任,據說是因用人不當而下台,上了一點年紀,幹活不像一般農民那麽快。


    大家都沒做聲,陳坤說:“沒關係,今年如果真考不上,明年再來,鐵棒也會磨成針的。”說這話時,他顯得異常堅毅。


    陳坤身世不好,九歲時他的父親去逝,幸好那時大家庭,還有一些地,供他上了初中,那時的初中算很好了,後來在縣糧食局上班,他籃球打得好,字寫得端正,有力道,體格也健壯,在當時也算一表人才。可是那時商品糧一個月隻有二三十塊錢,折合成糧食還不如在家裏掙工分。他的母親就叫他迴來務農,他本不想迴來,家裏缺勞力,沒有辦法。在家做了幾年,因當時人才少,又被推薦到村裏做會計,沒做幾年,前任妻子去逝時,留下陳國、陳中、陳浩三個小孩,期間陳國下麵還有一個兒子四歲時死了,中年喪妻、失子,好不淒慘,三個孩子寄養在別人家,後來娶了現在的妻子桂花才把那三個接過來,生了陳茹、陳平、陳潔。前兩年繼父去逝,妹妹四十歲病故,才五十歲就經曆了這麽多痛苦。


    陳坤在大隊任書記期間,他帶領村裏人墾山育林,辦酒廠、辦學校,做了不少事情,按他的話說是一心一意為人民,顧大家不顧小家,卻被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用人不當而下台,他失意之極,決定現在一定要把孩子培養出來。


    陳中、陳浩這時也很煩惱。他們不是笨,是因讀初中時英語老師經常迴家幹農活,課上得很少,後來幹脆不上了,八二年重新恢複高考時,英語又被列為考試科目,他們又得從頭學起,初中的要自學,高中的還要趕上,這是一個多麽艱難而耗費時間的過程,而拾起這門又會荒廢那門。偏偏全縣就他那個中學,他倆那個時期沒有學英語,結果前麵的走了,後麵的也有考中的,他倆還在原地踏步!


    “爹,幹完雙搶我去長山鄉挑石子,那邊在修橋,聽說一天能掙十幾塊錢,對麵的春福每天都去。”陳中說。


    “你吃得消嗎?”


    “在家裏砍柴一擔都有一百六七十斤,那個用糞箕裝的才幾十斤,沒事的。”


    “我也去”,陳浩說。


    “那好吧,那裏不像砍柴,一天才兩擔,累了可以歇,挑石子是一天到晚,腳都會酸的,一次不要挑得太多,慢慢來。”


    星星像降了一層,越來越亮,整個天空密密麻麻,有些恐怖,令人窒息。


    四


    經過一陣雙搶,田野裏又泛著綠色,翠綠的稻苗隨風起伏,波浪一樣,整個大地又展現出一片生機。交了提留,賣了糧食,加上陳中、陳浩倆挑石子的錢,一家人又湊足了學費。陳中、陳浩去縣城複讀了,陳平撿了一條哥哥的藍軍褲上學了,現在家裏都這樣,做衣服隻做大的,小的接大的穿,甚至陳坤都穿兒子的衣服。這些衣服要不是藍軍卦,要不就是黃軍褲,就這兩種顏色,農村幾乎都是這樣,隻是現在


    不興戴軍帽和插鋼筆了。家裏的糧食還有一點,估計剛好接上晚稻。


    陳平這段時間還好,不用擔心屁股那一塊大補釘的尷尬了,這一件隻是膝蓋處破了個洞,不要緊。現在他能和同學們一起跑,一起耍,也能和大家一起興致勃勃地在打飯的窗口拚命擠,盡管大甑的飯一粒一粒,硬而帶紅,但合著同學們各式各樣的鹹菜,一樣吃得可口,他沒有遇到哥哥們遇到的事:打飯的時候競然打到了一個老鼠尾巴!


    下半年的日子過得特別快,眨眼就到了冬天,幾陣雨夾雪後,天空瓢滿了雪花。陳平坐在教室裏,忽然感覺胳膊上有一處特別冷,很奇怪,用手一摸,原來這件棉襖右胳膊處有一節棉絮斷了,隻剩一層布。陳平驚呆了,怎麽會這樣呢?要是被人摸到了該多難為情,正想著,偏偏同桌的小王一手搭上來了,原來小王正想和陳平說話,剛好抓住了這個斷截。


    “呀,你這裏斷啦!”


    陳平一陣緊張:“是剛才在外麵玩被人扯斷的。”


    “不可能吧,怎麽可能斷裏麵呢?”


    “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怎麽搞的。”陳平塘塞著,這一件也是哥哥的。


    雪下得很厚,校場經過幾百人的踐踏,雪和著泥水,又髒又濕,不像開始那樣潔白、厚實。陳平穿的是一雙棉布鞋,不能在這樣地上走了,如果濕了,腳會生凍瘡。他從小到大都沒有穿過一雙解放鞋、涼鞋、雨靴,都是布鞋,要麽打赤腳,同學們都穿上雨靴,少部分穿解放鞋,唯獨他是一雙布鞋,怎麽辦呢?隻好挑好的地方走了。


    星期六放學,同學們逐一迴家了,陳平望著一片白皚皚的雪發愁,走哪迴家呢?那條小路是田埂,很難走,弄不好會翻到溝裏;走鄉政府那條路,已被踩得稀巴爛;看來隻好走王坳大隊那條路了,雖然遠一裏多路,但靠山邊,人少,踩在雪上不會濕得這麽快,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迴來了。唉,不是衣服不好,就是沒有鞋子。


    五


    或許是從小水裏走多了,寒假期間,陳平左腳關節痛,有人說可能是關節炎,問題不大,也有人說會不會是裏麵生東西,這樣會拐腳的。母親一聽,嚇得不得了。初二,她就叫陳中帶他去劉凹村叔房姑姑那,聽她說那裏有一個老醫生蠻厲害,治過很多這樣的病,這樣一是看病,有姑姑照料,二是順便拜年。


    老醫生老了,走路緩慢,手都在擅抖,他問了一下情況,拿出一根很長的銀針,一手扶住陳平的膝蓋,一手捏著銀針,準備往裏紮,但擅抖的手始終對不準他所要的位置。很久,他猛地一紮,直紮到陳平的骨頭上,整個銀針折成了九十度!“錯了,錯了。”他一邊說一邊撥出針,又換了一根更長的針,這次他先慢慢刺進去,然後用手旋轉,直至針頭從另一邊出來,然後又拿了一根,從陳平的左腳背一直穿出腳掌,他說銀針效果很好,很快就會好了。陳平很奇怪,這麽紮一下會好嗎?還好除剛才紮彎的那一下,也並不怎麽痛。


    過了一個多星期,不見好轉,醫生說要一個療程,幾天怎好得了,陳平有點不信,自己都這樣了,還能治病,但沒有辦法,隻能聽他的。就這樣,一晃就近兩個月,學校早開學了,最後陳平實在等不急,就自己一跛一拐的迴來了,他沒有迴家,直接去了學校,學校就在迴家的路途中間。


    走過操場,他輕輕地推開教室的門,老師問他是誰,他說自己是這個班的,老師說不認識,把門關上了,陳平一下子眼淚都出來了,明明自己是這個班的,怎麽說不認識呢?他拐到班主任家,班主任說那是新換的數學老師,這麽久沒來,不知道你還讀不讀,現在幫你把桌子搬進去。


    坐進教室,陳平非常氣憤,這個老師事情也不問清楚,就把人拒之門外,人家是治病才迴來,又不是幹了什麽壞事。就這以後,陳平的數學成績就跟不上來了,一是前麵的要自學,二是對這個老師沒興趣,自然對這門課程的興趣減了幾分,再者大家都反映他沒有以前的數學老師好,以前,數學120分的試卷他能考一百零幾,現在怎麽考都是七八十分,落了一大截。


    六


    命運之神好像是故意捉弄人,陳中今年又沒考中,這個時期高考的確難中,鄉高中一年能中幾個大學生就了不起了,縣高中一個班能中十幾個算很好,何況他倆英語從零開始,就他們這一屆這麽難,如果不是英語拉了後腿,應該差不多了,在這門課上他倆不知花了多少時間。陳茹下半年也要上高中,陳潔也要上初中,這樣全家就會有三個讀高中,兩個讀初中,一學期費用要兩千多,家裏七畝稻田,早晚稻畝產合計大概1200斤,七畝共8400斤,除一家七口每人每年500斤口糧,再扣一點提留,也就4000來斤糧可賣,每百斤四五十塊錢,也就一兩千塊,農藥、化肥投資還沒算,人情客禮也沒計,一個學期都不夠,一年可得兩學期啊。難啊,父親陳坤可真的是犯愁了。家裏已經負債了,借個十幾塊錢都很難,總是考不中,借了也不知什麽時候能還上別人,現在村莊的人有點怕這戶人家了,偶爾有少數人看在老書記的麵上幫一下,其它人很難。


    “爹,下半年我不讀了,在家幹點農活,打點零工,明年上半年再去讀吧,反正現在書也翻爛了,定型了,考試也就是碰運氣,明年上半年再去碰一下,下半年即使掙不到錢,至少可節約半年費用。”陳中說。


    “你覺得明年跟得上來嗎?”陳坤問。


    “有幾個月的時間溫習一下,應該可以。”陳中迴答說。


    “那這樣吧,陳浩繼續讀,你先休半年,下半年我們一起搞點副業,如果明年還不行,還得讀全年,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你們讀出來!”


    陳中感到無限的孤獨和苦悶,考了五年不中,無數嘲笑向他襲來,說他笨,說他這麽大了還不成家,人家小孩都幾歲了,吃不了這碗就不要做這個夢。反正說啥的都有,他一時成為了全村甚至全鄉人的笑柄。他也曾打過退堂鼓,但也有一些不甘心,都讀到這個份上,再堅持一年,或許命運就會改變了,像他這樣的人也不隻他一個,怕什麽,當下就是要掙到錢!


    收割完晚稻,他背上了柴刀,進山砍毛杆,現在有人收購這種杆子,拉出去造紙。他鑽進毛杆叢裏,一心砍起來,顧不得毛葉鋒刺的齒子,砍下毛杆,削掉芝葉,捆好後,扛出去賣。陳坤除了砍柴燒火做飯,也砍這個毛杆,兩人畢竟不是農民出身,動作沒有這麽快,一天最多隻能砍十幾捆,一塊錢一捆,人均一天才幾塊錢,這樣算下來,收入也隻夠來年一個人用,況且毛杆不是到處都有,原本很多,現在砍的人多要到更遠更高的山上去找才行,農村沒有什麽經濟來源,大家都靠這些彌補一下家用。


    “爹,聽說駝背嶺那邊很多,是嗎?”


    “嗯,那邊屬長山鄉,比較遠,那裏山大,可能會有。”


    “那邊不知道有沒有人砍。”


    “可能沒有,一是遠,二是長山鄉人種棉花,一年忙到頭,可能不會去砍。”


    “那我們去看一下吧,最多來迴一天時間,有的話我們砍好了用車拉。”


    “可以。”


    第二天吃過早飯,父子二人便趕向駝背嶺。一路翻山躍嶺,差不多廿十裏路才趕到,那裏有一戶人家是村裏一個人的女婿,先借住他家,然後上山開始砍毛杆。這裏的毛杆的確多一些,又粗又高,像小山竹一樣,砍起來舒服。一個月下來,父子二人也砍了不少,可算下來一人一天也就十幾塊錢,兩隻手已被毛葉割得一道又一道,衣服破了一處又一處,這真是魯班鋸子的前身啊!


    “這個錢也太難掙了。”陳中說。


    “是啊!”陳坤應了一聲。


    “我有個同學在鄉政府,曾聽說年底鄉裏要砍樹,不知道有沒有這迴事。”


    “


    哦!”


    “如果有就好了,砍樹可能比砍這個來錢一點,明天我們迴去問一下吧。”


    “好,這麽久沒迴家,迴去換換衣服,順便把這賣了。”


    鄉裏果然有砍樹這一迴事,主要是賣了修路。陳中聯係到了這份差事。


    砍樹的地方在四衝水庫裏麵,那是全鄉最山裏了,水庫大而深,深不見底的庫水映著濃綠的樹葉,有點陰森。沿水庫邊有一條小路,陡而滑,一不小心會掉進水裏,樹就是要從這條路上背出來。


    砍樹比砍毛杆簡單多了,沒有那麽多繁鎖,對於手腳不很麻利的他倆來說比較合適。扛一棵樹出去可得十塊錢,一個人一天可扛三、四根,比砍毛杆好多了。可這是純力氣活,沒有一把力氣是扛不了,陳坤老當益壯,力氣比較穩,陳中廿十七八,正當紅,從小砍柴練就了一副好身骨,兩人幹得挺高興。可人畢竟是肉長的,一段時間下來,倆人有些疲累,肩上幾乎不能放東西了,一放就痛,這種高強度的體力活,誰也受不了啊!臘月初八,天灰蒙蒙的,風很大,吹得樹葉嘩嘩作響,眼看一場大雪就要來臨,而庫區就他倆人。


    “爹,今天不出去了,就在棚子裏休息一天吧!”陳中說,他不僅自己累得不行,也期望父親休息一下。”陳中說。


    “這點風怕什麽,一會就沒了。”陳坤說,他頭也沒迴,自顧走了。


    陳中心裏很不是滋味,這個堅強的人明知道自己累了也不休息,真拿他沒辦法,隻好拾起柴刀跟著往裏走,當他們再度扛出一棵出來時,滿天已是鵝毛大雪。


    七


    寒雪擋不住春天的腳步,暖風再一次了光臨這個大地,一切又嫩綠起來。然而,大地綠了好久,陳中也還沒有去找學校。去年,由於大雪封山,水庫的路實在難走,砍樹的事被迫停止,掙的錢送弟弟妹妹上學後已所剩無幾,現已是清明時節,距離高考隻差三個月的時間了。


    “爹,我該走了。”陳中對父親說。


    “你還沒錢呢?”


    “有幾十塊,先過去再說,時間不等人了。”


    “這次準備去哪裏呢?”父親指的是縣一中或者二中。


    “我想過了,我是讀理科,英語一直拉後腿,很難考,即使考中了,也不會是個好學校,今年我準備去田阪農中,去考農校,考農校不用學英語、生物,隻學《農作物栽培》,原來考七門課,讀這個隻考六門。”


    “這個畢業不知道是分在哪裏。”


    “一般分在鄉政府,農大畢業分在農業局,這個學校理科人一般看不起,很多人還不知道。”


    “哦,那裏從前叫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村裏有人在那裏念過書。”


    “唉,這輩子與名牌學校無緣了,不過以後分到鄉政府也不錯,不比師專差,工資待遇差不多。”


    “嗯,也是,總比種地好,你怎知道這學校。”


    “對麵新民告訴我的,他在那裏讀。”


    “好吧,你先去,我借到錢馬上帶給你。”


    陳中於是收拾行李,他把衣服、書、小被子捆在一起,裝了三十幾斤米挑著出了門,那裏現在還沒通班車。走過村旁一口小池塘時,他迴頭望了一下父親說:“爹,不用送了,我自己知道走。”陳坤忽然眼眶濕潤,他招了招手說:“好的,你慢走。”迴轉身,竟然淚如雨下。他想起了死去的前妻,這個孩子跟著他受了這麽多磨難,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要不是因為他的堅持,孩子哪會受這麽多辛苦和折磨,同齡的人早都結婚生子了,可是這個書不讀不行啊,在這個年代,這個落後的農村,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啊。


    送走孩子,陳坤又迴到了忙碌當中,七畝稻田,加上一些地,差不多十畝,擔子也是蠻重。今年,鼠害比較嚴重,幾乎每家的秧苗都被老鼠吃了,很多人家的秧苗可能會不夠,他不知道自己家的夠不夠,先插遠一點的小塊田,妻子桂花不能下水,他隻能一個人插,結果人家早都插完了,那大塊的三畝五還是一片渾水。他緊趕慢趕,當插完三畝五一半時苗已不夠了,個別人家有剩餘的秧苗早被人謀去,這一半隻好空著。現在他感覺種田有點力不從心,自己半路出家,幹活不利索,而每到農業投資時孩子又迴來要錢。田野裏,隻要是長得不好的那塊一定是他的。盡管如此,他還是盡力地做,也期望孩子們的假期早日到來,能幫上一把。


    暑假,陳中迴來,格外高興,在田埂上就對父親說,今年穩中了,陳坤有點驚喜,也有點懷疑,問了一下各科預測分數和以往分數線,這次他信了,老二從來估分高,但從未這樣打過保票,他也相信,理科轉農科應該有優勢,總算熬出頭了,老天有眼!


    陳坤很興奮,盡管老三今年又沒希望,不要緊,隻要磨,總會磨出來的,他好像看到了曙光。


    可是喜歸喜,上半年的莊稼長得不好,何況還空了一大片田,必須要想辦法把損失補迴來。於是搞好自家的稻田,他帶領陳中、陳浩,陳中去幫人家割稻子,割自家的稻子輕飄飄,割別人家的稻子禾杆粗壯,稻穗沉甸甸,三兄弟直歎氣。


    陳茹沒有去割稻,她借了一輛自行車,去街上批了一些冰棒,去賣冰棒了。一個上高中的女孩子出門去賣冰棒的確很害羞,可家裏沒錢,就要想辦法,窮人的孩子要學會早當家。她專跑磚廠、礦廠和人多的地塊,一天下來還能掙幾塊錢,隻是一次摔到了農田裏,再也不敢賣了,幸好那次一位嬸嬸幫她換了一件衣服才迴家。


    七月底分數如期公布,陳中中了市農業學校,再也不用迴家走小道了,終於可以抬著頭走路,可以正麵迴答鄉親們的詢問,接受人家的祝賀了。範進中舉,盡管遲了,也是喜事,這也是全家的希望。


    八


    這個暑假,對於陳平來說,卻是煩惱。他居然連普通高中沒考上,進了二哥陳中讀過的田阪農中!他並不願意讀這個學校,錄取通知書上還寫著自帶條鋤一把,這不是半工半讀嗎?能讀到什麽書?唉,就是該死的數學拉了分,考上普高以上的人數學都90分以上,他才70多分,他總分才差12分,要是數學成績有90分就好了。他躺在床上不起來,就是不願去,父親陳坤說:“農中有什麽不好,你二哥不就是在那裏考出來的嗎?那裏還好考一點,出來還可做幹部,有什麽不好,你不去,誰叫你沒考好!”


    陳平沒有吭聲,這樣說有什麽辦法呢?父親一向和藹,這樣說應該很嚴肅了,隻怪自己笨嘛!帶上條鋤,在陳坤的陪送下,他進了這個曾經是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現叫“田板農業職業技術學校”。


    進了這個學校,陳平後悔了,這哪是什麽正規學校,數學、物理老師自己都沒高中畢業,是以前的優秀紅衛兵被推薦上來的,赤腳老師一個,隻有幾個新來的幾個年輕老師是師專畢業。學校的學生大多是各地中學來的末等生,很多連這個學校都沒考取,通過關係進來的,混個畢業證而已,難怪二哥理轉農三個月就考取了。但自己不是理科,得在這裏學,在這種環境下哪學到東西啊,以後又不知道有幾個理轉農的過來。可書還是要讀的,既然來了就讀唄,現在初中不給複讀了有什麽辦法,父親也是沒有關係走後門讓他讀普高才那樣說的。


    陳平想過不讀,家裏窮迴家幫家裏幹活算了。但從內心裏講,他還是想讀,畢竟年輕人還有求知的欲望,他不想脫離這個群體,況且他還不是那種差生。陳平安靜地讀下來,每月迴家帶一些米和零花錢,父親陳坤每次天還未亮就幫著扛米送他到街上等候剛開通的班車,直到車子走了才慢慢趕迴來。偶爾有事他先走,車子後出發,陳平看到父親的身子一陣難過,唉,不就是幾十斤米嘛,自己可以扛,幹嘛還要送!


    這一學期,學校並沒有發生什麽事,雖然倆赤腳老師課講不好,但第一年難度不大


    ,自學一下還可以。


    寒假,父親和陳中決定這個假期不打零工,把自家的山墾出來,將來還可享福。的確,這些年鄉政府每年要墾一兩千畝山,家家戶戶都要出義務工,陳平一家,陳坤要幹一個月才行,現在也要把自己的山墾了。


    陳平跟著一起墾山,每天帶一些糕巴(糯米做的那種)上山,餓了就丟幾塊放到火裏,烤黃了吃,或許是身體發育期吧,陳平不感到累,掄著鋤頭,哥哥挖一趟,他也挖一趟,一個假期感覺力氣大了很多,胳膊上的肌肉很結實了,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已長成了一個大小夥!身材勻稱,肌肉發達,一點不遜陳中、陳浩。農村的孩子,沒有驕生慣養,自小就隨著父母等幹這幹那,正因為這樣,都練就了一副好身骨,或許,這就是父母給他們最大的財富吧!


    九


    和煦的春風輕輕拂來,輕飄飄的柳絮隨風起舞,田板農中,這個曾經的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現在滿園春色,氣候宜人。陳平很享受這個季節,他覺得這個季節很舒爽,同時他也感覺到一股萌動,不知怎麽搞的,去年寒假墾山時,他老是想到同桌的曉芸,想到她那雙眼皮、有一點媚的雙眼,這種感覺好像初中的時候有過,隻不過有一次他看見那個女同學上課時竟然扒到一個男生的身上而打消了,那個女孩現在也在農中,跟他不是一個班,但現在他看她覺得不怎麽漂亮,隻是穿著好一點而已。早餐還沒有開始,曉芸也在校園內一邊念書一邊走著,嫩綠色的上衣格外顯眼。這時的女孩一般都穿花的或格子的衣服,這種顏色看起有一股春天的氣息,很有朝氣。陳平一邊念書,一邊總想看她一眼,瞄著瞄著,不由得跟了過來。那一條路前麵走不通,曉芸轉過身來,陳平一陣慌亂,想轉身又怕被她看見笑話,不轉身又有點怯怯的怕自己會臉紅。結果他還是沒轉,倆人正對麵。


    “噯,是你。”


    “噯!”


    “讀到哪裏啦?”


    “《故鄉的榕樹》這裏”,這一篇陳平特喜歡,自己村莊中間有一棵大樹有點像榕樹。


    “哦,早餐時間到了嗎?”


    “可能差不多了。”


    簡短幾句話陳平有點心跳,怪事,平常坐在一起還沒這種感覺,現在在外麵怎麽就不一樣了呢?


    從這以後,陳平總想看到她,現在不在一桌了,上課的時候總會向她那邊看。傍晚大家去田野裏看書,他也會先找一下,看有沒有她,如果有也會拿一本書出去看,也希望她能多注意一點自己,如果她看過來,心裏特別高興,馬上大聲念起來,如果她沒看自己,他感覺有一點失落,偶爾他也和幾個同學裝模作樣地走過去,跟她隨便說一句兩句,但不敢表現出來。在校場,如果聽到她的聲音他都會心裏會動一下,然後望一下。在大宿舍裏,大家議論起女同學,隻要是她的名字,他都會提著耳朵聽,總之,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他都會在意。陳平想,可能自己又暗戀了,自己家裏這麽窮,哪敢,她家看起來還好,至少沒有自己這麽窮,自己窮家是出了名的,她怎會看得上呢?再想著父親蒼老的麵孔,一個人在田中孤單勞作的身影,以及每次清晨父親送他趕車時,蹲在車旁抽旱煙和車走人才走的情景,他心裏一陣心糾,馬上壓下這個念頭,父親還希望他考上農校呢?他這種堅強的決心肯定不會放過他。


    十


    難兄難弟,不知道是有難兄必然有難弟,陳浩今年又沒中,也是第五年了,看來也要複讀六年,陳浩現在也很煩,從前那些流言蠻語是說他和陳中,現在是說他一個人,甚至更難聽,他有些承受不了。


    “爹,今年我不想讀了。”


    “怎麽啦!”陳坤吃了一驚,略帶生氣。


    “太難了。”


    “難也要讀,你哥不是磨出來了嗎?”


    陳浩沒吭聲。


    “明年再試一下”


    “聽說外麵打工還可以,我想出去闖一下。”


    “打什麽工啊?”


    “就是去工廠裏打工。”他是聽去深圳的一個同學講的。


    “那還不是跟過去打長工一樣。”


    陳浩又沒吭聲。


    “你去不去讀啦?”陳坤有點急了。


    陳浩還是沒吭聲。


    陳坤忽然舉起手,想用力打他一下,這個老三,平時話少,可脾氣挺強,一點都不像老二那樣溫順。但望著老三一臉委屈的樣子,他高舉的手又放下了。他一輩子從來都沒打過孩子,都是輕言細語,講一些道理,但是現在一下子不知講什麽,該講的道理早都講過了。相對而言,老三文弱一點,小的時候白淨、活潑。有一次他看著陳坤挑水,他也去挑,結果一副若大的擔子把他壓垮了,大病一場,從那以後,很少說話,變得很內向。但在前三兄弟當中,他最像父親死去的前妻,陳坤想到這些又忍不住悲從中來。他進了房,關上門,流了好一陣眼淚。擦開之後,他出來,像沒事一樣,說:“我都不叫難,你還叫難,這樣吧,你再考一年,跟你哥一樣去考農校,下半年先跟我一起搞點副業,你的成績比他硬,應該沒問題。”


    收完晚稻,種完油菜,父子二人開始尋思副業,今年做什麽呢?毛杆已沒什麽砍頭,盡管如此,山上也被砍得亂七八槽,露出一片一片的沙土,像瘡疤一樣。看來隻好去砍小毛竹了,是細細的那種,有水竹、油竹等,有江蘇人過來收,在馬橋組有代收點。毛竹砍迴來要按規格劈成篾,每百根篾一捆,每捆一塊錢。這個活隻比砍毛杆稍好一點,一是可砍迴家坐在家裏劈,不用風裏來雨裏去,二是隨時可開工,白天、晚上都可幹,隻有這個辦法了。


    叢山村這個地方的確是個好地方,樹有、毛杆多、毛竹也不少。以前這裏全是叢樹,也就是鬆樹,滿山遍野,村前村後都是,棵棵高大挺拔,鬱鬱蔥蔥。現在人口多了,特別是八十年代這幾年,人口增加得厲害,樹木被砍了不少,除了少數人家自留山和集體山外,都長上了毛杆和毛竹,這些雖然難看,卻都是好材料,有人要。


    這倆個從來沒有拿過蔑刀的人,開始了蔑工活,不僅他倆,很多人都在做,整個村莊隨處可見一堆堆的廢蔑料,封閉落後的農村,沒有什麽經濟來源,隻能靠這些力氣手工活來維持生計,盤一點活路。


    十一


    這次清明節過了好久,陳平還沒見三哥陳浩到學校來,明明說好了今年考農校,怎麽還不來呢?半個月後,陳浩來了,他來找陳平要《農作物栽培》一書,這本書陳平已經很熟了,考農業學校,這本書從高一到高三就這本,主要是靠記,沒什麽難。


    “怎麽來這麽晚呢?”陳平問。


    “錢還不夠,等信用社的貸款,今年放得晚,所以來晚了點。”


    “天氣熱了,你還穿這麽厚的環球衫。”


    “沒事。”


    “你跟學校說了嗎?”


    “說好了,高三班主任是我同學。”


    “住哪呢?”


    “今年二中有個同學也轉到這裏了,等會我住他那裏。”


    “哦,有什麽事你再找我。”陳平掏了幾張飯票給他。


    其實,這個學校表麵看起來平靜,現在已開始暗流湧動了,那些從各地來的末等生,經過一年的熟悉,又恢複了本性,開始偷東西、打架、追女孩子。一支筆放在桌上,下了一節課會不見,附近地裏的菜,掛在牆上的幹魚,跑在地上的狗都偷,學生之間一句不好聽的話就會打起來,可能是現在錄像廳裏放的武打片大多,深受影響。況且這個年齡的人特別的壓抑,都聽說有不少理科生轉校過來,那些教學質量好的學校轉來的人怎麽都比這裏的強,而且農校招生是定額的,每年就幾個,不像文理科,全國競爭,因此所有壓抑在心中的自卑、不滿和無望全部發泄出來,弄得整個學校人心惶惶。


    陳浩住在學校背


    後翻一座山才能到的一戶人家,和他的老同學住在一起,這裏安靜,沒有那麽多是非。六月中旬,也就是快高考了,陳平去看他。


    “你怎麽還穿這件環球衫呢,不熱嗎?”陳平問。


    “就這一件。”


    “換洗呢?”


    “晚上洗,早上就幹了。”


    “天天穿一件,你不怕別人說嗎?”


    “沒事,我又不認得他們。”


    陳平知道,他沒錢,即使有幾毛錢,可能會買煙,這些年艱苦的環境使他性格孤僻,抽上了這個。陳平自己也沒錢了,還欠附近賣飯的幾十斤米,食堂的飯太硬,擠飯時易打架,況且要票,他沒有票隻好到門口賣飯的那裏欠,反正有票的時候就給,沒有票的時候就先欠,下次迴家帶米過來再還。不過不管怎樣,陳平還有兩套衣服,可以換洗,比陳浩好。


    “這次摸底考試怎樣呢?”


    “不怎麽好。”


    “你數學不是還可以嗎?現在多少?”陳平怕他是在家休了半年會下降。


    “隻有二十幾分。”


    “什麽?”陳平驚呆了。“怎麽這麽差呢?今年又完蛋了。”


    “沒事的,現在競爭激烈,這種定額招生,誰行誰不行大家都知道,不能太顯眼。”


    “那也不至於這麽少。”


    “我是容易的題目不做,光做難的,所以這麽少。今年肯定行,我心裏有數。”


    陳平半信半疑,想不到老三還有這心計,一顆懸著的心稍稍有些落地,他也知道,現在競爭厲害,有些人會不擇手段,甚至人身攻擊,這種方法,特別是在這個學校最合適了。


    陳浩還在繼續奮鬥,陳中卻不一樣,這兩年,他在學校很好,他為人誠實,樂觀,穩重,經過這麽多年的曆練,他已經很成熟,而且年齡偏大,儼然一位大哥。他還繼承了父親陳坤書法的一麵,字寫得漂亮,父親的毛筆字在鄉裏算是一流的,耳濡目染,他寫的字也還不錯。近幾年,陳坤視力下降,春節時村裏要寫對聯的人家送紅紙過來,都是他主筆,陳浩負責折紙,備墨,這些優點深受校領導賞識,被選為學生會主席,現又被評為預備黨員,這個窮人家的孩子,就是靠自己的魅力贏得了大家的認同。隻是這些都是精神上的,物質上總是拮據。前些時,本來要一百二十塊錢,他想父親那裏可能沒有錢,就寫信說隻要二十塊,誰知父親迴信說沒有錢,自己想法。父親確實沒有辦法,家裏窮得出名,全鄉人都知道這家讀書人多,哪個都怕沾上,二十塊錢可能借二十家都借不到。可陳坤相信二兒子陳中的能力,他是一個不怕苦,有主見的人,困難的時候總會有一些主意,應該有辦法,如果換作是陳浩或者下麵這些小的,他可能拚著老命也要借到。最後陳中隻好在同學中間再東借西湊了一點,好在快畢業,走上崗位之後就有自己的工資。


    十二


    老天再也不願折磨這家人了,再折磨下去可能是缺德。今年高考,陳浩果然也中,隻是最後一名,一家人都覺得驚險,但最後一名也是中,這個寡言少語,曾令陳坤大哭一場的兒子終於有出息了,鐵棒棒成了針啊!陳坤忍不住心中的喜悅,好好地表揚了他一番。


    中午,陳坤到隔壁他哥家,借了那副縫了又補的夾網,扛到河邊,夾了一些小魚,準備慶祝一下。


    “家裏沒油了,怎麽煎呢?”妻子桂花說。


    “一點都沒有嗎?”他問。


    “從婆婆家借來的油吃完了。”桂花答。


    大家沉默了。的確這幾年油吃得太少了,每年油菜籽也收了一些,都折合成人民幣用了,沒有多少兌換成油,一年吃肉也很少,每逢過年,人家殺豬宰雞準備得很豐盛,至少每戶有半邊豬肉。他們家也就稱個二十來斤肉,招待客人,不到初十就吃完了,而有的人家的豬肉可以吃到早稻插秧的時候。


    “叫老三去借吧,今天是他的喜事。”陳中說,陳浩笑了笑,端著那盞小油壺又去婆婆家了。


    婆婆今年七十多歲,住在女兒家,可女兒三十多歲就病故了,傷寒病誤症為痤骨神經。女兒是與後任丈夫所生,卻又僅比後任丈夫晚走一年,留下三個孫子,苦命的女人是又當婆婆又當媽,為一家做飯,洗衣維持正常生活。女婿是江蘇人,上門過來的,還好會一手好木工活,時常能掙一些錢,經濟稍活一點。婆婆每每看到兒子家人過來借東西就一陣歎氣。


    吃罷午飯,陳茹忽然說:“爹,高考真的象過獨木橋,今年箭樓高中隻考了三個人,下半年,我改考體育好了。”


    剛才隻顧談陳浩的事,她的事大家還沒放在心上。陳茹今年也高考了,沒中,對於陳坤來講,第一年不中很正常,許許多多的人都這樣。


    “有考體育的嗎,出來幹什麽?”


    “有的,出來做體育老師,聽說考體育文化成績要求不高,隻要體育過關就差不多。”


    陳茹人長得端正,漂亮,家裏雖然窮,但沒有像陳平那樣,穿過補釘的衣服,因為她的衣服必須做,不能像陳平那樣撿哥哥的衣服穿,正因為這樣,學校裏有很多男生看上了她,常有打擾,她的成績也不太好。


    “女孩子考體育不像樣。”陳坤說。


    “好多呢,現在大家都在走捷徑,不僅有考體育,還有考美術,考音樂的。”


    “這些都是成績不好的人才去考。”


    “考出來不都一樣,要是能考上上海體院比哥哥還好。”


    “哦,那你行嗎?”


    “可能行的,在女孩子當中,我跑得還是比較快的。”


    陳坤思考了很久:“考體育要有決心哦,經常鍛煉會荒廢學業,迴頭就難了。”


    “試試吧,要是我像哥哥那樣,青春都完了。”


    “可以”母親說:“現在讀書都讀怕了,早一點出來好!”


    十三


    陳平迴到了學校,他越發感覺這裏不行了,前幾天課本都不知被誰拿去了,現在教室裏人越來越少,有時甚至隻有四五個人,其他的要麽迴去幹農活,要麽在宿舍裏睡大覺,更有一些人不知所蹤,就連最難看的女孩子都跟人談上了,學校裏是出雙入對,曉芸自然也一樣,跟著一個男生到處走,還到過他家裏,這個環境,好女孩也會變壞,哪裏經得住那些末等生的死纏爛磨,陳平心裏又酸又氣。


    數學、物理倆赤腳老師上課也沒有勁頭了,陳平還記得剛上高一時,物理老師還曾神采飛揚地說:“想當年我是紅衛兵連長,腰插兩把槍。”現在他也幹脆不來了,這裏本身就是一個不受縣裏支持的學校,隻是以前勞動大學的殘餘。


    學校拉幫結派很嚴重,一個鄉一幫,或者一個線路的一幫,沒有勢力根本不能安心讀書,一些好一點的學生都轉到縣二中了,那裏也辦了一個農學班,剩下的人都在等高中畢業證。


    堅持了半年後,陳平和同學小宋卷了鋪蓋,未經家裏人知道,跑到另一個鎮:高灣鎮中學了。那裏也有一個農學班,現在普通高中都知道,全縣隻有一個農中,那裏根本沒有競爭力,自己辦一個農學班,升學率肯定會高一點。


    其實高灣鎮在哪裏,陳平和小宋還不知道,隻聽說要經過縣城,一路問過去,總算找到了,在長江中間的一個洲上。


    這個鎮一邊靠江西,一邊靠安微,但多是安微口音,上課沒有用普通話,陳平和小宋簡直就是聽天書,唉,讀個書怎這麽難呢?


    十四


    陳平高考失利,現在隻有去縣二中一條路了。縣二中安安靜靜,門口有守衛,老師水平也高很多,比那兩個學校好多了。陳平感覺長進很快,特別是班主任一席話,讓他深受鼓舞:“同學們,我們這裏是最有希望的一個班,上半年普高班共兩個班,才走了三十幾個人,我們農學班就走了二十五個,農大十個,農校十五個,農校的名額


    全包了。這些同學當中,有曾經開過三輪車的,有曾經打過工的,等等,他們經過重新努力,都獲得了成功,還有,上半年最後一次摸底考試,排第五十三名的學生都考中了,你們每一個人都有希望!”


    陳平非常振奮,同時他聽到有打工的考中,立馬想到姐姐陳茹,陳茹上半年練得很苦,人也瘦了不少,文化成績是過了,體育成績差一大截,考這個畢竟還是要一些天生的身體素質。考完之後,她沒有跟家裏說,和同學去了深圳,因為她盡了最大的努力。父親陳坤沒有責怪她,隻是心焦,這個丫頭,跑哪呢?打工不是一輩子的事,必須迴來複讀!可一下半年都沒聯係到,陳平把這事告訴父親,陳坤立急打聽,終於得知陳茹在龍崗一家電子廠。他一封急令,陳茹不得不迴。


    陳茹在那裏工作不累,每月有四百多塊錢,吃住都在廠裏,走的時候,廠裏還準備提拔她一下。這次迴來,她帶了一些錢,首先去南昌師大培訓了一個專業,然後再到二中複讀。身材胖了些,基礎還在,經過刻苦訓練,七月,也中了,文化成績剛好,體育成績排第二,母親桂花喜出望外,原來女的比男的強!


    陳平考得感覺比上年好多了,可他的運氣差多了,今年農校減招,統招五個,委托培養十個,委托培養費4800元一人,還要將來的接收單位蓋章,這不是學校變著法子弄錢嗎?全縣二百多個人,怎麽也不會輪到他。委培成績過了,可這委托培養費和接收單位的章去哪弄?如果一大批人再複讀,明年還要難,總說農校好考,輪到自己這一屆,平均分比普高考大專還要難,陳平想。


    這下陳坤為難了,陳茹要交報名費一千多,陳平再讀可能真的難了,委培這事也很難啊,一沒有單位關係,二是上哪湊那麽多錢,前幾年學費低一點,湊和著過來了,現在不一樣了,一年不比一年啊,以前讀一年級才一塊五毛錢,陳平那時才拿三把自編的掃帚去報了名,現在一年級學費要三百多啊!真是喜中有悲!


    去找陳中、陳浩吧,這兩個都分到了鄉政府,看看能不能想點辦法,於是陳坤搭車先去了柯山鄉政府陳中那裏。


    十五


    陳中進鄉政府兩年了,在那裏他比較有人緣,苦難中經曆過的人善於與老百姓溝通,紮實的文字功底寫起文件來通順流暢,鄉黨委書記挺欣賞。隻是兩年來,陳中衣著還非常樸素,人家都穿上皮鞋,配上西服,他還是一雙解放鞋,穿的還是讀書時的那種黃軍衣、黃軍褲,一點都不像鄉領導。


    陳中一個月一百三十八元,在那個時候如果自己保自己還是沒問題,可自上班之日起,家裏就沒停過找他要錢,他理解父親的辛苦,從來都沒二話,有多少拿多少。鄉政府都知道他家窮,父親一來,同事們就半開玩笑地說:“陳中,這下又為難了。”就連陳中的新對象也被人說:“怎麽找了這麽窮的一個鄉幹部。”


    陳坤找到陳中,說:“今年陳茹、陳平的事怎麽辦呢?”


    “陳茹的事好辦,隻是陳平的事有點難。”


    “是啊,兩個人一齊上,確實難,要是錯開一年還好。”


    “要借這麽多可能不行了,我去貸款吧!”


    “信用社已經欠三千多,利息2分1,年利息都不少,要還不起,兒子比老子還大啊,那三千多也是翻起來的。”


    “沒事,大不了再窮兩三年,過兩三年大家都出來就好了。”


    “那蓋章的事怎辦呢?”


    “永安鄉黨委書記從前是我的老師,我去看看。”


    “那好。”


    陳坤聽完這話,沒再去找陳浩,時間緊迫,他也先趕迴家想辦法了。


    陳茹在家族親戚的資助下上學了,陳平的事還拖著。十月初農校打電話過來,問這個名額還要不要,打電話的是陳中以前的班主任,他也非常關心這個得意門生的事。陳平有些猶豫,這麽難就不讀了,可他不敢說,陳浩那事他還記憶猶深,花再多的錢父親也要把他送出去。


    終於,陳中貸款迴來了,家裏賣去最後一頭豬,再找鄰村任小隊長的老表把隊裏的杉樹款挪用一下,送陳平去學校了。


    陳坤長歎了一口氣,終於把孩子送出去了,除老大早分家外,五個孩子送出來四個,現在已有兩個上班,供三個孩子上學比以前總要好一些。迴想這幾年日子太困難,每每看到孩子們迴家拿錢心裏就緊張,那比摧命還厲害,經常為了籌錢徹夜難眠,忍受了無數冷嘲熱諷,經曆了無數風風雨雨,這種艱難的日子竟然一過就是十年!現在人們終於對他有了新的看法:老書記意誌堅韌,對兒女大愛無私,真的不簡單。


    十六


    農校的生活,早上有大大的麵卷,中餐、晚餐也不錯,校內時常有一些業餘文娛活動,陳平感覺這裏的條件比家裏好,讀書比高中輕鬆多了,這些聽二哥陳中、三哥陳浩說過,現在也親身體會到了,盡管是個中專,也有一些小小的滿足,跟姐姐陳茹的師專生活差不多,好像實現了一個上大學的願望。可是,在這裏兩年了,他覺得一點實用的東西都沒學到,課本好像有點老了,就拿《作物栽培學》來講吧,他覺得現在的農村有的人種植水稻或者棉花超過了書上的水平,以後怎麽去指導老百姓生產呢?唯一學到的東西是前次老師組織學生去果園參觀,老師傅教他們果樹整形修剪,收獲不少,兩年時間感覺真正學到東西的才一個下午,不知道現在的大、中專院校是不是這樣。


    最後一個月實習,也就是拿學校介紹信隨便去一個村支部實習,迴自家村也可,完了迴學校交個報告就完事。陳平沒有迴去,這些都是形式,他去市裏一個工地,找了一個小工幹,他沒有像二哥、三哥那樣吃過那麽多苦,也想去體驗一下,再者,最後畢業時刻,大家要互相請客、留念,可能要花不少錢,自己掙一點也好,到時寬鬆一些。


    工地的活他沒做過,跟在領班後麵一起幹,推石子,拌水泥,紮鋼筋,釘模板,遞磚頭,一天忙到晚。夜裏,整個城市燈火輝煌,繁華一片時,他們還在加班加點。不過,這些手上的活陳平不覺得怎麽累,隻是抬預製水泥板有點分量,一塊估計有三百幾十斤重,兩個人抬,得一點一點地往前走。


    工地的活有些危險,稍不小心,就會踩上釘,陳平踩過幾次,其次是線路、機器。最危險的是澆邊牆水泥橫梁,一桶桶水泥得提著從搖晃晃的模板上麵上,下麵是來來往往的行人,花花綠綠的菜攤,往下看真是膽擅心驚。那防護網陳平知道,形同虛設,用兩個手指塞進去,用力一分開,網就破了,不過沒幾天陳平也能行走自如。據說這個工地是一個叫“三爺”的人承包的,這年頭有錢的都叫爺,外麵“安全第一”的招牌格外醍目,裏麵卻是如此的險象環生。


    委托培養的事情,陳一直有點擔心,畢竟有一點走關係的成分,學校以前說沒事,都一樣。現在擔心的事終於出來了,縣裏決定從今年開始,委托培養生一律不分配,如有單位接收,財政不撥款,接收單位付工資,編製算事業編,不算行政編。這下陳平可苦惱了,學農業的去鄉政府不是行政編怎麽混啊?財政不撥款誰敢收,何況原來幫他蓋章的鄉書記已經調動了,怎麽辦呢?


    這一期同縣農校有六個委培生,他們相約著找教育局,教育局說這事是縣委決定的,問到縣委,計委主任說現在縣裏財政困難,縣裏麵不想承擔這個負擔,所以這樣決定了。


    “那上屆為什麽會統一分配了。”陳平問計委主任。


    “去年委培的少,今年全縣有三十幾個,可能以後會更多。”計委主任答。


    “上麵有沒有統一的政策呢?”


    “沒有,這是縣裏麵決定的。”


    “那為什麽有的地方又分配的呢?”


    “各地情況不一樣。”


    “那當初你們怎麽不


    說呢,我們的委托培養書上有你們的章啊!”


    “要不分配你們可以從現在開始不蓋章啊,你們不知道我們讀這個書多麽不容易!”另一個同學講。


    “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這事我也不能決定,由縣委方書記決定,他的辦公室在三樓,你們去那問一下吧!”


    陳平輕輕地推開縣委書記的辦公室門,說:“您好!方書記,打擾一下了,我是今年農校剛畢業的委培生,想向您了解一下分配的事情。”


    方書記頭也沒抬,揮了揮手,“走,走,走。”他不耐煩地說。


    陳平一下子愣住了,怎麽一個堂堂的縣委書記說話這樣呢?由於方書記說得很大聲,外麵來了一個人,攔住陳平他們,說:“方書記現在有事,你們先出去吧!”連說帶推。


    幾個人可氣起來了,一個縣委書記說話怎麽這樣呢?連一點禮貌都不知道,忙可以讓我們等一下吧。大家議論紛紛,這時剛才攔住他們的那個人出來說:“你們不要在這裏吵,這事歸計委管。”


    幾個人又去計委辦公室,計委主任思考良久說:“這樣吧,你們是農業類的,下半年農業局辦的飼料廠要開業,你們去那裏,專業對口。”大家明白,縣裏是隨便安排一下,要是直接分到農業局就不一樣,去飼料廠就是工人,現在他們跟統招的不一樣了,他們享受的是行政待遇,將來還可一步步混,做個鄉長,或者縣長什麽的,即使混不上也是一個幹部,老了有退休金,工人,結果還不知道,行政單位辦的廠,不知哪一天倒掉!


    十七


    飼料廠規模不大,一棟樓,三個車間,設備簡單,據說正局長、廠長、辦公室主任一起去買的,有的廠開價四十幾萬元,他們卻買了六十三萬元,很多人議論,怎麽剛巧有這個零頭呢,這不明擺著一人一萬嘛!


    廠裏有三十幾個工人,都是通過關係進來的,每人交了三千塊押金,做滿三年返還,陳平想,我們這幾個中專生就值三千塊。陳平幾個人分在一個小宿舍,幾張上下鋪,桌子沒有,燈泡還掛在床上,這天剛巧有個分在鄉政府的同學小何過來,沒什麽招待,我們就找了一個板凳,坐下來打一下牌。


    “小何,現在我們跟你不一樣了,你看,我們幾個人一個間房,你一人一間房。”陳平說。


    “沒事的,慢慢來,鄉裏麵也沒什麽,像我這樣子也混不出啥樣子。”


    “今天你能過來,算你看得起我們了。”


    “大家同學說這話幹什麽。”


    正說著,進來了一個人,說:“你們是哪裏來的。”


    “農校分過來的。”陳平答。


    “哦,中專,哪單位派過來的?”


    “計委。”“你呢?”


    “我師大。”


    “師大怎到這裏來呢?”


    沒吭聲,估計也是委培生,大家在想。


    “你是哪單位安排過來的呢?”陳平問。


    “縣長安排的”,估計是縣長的親戚什麽的,陳平想。


    “現在隔壁來了幾個女工,我把這個燈泡牽過去。”


    “你負責啊?”陳平說。


    “辦公室主任叫牽的。”


    “那也得跟我們商量一下啊,今天有同學過來,晚上沒燈怎辦?”


    “小朱,你怎麽還不醒來啊,”這時辦公室主任過來在門口喊。


    “那我拿走了。”於是他拿起燈來就走。


    “這些人怎麽都有點怪,女工也是縣長安排過來的吧。”小何說。


    陳平一聽就火了,很不舒服,縣委書記那事他還在窩火。“你不要拿”,陳平說。


    “拿了又怎樣?”那人可能聽了小何一句話氣了。


    陳平血往上湧,他媽的,當官人都這樣,簡直不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裏,他站起來一拳打過去,“你敢打人”,辦公室主任叫道,陳平顧不了這麽多,又順手一把巴掌,辦公室主任捂著嘴就跑了。


    陳平想,事情鬧大了,以為會被開除,工作倒不要緊,主要是難聽。結果卻大出意料,賠個禮算了。事後得知這事會上被個副局長聽到,他一打聽,知道陳平跟他是一個村人,打了一個圓場。陳平沒見過他,聽說過他在縣武裝部任部長,不知什麽時候調到農業局,經他調解,大事化小。


    飼料廠生意很不景氣,國營企業,沒有一點活力,正副廠長意見不和,一點小事情都鬧到局長那裏。陳平想,這個廠肯定不長久,雖然朱鎔基總理講政企職能分開,這個廠不知什麽時候才開始,即使分了也不行,這個廠設備簡單,一點科技含量都沒有,遲早會倒閉。看來這份工作也沒希望,不如趁早出去打工,自己還要成家立業,守在這裏哪行。


    這一年,有個非常不幸的消息,大哥陳國十一歲的二兒子死了,估計是在農藥藥過的河裏撿魚喝了水,慢性中毒而死,陳坤聽到這個消息,當時就跌倒在地,昏過了去,可憐的陳坤,小兒子的事還未落實,又失去了一個他認為苗子最好的孫子。上天又給了這個老人和這個家庭一次沉痛的打擊。


    第二部


    一


    一九九七年的正月,電視裏正在熱播《水滸傳》,陳平最愛聽裏麵的主題歌,聽起來特別的豪氣,尤其是那一句:“說走咱就走啊!”正是自己的想法。現在深圳是一個熱門的城市,很多人都知道那裏在開發,錢好掙,有文化、有能力的人會得到發揮,他想自己何不去試一下。於是他裝了一套換洗衣服,沒有跟父母親說就走了,他記得父親送二哥陳中上學送出了眼淚,不聲不響地走還好點。


    列車在一路行駛,陳平望著窗外想著心事,自己這番出去不知能否找到工作,自己是學農業的,那個大城市不知有沒有對口的工作。路邊的景色逐漸不同,樹不像家鄉的樹,竹子好像一年四季都在長,還未分枝的竹杆高高聳立,地麵上的小筍才長出,香蕉樹葉大而翠綠,他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色非常新鮮,估計應該快到廣州了!


    從廣州轉到深圳,陳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子建得密密麻麻,廠房都建到了山腳,一大片一大片的,規模遠遠超過了飼料廠,而且綠化像公園一樣。荒山都種上了果樹,土地幾乎是充分地利用,不像家鄉還滿山的毛杆、毛竹。


    他先找到龍崗堂哥那個紙廠,先在那裏落腳,然開始出去找工作。一段時間下來,走了好幾個鎮,竟找不到工作,滿街都是找工的人,偶爾廠門口有招工海報,也是招一些自己從未見過的工種或者女工。鎮上的人才市場也是騙死人,花五塊進去,不知是哪裏請來的廠方代表,坐了一會就走了,而且隔幾天,又是那一批人。招一個普工都要高中以上文化,自己這個中專,找一個體麵的工作,希望真是非常的緲茫。聽說現在來晚了,要是九五年以前來就好多了,眼下沒有錢,看來隻好在堂哥的紙廠先做一陣子。


    堂哥為人忠實,很受老板喜歡,他這個廠剛興建,設備還在購買當中,隻有一台機器在運轉,他是做雜工,經他介紹,陳平也進來做雜工,雜工就是什麽都幹,比技術工矮一級,20塊錢一天,這不是跟以前的工地差不多麽!更讓陳平難受的是,還要聽那些沒有文化隻懂一點點技術的工人唿來喚去。


    堂哥很沒麵子,自己的弟弟這麽好的文化,做這種事,太委屈了,有什麽辦法呢!老板不重視這些,他隻好安慰陳平,先做一下,過段時間會新增兩台機器,再跟那些技術工學,一個月也有一千多一點,比辦公室文員的工資還高點。也是,老二陳中、老三陳浩現在一月才三、四百元,幹吧,陳平心想。可越幹心理磨擦越大,讀了這麽多年書,出來竟幹這個,怎麽向父親交待,同學們又怎樣議論?


    等了一個又一個月,至第四個月,新機器運來了,陳平又要忙著澆機器的水泥地基,可攪拌機幾天沒用,忘了倒出來的水泥結塊了,


    很厚很重,機器轉起來遲緩,容量小,在外麵用鋼釺怎麽也敲不掉,必須人鑽進去才能一點一點地敲。堂哥身材大,進不了,雜工隻有他倆,隻能陳平進去了,天啊,堂堂大學生,還要鑽進攪拌機裏麵敲水泥,真是丟臉!


    攪拌機裏空間小,在南方熾熱的陽光照曬下,格外的悶,裏麵的水泥厚而結實,陳平坐在裏麵,貓著腰,像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他用力敲著,渾汗如雨,整整兩個小時才徹底弄好,出來之後,他長歎一聲,這就是打工麽?


    機器調試多次未成功,等調試好了時間已至十月,這個等待漫長啊!陳平度日如年,調試完畢,老板又請了一幫人過來,陳平又沒份,他是無比的苦惱和羞恥,這個老板,怎一點都不重視文化呢?想自己在學校裏還是挺優秀的,總還有一點用處,看來沒有讀過書的人就是沒有認識,也許,沒有讀過書的人恨讀書人,就是要折磨你。


    沒有人知道陳平會有這麽多想法,那些技術工再苦再累整天都樂嗬嗬。就在陳平苦悶的時候,一個女孩走近了他。女孩叫阿紅,跟老板一個地方的人,哥哥開貨車,嫂子在鎮上開了個超市,按理家庭條件還好。阿紅文化很低,她早聽說廠裏來了個大學生,經常過來看陳平,陳平很討厭有人過來看,這樣他更感到羞恥。於是阿紅經常去哥哥家帶些雞呀肉呀之類的過來,他不敢喊陳平去,總叫陳平堂哥哥去喊他。堂哥曾對陳平說,阿紅喜歡上你了。陳平心喜,有人愛畢竟是好事,況且在他這樣的時候還有人看上他,也算是感謝了。阿紅人長得很漂亮,眉眼、嘴巴、鼻子很有型,可是文化低,陳平有點遺憾,他不想跟這樣的女孩在一起,擔心沒有共同語言。


    阿紅經常過來,她喜歡看陳平結實健美的身材,喜歡看陳平揮汗如雨的樣子,更喜歡聽陳平苦中做樂的玩笑。一段時間,她竟一天不見就會到處問,到處找,就像陳平讀農中時暗戀曉芸一樣。


    年底陳平迴家了,阿紅花三天時間親手打了一件毛衣給陳平,陳平非常吃驚,人家打一件毛衣要一個月,她三天就打完,神速啊。三天天夜都沒睡嗎?唉,離開了這個眾人羨慕、自己丟臉的城市,卻又弄得另一個人傷心。


    二


    現在農村的人似乎是瘋了,隻要能找到出去打工的路子,個個都往外跑,無論在哪裏,都會有人問“你在哪裏打工啊?”,或者“你什麽時候出去啊,帶我一起出去吧!”一九九八年元宵節過後,村裏年輕人幾乎走光了,陳平還在家裏,很多年長的都問:“陳平,你今年去哪?”陳平不知道怎樣迴答,他真的不知道去哪,非常的迷惘,那些出去的人都是幹一些普通的活,自己不願意跟,而人家都出去了,好歹有個路子,自己一個文化人卻還窩在家裏。去哪裏呢?別的城市沒落腳的,看來還是去深圳,從坳村有個人在那邊做會計,去找找他看看,大家都熟悉。


    這次陳平沒去紙廠,直奔會計小王那裏。


    “陳平,你怎麽來啦?”小王問。


    “剛到,過來找你了。”


    “那你先在我這裏住下,你是想在這裏做呢,還是怎樣?”


    “我先出去找找,你也幫我打聽一下。”


    “好的。”


    情況和去年一樣,找不到工作。


    “小王,外麵難找哇,你廠裏有希望嗎?”


    “唉,剛招滿,普工可能差不多。”


    又是普工,陳平心想。“那先做一下吧,都花了你不少錢了。”


    這個廠是做溜冰鞋,工作是翻棉泡,就是往鞋內底裏麵塞海棉,一毛錢一個。靠,以前在飼料廠貨款兩三萬都拿過,現在數這個錢,到頂了,陳平想。一個月後,他決定不能像去年那了,一定要去市內看一看,死也要死在市內。


    “小王,這裏離市裏有多遠。”陳平問。


    “不遠,個把小時就到。”小王說。


    “那裏有熟人嗎?”


    “沒有哦,有的話我也想去。”


    “我準備去市裏看看。”


    “去那裏要邊防證,你帶了嗎?”


    “沒帶。”


    “沒帶進不去的,不過聽廠裏幾個人說可以辦假的,五十塊錢一個。”


    “你看能不能幫辦一個,這樣快點,另外幫我把工資結了吧!”


    “工資本來要下月才結的,我跟主管說一下。”


    “好的”


    陳平工資結了三百塊,扣了預支200塊,還剩一百塊,邊防證辦了,是真的,隻不過是湖南籍的,寫上自己的名字,五十塊錢。他付了五十塊,隻剩五十塊錢了。他沒找小王借,決心賭一下,大不了睡草地,留這條後路會有依賴性。陳平坐車去了,提心吊膽地過了關口,就趕往深圳市的人才大市場。深圳人才大市場陳平第一次見,規模大,外麵有電子屏幕,顯示了各類需求,看來比市外的人才市場規範多了。第一天他花了五塊錢進去,複印了幾份個人資料,沒找到適合自己的,其它的試試也沒希望。找工的人多,高文憑的大把是。


    晚上怎麽辦呢?陳平想,口袋裏隻有三十幾塊錢,住旅社最少也要幾十塊。他在市場旁邊走了一下,發現有十元店,十塊錢一晚,可能流浪的人多,才會有這種店,真是哪裏有需要,哪裏就會有人服務,幸虧有了這種店。他住進去了,裏麵隻有幾張上下鋪的床,一台電視,都住滿了。


    第二天,陳平又去人才市場,沒希望。


    第三天,竟然有一個攤拉招農技師,這種情況真難得,在這個工業城市能有這個機會應該很少了,陳平想。他認真迴答了招聘方的提問,留下了簡曆,出來,他想,農業類的人出來找工作應該不多,這類人一般都分配到行政、事業單位,自己應該算第一批出來,至於現在有自費的,一般不會學農,至少不是這個專業,想必人少,可能有希望。但廣東的農業自己不熟啊,以前老師隻講南方品種,嶺南的品種沒講,大家也沒看,那荔枝、龍眼樹自己還不認識。於是他趕緊去書店買了三本這類書,十五塊錢,這時口袋裏沒有幾塊錢了,不管他,先迴去再說吧!


    迴來跟房東打了一個招唿,說今天沒錢了,明天去老鄉那借過來再給,晚飯三塊錢也欠了。一個晚上,陳平就抱著書看,比在農校臨時抱佛腳還用心,幾個難友還奇怪,怎麽看這種書。


    早晨九點多,有人打電話給房東,說找陳平,的確是那家公司,叫去筆試,房東也很高興。


    筆試就是考龍眼、荔枝方麵的知識,陳平剛看完書,記得很清楚,答得完整、全麵,而且字寫得漂亮,在農校他的鋼筆字也曾拿第一名。老總把他叫進辦公室說:“有二十個農業類的人前來應聘,其中有大學,有本科,就你寫得最好,明天早上過來,我們帶專家一起去四會市實地考察,公司在那買了兩千畝地,準備辦莊園,考察完了再寫可行性報告,現有四個人,到時隻留兩個人,你迴去準備吧,記住,明天打領帶。”陳平一陣高興,這麽多優秀的人中,他居然中了,幸好昨晚看了書,這個地方真培養人啊!可打領帶怎麽辦,隻剩兩塊錢了,看來還得去紙廠,那裏近一點,就直接趕往龍崗。


    他沒直接進廠,叫門衛喊了堂哥出來。


    “哎,你怎麽又過來啦,什麽時候過來的。”


    “有一個月了,在從坳小王那。”


    “他在哪裏?”


    “在公明。”


    “他那裏還好嗎?”


    “還好,我先在他那做了一下,出來了。”


    “如果合適就不要換來換去了,你家裏也困難,將就一下吧!”


    “還不滿意。”


    “那你現在在哪裏呢?”


    “去市裏了,剛聘上一家公司,沒錢了。”


    “你提前打個電話就好了,剛寄迴去,要不我去借點。”


    “不用了,有一點就可


    以。”


    “身上隻有二十塊啊。”


    “夠了,下次不夠再來,現在迴去都晚了。”


    “阿紅還在這裏,老問你。”


    “不要找她了。”


    拿了錢,陳平就在附近便利店買了十塊錢的領帶,匆匆返迴十元店,這時已經很晚。


    一早,陳平就叫難友幫打領帶,去了公司。坐上老總的車趕往四會,一路上陳平心裏沒著落,他擔心的不僅是沒聘上,還怕沒有錢出洋相,吃了早餐,口袋裏一分錢都沒有。


    二個半小時到了目的地,當地鄉政府擺了幾桌酒,迎接遠到而來的投資商。吃完午飯,一個人發了一個紅包,陳平心裏一喜,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張百元大鈔!真是救命稻草,有一百塊可以用一陣子了。


    鄉政府還安排了一次遊快艇,酒店的旁邊就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水庫,水很深,山很綠,風景格外的美。陳平扶著快艇後麵的舵把,加著油門,心裏別提多高興,前麵飄出了水麵,後麵快沉到水裏,他不怕,即使掉進水裏,也不會淹死自己這個農村來的娃。


    遊罷快艇,一行人上山考察,陳平又開始擔心,那兩個農業專家會不會指著龍眼、荔枝樹考他呢。剛上山坡,天又下起了小雨,“下去吧,下去吧。”老總說,他擔心把專家們淋濕,大家匆匆下山。


    晚上,在酒店裏開了分析會,專家結合廣東地理、氣候條件大講了一通,陳平認真記著,因為明天就要交考察報告。第二天,他順利過關,終於有了著落,而且工資不低,2000元一個月,現在公司是把他當人才看了。


    三


    當陳平正在構思夢想,準備在廣東這個開放、發達的地方創造一翻事業時,老天又給他潑了一盤冷水。這個公司,純脆是個騙局,老板先花幾十萬買片荒地,再設計一些漂亮的平麵圖,招一些能說會道的銷售員,打著建莊園的名義,到處招商,以每畝三萬元出售,以後可以來這裏休閑,每年還可以分利,二千畝地一下子招了六千萬元,這年頭有錢的人多啊。全市共有三十幾個籌建中的莊園,據說有的招了一個多億,然後一走了之,山上連個洞都未挖。陳平在四會也隻是修了一點路,挖了一些洞,總部總說沒錢,經常停工。這類事情引起中央有關部門的重視,中央國土局、農業部、林業部都派人調查深圳市的莊園開辦情況,最後因普遍存在問題,所有籌建中的莊園全部停工。這樣,陳平又失業了,這時才五月中旬,迴去太早,隻好繼續找工作。


    又迴到了十元店,陳平好不懊惱,不過這次比上次好一點,身上還有一點錢,盡管三個月隻發了一半工資,算起來還有兩千塊。快活了一陣子,再去找普工是不可能,反正有錢,慢慢來吧。可一兩個月下來,還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現在,不要說市區,連郊區的地圖他都可以畫得出來,哪個地方做什麽他都知道,錢像流水一樣花光了。


    這天陳平實在太累,躺在床上看電視。這個店的人來來去去,換了不少,陳平是常客了,有見到找到工作的,有見到打道迴府的,還看見找不到工作去做雞的。唉,真難。正邊看邊想,來了兩位民警,一進來就查暫住證。查暫住證是打工者最怕的一件事,辦一個證要三百多塊,查住了沒有會馬上被帶走,當天沒人保第二天就送農場了,幹完三個月的活再被遺送迴家,在農場裏麵表現不好可能會呆一年!陳平曾親自聽一老鄉說,他被抓送進農場,一餐一碗稀飯,幾個鹹蘿卜,一次摘茶葉,太陽厲害,他有點不積極,幹警競叫他吃茶葉!現在查證這個情況還好點,以前有的打工者甚至被追到墳溝裏。


    當問大家有沒有暫住證時,大家都說沒有,或許人才市場這裏可憐的人太多,民警說,沒有你們趕快走,這是個黑店,無證營業,馬上要查封。陳平今天又一分錢沒有,找幾個難友借,平時還可以,現在要走了大家都說沒有,求了好幾個,最後還是一位帥小夥給了5塊錢,說“我也沒有了,你拿去吧!”這個小夥剛聘上服務生,陳平跟他還談得來。


    陳平倉惶而逃,這次他去了橫崗一個同學小秦那裏,小秦也是委培生,比他晚一屆,才來沒幾天,在他哥哥那個廠做保安。同一個鄉的人都是一個帶一個分散在那裏。陳平有點不好意思見他,來了一兩年,還沒工作,混個啥呢?小秦,1。75米的個頭,長得相當帥氣,唱歌、打球都很好,在學校裏很多女孩子喜歡他,可惜也是委培生,倆人以前玩得很好,在這裏相見,特別高興,同時小秦也愁,做一個保安怎甘心。


    小秦告訴陳平,說“剛看到街上有貼招工廣告,龍崗那裏有一個廠招質量管理,不知道你懂不懂。”


    “不知道那個廠是做什麽的。”


    “上麵沒寫。”


    “那我去看看。”


    第二天起得晚了,陳平趕到那個廠時已十點半,門口站滿了人,都拿著一份簡曆表等候通知,他擠進去找保安要表格。


    “你好,請給一張表格。”陳平說。


    “表格沒有了。”保安說。


    “一張都沒有嗎?”陳平問。


    “今天人多,一下子發了一百多份,沒印這麽多。”


    陳平想,現有每一次招工都要把它當一個機會,否則難找,他摸了一下口袋,還有十七塊錢,出來時小秦給了二十塊。於是他買了一包阿詩瑪的煙塞在保安口袋裏,說:“兄弟,幫個忙,就隻要一份表,行不行是我的事。”保安不要,硬塞了進去。“那好吧,我去弄一份,行不行是你的事了。”保安弄了一份表格,上麵寫著197號。


    一直站到中午,還沒有輪到,陳平又累又渴,廣東的天氣真熱,上麵曬、下麵烤,像蒸籠一樣,他站不住,找了一個快餐店,要了一碟河粉坐下來吃。河粉炒得又黑又油,才吃幾口,就翻胃,全吐了,心想,這個工哪是人打的。


    直至下午五點,才輪到他。他現在應聘不像以前怯生生了,一見人事小姐的麵就打招唿:“小姐,今天人多你辛苦了。”人事小姐忙了一整天,口都問幹了,一聽這話很受用,“是啊,人太多了,現在快下班了,別人出五個題目,出你三個好了。”三個高中題目,陳軍一揮而就,人事小姐在上麵打個“√”,估計成了。


    第二天,廠裏通知上班,先崗前培訓一月。這是一家港資企業,管理很規範,無論是行政還是生產,一道一道的,有條有理。陳平以前以為行政就是辦公室,上傳下達,寫點報告之類,飼料廠就這樣,帶管食堂後勤,一個人全包。但這裏不一樣,人、食堂和車隊等都有專人去管,分得很細。就連食堂每個星期之內都沒有重複的菜。生產也是很嚴格,它有跟單管理,按期出貨,上一道工序要對下一道工序負責,一絲一毫的毛病都會返工,以前什麽是qc、iqc,陳平一點都不懂,內地企業哪有這些,現在才知道怎麽迴事。唉,要是飼料廠有這樣的管理,可能還有一點希望,聽說現在被副廠長承包了,隻交了十萬元的押金,倉庫裏都有三十萬的貨,不知撿了多個大的便宜。


    在這裏,陳平學了不少東西,大致明白現代企業管理是怎麽一迴事,難怪香港、美國那麽發達。可是這裏人才太多,連普工都是高中以上畢業,大學生比比皆是,看來升遷機會小,危機感大,他又一次猶豫。


    四


    新年,是中國傳統的重大節日,無論在哪裏,無論有錢沒錢,都要迴家去年,陳平迴來了,迴想這一年經曆可謂太多,甚至有些驚險,可春節一過,村裏年輕人又走光了,陳平還未走。


    “你今年還去嗎”母親桂花問


    “還不知道。”


    “是不滿意是嗎?”


    “嗯,有點”


    “聽說青鬆的女兒在溫州做鞋,工資還可以”


    “一個月多少啊”


    “忙的時候有兩三千。”


    “有這麽多嗎?” 陳平吃了一驚,自己才一千塊。


    “是的,她媽媽說的”


    “她才三年級啊”


    “不知道,不過她在家就很能幹”


    “比深圳做一般經理的還高。”


    “哦?”


    “她走了沒有”


    “去年沒迴”


    “那我也去看看”


    “那也好,溫州離家近一點,街上有直達班車。”


    陳平迅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小秦,小秦說現在有一些人去那邊了,他有個堂哥也在那裏。


    “那我們去溫州吧,在深圳也沒出息。”陳平說


    “好吧”小秦說。


    兩個懷著無限抱負和理想的年輕人又趕往溫州。


    下了車,他倆感覺這個城市很小,遠沒有深圳那麽發達,有些懷疑,怎麽會有這麽高的工資呢!先落腳在小秦堂哥那,他堂哥也是做鞋的,陳平和小秦不會,也不願意跟著學做鞋,就去人才市場上看。看了半天,全是招做鞋的。這個地方做鞋的太多,遍地是鞋廠,規模不大,有的一棟民樓,一樓是車間,二樓是倉庫,三樓辦公宿舍,四合一,就是一個小作坊,看來工作也不好找。不過招工廣告上對文化要求不高,慢慢等總會有一些機會。在這個小城市,陳平覺得輕鬆多了,經過那麽一番經曆,他覺得在這個小城市沒有什麽可怕了,地方小,有什麽事一下子就可到老鄉那。


    事情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麽順利,很久都沒見有招行政管理之類的工作,偶爾也是專業管理。時間一耗就是一個月,小秦畢竟人瀟灑,口才好,被一個廠招去做業務員,先走了,陳平還在流浪。終於有一個酒店招花工,也對得上號,管它呢,先去做一下,一個人連生存都不會還談得上發展?陳平想。


    酒店的環境特別好,花工的工作就是澆澆水,修一下枝,輕鬆悠閑。可是職位低下,工作服沒有服務員那樣整齊漂亮,是跟掃地的一樣,也是蘭軍衣,蘭軍褲!陳平真的反思起了讀書這個意義。到底有沒有必要讀這個書,是自己能力差了還是沒有用上?要是能力差,經理也是高中文化,要說有用,自己也不知道會做什麽,天天找工,到底要找什麽樣的工呢?這個專業即使找到了也是農民,與泥土打交道,或許讀書就要讀名牌大學,讀好的專業,要麽學一門技術。名牌大學自己考不上,技術工現在也不想學,那些鄉政府的同學都入黨了,再過兩年就是鄉長,將來說不定出個縣長,自己做一輩子技工嗎?也不可能,父親也不期望他這樣。可自己到底有什麽優勢呢,可能寫點東西稍微好一點,但又會寫些什麽呢?除了字寫得還可以,,其他也沒什麽。如果去做點買賣,自己又沒錢,家裏信用社的貸款還沒還清,有錢的親戚一個都沒有,這樣難混啊!如果不讀書就好了,一不用吃那麽多苦,二沒有這麽多想法。正想著,掃地的小張對他說:“陳平,拿一本雜誌給你看” 。


    “什麽雜誌啊。”


    “酒店剛出的內刊。”


    陳平接過來看了一下,感覺寫得不怎麽樣,好象還不自己寫的。突然他想,大家都看不起我這個花工,我也寫一篇試試,看他們怎麽看。於是他發揮所有的想象,一字一句斟酌,把整個酒店的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寫了個遍,叫掃地的幫交了上去。


    半個月後,內刊出來,整個酒店轟動了,都說花工寫了一篇文章了不得,用詞美妙,動靜結合,把整個酒店寫得非常的活美,卻又華而不虛。


    行政經理把他叫過去,說“陳平,你寫的文章太好了,我在這裏呆了這麽久,想都想不出,你這種文筆,不要說是我,很多人都寫不出,真看不出來,有你的文章,整個內刊份量都重了。”


    陳平有點不好意思,他好象感覺真正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於是期期都寫,每期都獨占鼇頭,很多員工都說“陳平,你不要在這裏做了,憑你的才能,應該找到好的工作。”現在好象是大家都趕他走了,再不走,人家會笑話。


    一次,一家企業招行政管理,他帶了兩本內刊過去了,他現在也不怕,人家要是問管理,他懂一點,溫州現在還沒有港資那樣的企業,寫作,自己手上有樣板。那家公司經理看了一下他的文章,沒有問太多,被聘上了。陳平迴來一想,是啊,一個人要成功,必須要找到自己的位置,還要表現出來,否則誰知道你行不行呢?


    五


    陳平跟新公司經理說,要過幾天才能過來,那邊還要交接,沒有說是花工。迴到酒店,交了辭職報告,剛出酒店大廳,卻碰了他二哥陳中。


    “哥,你怎麽來啦!”陳平吃了一驚。


    “我從福建那邊轉過來。”


    “你怎麽有空呢?”


    “現在可以停薪留職,今年我也停了,停兩年,現出來看看市場,打算做點事,在家裏呆了這麽多年,都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那停兩年對你工作有沒有影響。”


    “沒有”


    “那黨委一職呢?聽說下屆開始投票選舉,你一出來,還能保得住嗎?”陳平去年聽說過選舉的事。


    “沒事的,在鄉裏呆了八年人緣還好,鄉裏答應保留職位。”


    陳中從九一年畢業開始,在鄉政府整整呆了八年,他苦難出身,了解老百姓的困難,善於與基層幹部和老百姓打交道,所有的基層幹部和老百姓都說鄉裏麵這麽一個人好,在這個以征收提留,計劃生育等為主要工作的時期,幹群關係相當緊張,能夠獲得如此好評也是不多。可是在鄉政府內部,一切都是表麵現象,暗地裏都是你爭我鬥,不是你踩我我壓你,就是走關係,送禮,不管人緣再好,能力再強,沒有暗地裏的這一層關係,是不可能有機會上去。陳中開始兩年還意氣風發,信心十足,領導布置的任務他都很好地完成。三年一屆,書記一走,又得從新開始,曾經在前麵不受寵的人都盡力去討好新任書記,新任書記也在考慮是否再用舊人。總之,普普通通的一個單位,都是相當的複雜。象陳中這樣無錢無背景的人,隻有幹事的份,沒有好幹的職。這幾年他是倍受煎熬,無論在學校還是在這個群體,自己都是優秀的,總得不到重用,得不到提升,有時還要聽後上來者唿來換去,簡直不是滋味。這個黨委一職,還是看在他人緣好,老同誌的份上,剛給安排的,不管怎樣,總算進了班子。


    陳浩那邊,情況更不妙了,他沒有陳中那樣靈活,在學校就是預備黨員,他得從零開始,前兩年看能力,第三年排了一年隊,第四年預備黨員,第五年轉正,五年時間才弄了一個黨員。在這個圈子裏麵,不上升,人家會認為無能,要上升得先入黨,沒有特殊關係,媳婦未必熬成婆啊!


    盡管如此,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滿於現狀。做了鄉長又怎樣,一個月才幾百塊錢,現在是經濟時代,還不如一個農村出去打工的娃。眼看那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出去打工的人迴家,大包小包,衣著光鮮時髦,買這辦那,甚至蓋起小洋樓,鄉長們也自感慚愧。


    其實,這是一個普遍現象,全國許多地方都是這樣,特別是一些落後地區,信息閉塞,政府工作內容簡單,人浮於使,形勢問題嚴重,根本沒有真正從服務農民的角度,去引導農民致富,帶領地區致富。現在,國家也意識到這個問題,鼓勵一些基層單位多走出去,了解一些市場,帶領農民走上致富的路子。陳中也是順應這個潮流。


    “哥,你這次出來有沒有看到一些新情況呢?”


    “唉,沿海地區太發達了,內地根本沒辦法比。”


    “那你準備怎樣呢?”


    “我想迴去養豚,這是我們那裏的特產,味道很好,現在請客都吃這個。沿海地區發達,人口這麽多,應該有銷路。”


    “你怎麽銷呢?”


    “現在出去的人多,各個地方的都有,到時想


    辦法通過他們幫我找銷路。”


    “豚是張口貨,人不吃,它還要吃,沒有資金不行。”


    “開始少養點。”


    “我這有幾百塊,你先拿著,過段時間好了我再給你寄去。”


    陳平跟二哥講了新工作的事,陳中也很高興,在這裏逗留了一天迴去了,陳平目送哥哥遠去,由衷希望他養殖成功,成功了,也許不是他一個人,可能是一個村莊,也可能是更多。


    六


    陳平上班了,公司辦公室三十幾個人,隻有他一個是外地人,經理沒有讓他搞管理,讓他負責編輯內部報紙。這下他犯難了,自己不是這個專業出身,中文或者新聞專業的才合適,自己連有些格式都不懂,偶爾寫點,就叫人幹這個,不是故意為難人嗎?怎麽辦?硬著頭皮也要幹了。


    對於一個外行人來說,這的確是一個苦差事,剛開始還好一點,能寫一點短訊,但之後越來越難幹,一是企業裏內容少,得挖空心思去想;二是感覺越寫越差,一篇文章要磨好久,白天寫不出來,隻有晚上夜深人靜才能弄一點。整天人頭昏昏沉沉的,有時甚至一陣陣痛。晚上睡不好,躺在床上還在想;白天心事重重,走到哪裏都不知道。經理看見這情況,也時常推出一些新舉措。策劃一些活動,這樣內容多就好寫一點。可是娛樂活動也不好,人家開心的時候,自己還是痛苦,有時甚至怕這些了。這種情況將近持續了半年,半年來,陳平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經過一陣磨練,陳平感覺現在好一些了,大腦基本能承受這種勞動,不懂他就請教同事,參考外部報刊、雜誌;沒有內容就去各部門采訪;老總講話他一句一句記,結合學過來的理論,順勢延伸,這樣,報紙能如期出刊。偶爾借助公司這個平台,陳平還在《溫州商報》、《溫州都市報》等報紙上發表一些文章,現在陳平很開心,覺得總算有點人樣。


    七月,遠在河北的妹妹陳潔畢業來了,這個幾乎被遺忘的妹妹今年中專畢業,在河北一所學校學計算機專業,以前家裏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麵幾個身上,前麵幾個接二連三,她晚幾屆。陳潔成績也怪,考了兩次都差十分,98年改考美術,陳茹說如果文化成績還這樣,美術成績隻要一過關就能進中央美術學院。可陳潔受家庭環境影響,生性內向,沒有這個天賦,落榜了。


    這一年,九江洪災震動全國,各地紛紛給予支持,河北那所學校免費向九江地區招收一些學生,陳潔弄到了這個名額。


    其實這所學校,原來很少有人填報,陳潔進去後,經常有一些電視台、報社媒體過來采訪和單位過來慰問,學校也常組織這些“難生”做一些活動,搞得讀書的時間都不多,並且學校教學質量不高,學了兩年隻學了一些理論,辦公室軟件都不會。


    陳平聽陳潔說,心想完了,原以為計算機專業了不起,看來還得從頭學,不學一些實用軟件,怎麽去找工作,否則又走自己的老路。陳平拿了幾百塊錢,在附近一所電腦培訓的地方幫她報了名,先學辦公軟件,再學平麵設計,等發了工資再學3d,不管怎樣,多學一點好。


    陳潔學了兩個月,進步很快,陳平常來看看,這天當陳平送錢過,準備幫她再交一期學費時,陳潔不知所蹤!陳平一下子緊張了,問培訓老師,說她已經結業走了,怎麽會呢?應該會打一個招唿啊!他左打聽右打聽,終於有一個學友說:“有一個在附近搞裝修的小夥子帶她走了。”


    “去哪裏你知道嗎”陳平問


    “不知道,好像是去了上海”


    “他倆認識嗎?”


    “有一段時間了,差不多一個月吧。”


    真沒腦子,就這樣隨便跟人家走!陳平心裏氣惱。他找到那個工地,問那小夥的電話,,是江蘇的,打過去那口音他一句聽不懂,好不容易才聽懂說是去上海,至於具體在哪裏,也不知道,聯係不上了。


    迴來,陳平好好想了一下,陳潔是內向型的,在家雖然很少說話,但做事細致、認真,而且認定的事很難改過來,有自己的主見,應該不是那種很隨便的人,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怎麽辦呢,隻希望她能早點打電話過來。


    一個月後,母親來電說,陳潔打電話迴家了,說很好,她樂意,叫家裏不用牽掛,叫哥哥不要生氣,她是怕他不同意才先走的。陳平總算有一點放心。可是母親告訴陳平一個不好的消息,陳中養的豚死了好多,家裏經濟緊張,父親把以前種的樹砍了一些,肩周炎複發,痛得厲害。


    “那個樹長大了嗎”


    “大了,都十年了”


    “賣了多少錢”


    “七百多”


    “唉,這一點錢,你們也不打個電話過來,幾百塊我還湊得起,現在賣不值錢。”


    父親就是這樣,有難處也不說一下,現在身體差了,砍不動就不要砍嘛!陳平一陣悶氣,又一陣難過。這時,他又想起,自己雖然幹得高興,可工資隻有800塊一月,比以前還少,除吃飯,買一點日用品,偶爾老鄉過來借一點,加之陳潔的學費,自己也沒有什麽錢,父親是知道這個情況才不說。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打工最終是為了掙錢,再者文字工作做了這麽久,也是辛苦,還有點虛偽,看來要另想辦法了。可是辦公室的工資都差不多,甚至比車間低,以前母親說的事是真的,車間裏好的工種月工資四、五千,經理都自歎不如,這個地方,多數老板都隻重視能看得見的東西,管理還沒擺到重要日程,難怪經理說,溫州的企業都是家族企業,好難管,有些地方根本無法插手。


    聽辦公室的人說,駐外營銷的工資比較高,一年三、四萬,年底一起發,不過都是扛貨多,一天忙到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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