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國看我真要走,懇求說:“你真不在這屋裏睡呀?即便我跟你算了,你看多年夫妻的情份,再陪我一晚不行嗎?


    五哥長時間在外,難得來家一次,兄弟之間自然親得不得了,但有時也會產生矛盾。 五哥長期生活在部隊,其習慣、脾氣、性格全成了大兵味。提成幹部後,骨子裏多多少少滋長了一股傲氣。說話、做事,在其他幾個哥哥麵前常表現一種盛氣淩人的樣子。幾個哥哥雖然看不慣,但看他難得迴來,所以一些事常常讓著他。反正他的假期隻有十天半個月,又不是長期生活在一起。


    小時候,五哥跟四哥就不和,常常跟四哥別著來,長大了,脾氣仍然沒改。不過,五哥迴來,四哥還是親熱地問長問短,寸步不離,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弟弟嘛。


    可是,五哥跟大哥、二哥、三哥都是哥長哥短的喊,唯獨對四哥喊老四。我聽了心裏就不舒服,不知四哥是怎麽想的。也許在五哥的眼裏,壓根就瞧不起四哥。四哥的確也有不足之處,比如好賭博,不太顧家。家裏有兩個孩子,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每次五哥迴來,看其他幾個哥哥過得紅紅火火,看四哥仍是家徒四壁,便當著四嫂麵指責四哥:“老四,你看人家是怎麽過的?你是怎麽混的?”四哥自覺過得不行,所以五哥說他,他也就忍了,隻有四嫂看不服氣,背後嘰咕說,看他那口氣,好像老五比老四還大似的。


    五哥這次來家還跟四哥幹了一架。那天該巧,我未在家,後來還是聽弟弟說的。架也是在弟弟家打的,弟弟是現場目擊者,當然不會說假話。但聽弟弟口氣,事情怨來怨去,還是怨那個當大兵的五哥。這個“老瘦泥鰍”,現在胖得像個賊,說話做事了不起,哪還有過去的影子,我看他就不順眼。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五哥覺得自己來家一趟,幾個哥哥家輪流請他吃飯,他也該有所表示。於是,就掏錢叫弟弟去買酒買菜,在弟弟家辦一桌,答謝幾個哥哥。


    弟弟菜一買來,母親就幫著忙開了。又是炒,又是燒,又是蒸,又是煮的,幾涼幾熱菜一上桌,兄弟幾個便各就各位喝起酒來。


    五哥和四哥的矛盾激化就激在座位上。按道理,五哥出錢辦酒席,他身為東道主,客人由他安排座位也是應該的。——實際上,這種安排本就是多餘的,都是自己弟兄,什麽上?什麽下?坐哪不一樣?再說,不用安排,大家也都知道,從大到小挨著來。可是,五哥主動安排座位,他要客氣唄,隻能隨他。


    五哥把大哥安在上席,二哥居東,三哥居西,按說下麵是四哥就座,他卻坐到四哥位上,讓四哥坐下首。


    四哥看在眼裏,氣在心頭,但沒吱聲。這不是明顯小看人嘛,孬孬好好我還是你哥吧。看你長年在外,難得迴來一次,讓你算了。誰知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老瘦泥鰍”,在酒桌上繼續耍那一套軍閥作風。


    喝酒,喝足量還不行嗎?再好的弟兄,酒喝到一定程度也夠味了。他們弟兄六個喝了五瓶高度白酒後,老五又給每人分兩瓶啤酒。眼看大哥就要醉了,他還不讓,非要大哥再喝兩大杯。


    四哥看五哥這樣派大哥,心裏老大不滿,就對老五說:“大哥不能喝就算了,自家兄弟在一起聚聚,又沒外人,何必那樣敬酒。”


    五哥本來就看不起四哥,這時看四哥當眾兄弟麵拆他台,馬上瞪起喝紅了的眼,對四哥吼道:“你算老幾?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四哥本身就是火爆脾氣,見五哥這樣不給他麵子,拿下眼待他,原本壓在心底的火“騰”的一下冒了出來,像火山爆發一樣:“你能什麽能?我算老幾?你算老幾?你當了幾天兵有什麽了不起?你看你來家幾天,說這訓那,不知吃幾碗幹飯!我不過不跟你一般見識,一再讓你,你還得寸進尺了呢!你給我滾!”說著,抬起腿就是對五哥一腳。五哥沒被踢到,桌下的啤酒卻被踢炸了一個,“嘭”的一聲,滿屋皆響。弟弟剛端起的啤酒杯,還沒來得及放到嘴邊,嚇得“嘩”的一聲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這下不得了,五哥爬起來就給四哥一拳。四哥當然也不是吃素的,上去又是一腳。老五一閃身,四哥一腳便踹到了牆邊的沙發上。五哥欲撲向四哥拚命,被大哥、二哥死死拽住。三哥和弟弟硬是把四哥從屋裏拖了出來。四哥邊走邊吼:“滾!誰叫你來家的,滾!永遠別來這兒!”屋裏的老五也炸開了嗓門吼:“!燒什麽你燒,要是在部隊裏,我早拿槍把你給崩了!”


    母親一見,兄弟幾個喝得狗熊不認鐵勺,便這邊撅,那邊罵。弟媳婦她們嚇得不敢吱聲。


    弟弟拖走四哥迴來後,帶著哭腔說:“都別喝了,再這樣喝下去會出人命的。”


    最後到底是如何解決這個矛盾的,弟弟沒說,我也不知道。隻知道第二天,四哥、五哥、三哥還有弟弟在一起打麻將,打得有說有笑,好像昨天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唉,兄弟總歸是兄弟,真親還不惱一百天呢,何況自家人。


    五哥說,他這次迴來,除了為二丫的事(我不知他為二丫做什麽事),就是為我的事。他早就聽大哥說我與雷文國離婚了。春節時我就想去他家討個說法的,後來沒有去。他這次迴來,不知對我的事有何高見。


    我這次沒主動跟他談我的事,哥嫂們在他跟前卻說了我不少壞話。他們一致認為,雷文國和我離婚,責任在我。


    我不明白家裏人為什麽把五哥看得是那樣的重?他不就是在部隊裏當個小官,我是個平頭百姓罷了,五哥無論做得怎樣,他們都能容忍,而且仍然捧著他,敬著他,親著他,為何對我卻又是另一番態度呢?ノ甯繚詡倨誑炻時,才找我談心。他先問了我與雷的離婚情況,又問我還能不能和雷重歸於好。我都如實作了迴答。自己哥嘛,什麽話不好說。我說我永遠不會和雷和好的。五哥聽我說這話,對我批評也夠刻薄的,他說我:“你這是喜新厭舊!”


    “五哥,我請問你,新從何來?舊從何去?”這個當大兵的“老瘦泥鰍”竟這樣武斷地侮辱他妹妹。


    “我當了這些年兵,做了多少人的思想工作,我就不相信,遇上你我就會碰釘子。”五哥沒有正麵迴答我的問題,而是在我跟前擺起了他的老資格,——做人思想工作的老資格。 “你碰釘子是一定了,我希望你不要碰得血流滿地。”四哥能讓他,我就不能讓他。也許我說這話不給他麵子,噎得他半天朝我直瞪眼兒,嘴噘得能拴條狗。


    初時,五哥說話還挺耐心,一副對妹妹關愛的口氣。說著說著,火藥味便濃了起來,最後對我近乎是吼,是咆哮,是嚎。他說:“你不迴去!綁也得把你綁迴去!由著你,還得了,由著你,人就沒法過!”


    我和四哥一樣,早就看他不順眼。能什麽能,在部隊裏對你手下幾個兵能行,來家裏誰睬你那一套?燒什麽燒,頭上那點毛沒燒掉算你走運,豬頭狗臉的胖,看著就不要吃飯了!哼!老瘦泥鰍,竟把我當成他爪下的兵了,我倒要看看他其奈我何!


    說話說崩後,五哥竟擅作主張,到大哥家打電話給雷文國,讓他某天某時來沙塘喝酒。雷文國哪撈到這句話了,當即滿口答應。他一句一個五哥,把這個老瘦泥鰍喊得人飄魂轉,像得了狗頭金一樣高興。


    以大哥為首的這幫兄弟,都讚成老五的當兵作風——雷厲風行。此刻的我,雖然孤身一人,身陷重圍,四麵楚歌,但是我的心仍是堅定的,無論你怎樣起巨風,掀巨浪,我就是不開船,看你們能怎樣。


    八月十二,——那是公曆。老五在家設了“鴻門宴”。這個“鴻門宴”雖然設在我的家中,卻不是對雷文國,而是對我。——老五玩起了“窩炮”。


    這天下午,雷文國來了,還帶著雷蕾。我既不躲,也不避,穩坐家中,以不變應萬變。


    久別女兒,一朝相聚,心自然是牽著的。女兒小鳥依人般,偎著我。我走哪,她跟哪,嘴裏嘰嘰呱呱跟我講她學校的事。我感到一種欣慰,女兒並沒有因為離開我而忘記我和疏遠我。她擁著我,天真地說:“媽媽,你要能迴家多好。”女兒太小,還不知她媽媽不能轉移的意誌是出於無奈的事。每當女兒對我說出這句話時,我隻能心酸地避開這個話題,跟她談些她感興趣的東西,比如她的同學誰成績好啦,誰作業沒做完啦,哪個老師喜歡她啦等等,女兒拾起這些話題,也會津津樂道。


    母親按五哥的意思,做了一桌酒菜,幾瓶老白幹早提上了桌。出乎意料的是,這次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沒請,桌上隻有五哥、弟弟,還有雷文國、女兒和我。母親忙著炒菜,也沒有上桌。


    桌上,五哥和雷文國仍然是稱兄道弟。看得出,雷文國這天的心情特好,從一進門就始終臉上掛笑,給人一種和氣、溫順、文質彬彬的樣子,不知內情的人,真會以為我與他之間根本就沒發生過什麽。酒桌上,雷文國談笑風生,大侃特侃。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不失時機地賣弄自己的才學,殊不知,他那點才學少得太可憐了。為了給五哥好印象,他對我也表現出格外的熱心、格外的照顧,時不時讓我吃菜,找我喝酒,好像這裏是他的家。


    五哥在一旁得意地看著自己導演的這場戲。他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又打量打量雷文國。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滿好的家庭嘛。


    我無需扭捏,這是我家。所以,該吃的,吃;該喝的,就喝;你朝我笑笑,我就朝你笑笑,你夾菜給我,我就端酒給你。女兒在一邊“媽媽,爸爸”叫個不停,小嘴兒一會兒要吃這,一會要吃那,我和雷文國換班著夾菜給她。


    飯桌上,五哥能跟雷說的都說了,不能當我麵說的,就把雷叫到外麵竊竊私語。好像做生意一樣,兩人談妥了便又攜手共進桌席,“喝酒、喝酒”地叫著。看他們這種狼狽為奸的樣子,我感到好笑,笑他們忘了別人尊嚴,笑他們錯打了如意算盤,笑他們高興得太早。 吃好飯,天就黑了。雷文國佯裝要走,五哥硬是留了下來,滿嘴噴著熱辣辣的酒氣說:“天太晚了,別迴去了,在這住一夜,明天一塊迴去。”


    聽他的話音,我好像早就答應迴去似的。


    雷文國巴不得留下來。他帶著女兒坐在母親裏屋的電扇底下,女兒躺在地上的涼席上,不時地打著嗬欠,看樣子困了。


    雷文國坐在那兒,一枝接一枝抽煙。


    我準備乘五哥不注意開溜,誰知這個老瘦泥鰍坐在母親門口,說是乘涼,實則是封鎖道路,不讓我出門。走不脫,就幹脆留下來談談。當麵鼓,對麵鑼,這是在我家,他也不敢把我怎樣,於是,我踅進裏屋,在雷文國對麵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雷文國仍是一臉和顏悅色。他眯縫著小對眼,噴著煙雲,吐著煙霧,顯得很悠閑,很自在,一副勝利者的樣子。見我進裏屋後,他吐出口中最後的煙圈,瞅著我,笑笑說:“你看,你家人都不想我和你散,你到底打算怎麽辦?”


    過去見麵就吵,吵不能解決問題,這次,我有必要跟他說清楚:“雷文國,今天請你來,不是我的意思,那是五哥請你。家裏人不想我和你分手,不代表我不想跟你分手。我不是不想過你雷家的日子,而是不能過,無法過,不容我過。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從雷家趕了出來,而且掐斷了我的迴頭路,我不是沒迴去過,我一次次迴,你一次次趕,再不要臉皮的人也得知趣呀!沒有迴頭路的人,隻能向前走,我覺得我們應該好聚好散,不要糾纏不休。”


    說到這裏,我抬眼看了雷文國一下,他仍在抽煙。那雙眯成一條線的對眼,望著嫋嫋升騰的煙霧,似乎在閉眼看著看不清的前麵,那雙狹窄的耳朵似乎在聽一個不相關的人在講述一個遙遠而又縹緲的故事。好一會兒,他才抬起一個手指頭,將夾著香煙的手換了一個姿勢,然後再用剛抬起的那個手指頭,彈掉了一大截灰白的煙灰。香煙因為煙灰的脫落,露出了一點星紅。他又狠狠地抽了一口,原本和顏悅色的臉變成了一種凝重,一種陰鬱,一種無奈。


    他歎了口氣,抬頭望了我一眼。


    我也不退縮地望著他。


    這種望不是過去相戀時的那種情望,而是兩軍對峙時的那種仇望。這種望,是一種力量的較量,人格的較量,情感的較量。


    雙方對視了一會,雷文國開腔了:“你說我把你從家裏趕走這我承認,但是,你說我掐斷你的後路,我不明白,我是怎麽掐斷你後路的?”他話說得很平靜。


    我也用平靜的口氣跟他說:“沒說之前,我有個要求,希望今晚我們都要有耐性,不爭不吵,好聚好散,聚聚散散明明白白,輕輕鬆鬆。”


    “你怎麽說都行。”看得出,雷文國是言不由衷在說。


    “你不是問我,你是怎麽掐我後路的嗎?我就告訴你。假如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嫁到我家,安份守己,做牛做馬,悉心照料這個家,為我生兒育女,我不但不對你好,相反三天兩頭打你,侮辱你,醜化你,跟蹤你,並一再誣陷你外麵有野男人,甚至不惜動用家裏所有弟兄、親戚朋友,到你家大喊大叫,惡意誹謗,讓你在娘家、婆家兩頭難做人,你會怎麽想!打過,罵過,侮辱過,趕走過,讓你無法生存後,我再來向你賠個禮,道個歉,就想了事,再把你帶迴家,你願意?你還能迴來嗎?這不可能吧,即便你胸襟有多麽寬廣,也有個限度,你也不會容忍我三番五次對你侮辱的,你畢竟是人,你有你的人格,你有你的尊嚴。再說,我們已經鬧到這種地步,將來再在一起生活還有什麽意思?你又能保準以後不再吵、不再打?所以說,我們到此為止是明智的,我相信你今後也能找到比我強的人。”


    “照你這樣說,我們隻有散了?”


    “是的,隻有散。潑出去的水,是收不迴來的。”


    “散就散吧,你不想和我在一起過日子,我又不能硬綁你去。”說完他掐斷了煙頭,扔在地上,用腳一踩一擰,煙滅了。


    “你要明白,強扭的瓜是不會甜的。”


    “那我就迴去吧!”話音一落,他就喊在涼席上已經睡熟的女兒。


    天這樣黑,女兒又睡著了,出於人心,我也不能給他走,我說:“別喊了,實在要想走,明天早上走也不遲。孩子睡得正香,你酒又喝了不少,南麵路正在修,扒得坑坑窪窪的,天黑騎摩托走,說摔著就摔著,大白天路都不好走,何況現在?”


    雷文國遲疑了一下。大概他這是第一次認為我說得有理,第一次聽我的話。他歎口氣,望了我一眼,然後又看了一下手表,朝我笑了笑,算是答應了。


    這時,我覺得該走了,因為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左右了。我對他說:“你休息吧,把孩子抱到床上睡,小心著涼。”


    “你呢?”他反問我。他的眼睛裏原本閃出的一絲不易覺察的亮光,悠忽熄滅了。


    “我也去睡了。”


    “你不在這兒睡?”


    “我去隔壁弟媳婦那兒睡,弟弟今晚不迴家。”我知道弟弟又去三哥家打麻將了,他打麻將一打就是一夜,有數的。


    此時,我真有點抱怨老母親,你真是老糊塗了,你怎麽該走呢?大門早已關上,坐在門口的老瘦泥鰍,看我們談得很“投機”,不知什麽時候也“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暗自笑了笑,心想,這一家子密謀出賣我,我還是衝出了重圍。


    雷文國看我真要走,懇求地說:“你真的不在這屋裏睡呀?即便我跟你散了,你看在多年夫妻的情份上,再陪我睡一晚不行嗎?”


    “不行,你自己睡吧。”我迴答得很幹脆,說完便迅速走出門,來到弟媳婦房中。


    弟媳婦早就摟著孩子睡了。我


    連澡都沒洗,合衣躺在弟媳婦的腳頭,思考了好久才睡著。


    幾乎一夜未醒,天蒙蒙亮的時候,我才被母親的說話聲驚醒。原來雷文國推車帶孩子要走,母親正在挽留。母親看留不住雷文國,就讓把雷蕾留下來住幾天,雷文國堅決不讓,母親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雷文國把蕾兒帶走了。蕾兒臨走時,還在往迴看,我知道,她是在尋我,尋她的媽媽哪。


    雷文國一走,母親就來到弟媳婦房中,指著在床上還沒起來的我,哆哆嗦嗦地說:“唉,丫,你是怎麽搞的?以後你怎麽過?”說著,兩滴滾燙的淚珠沿著眼角流了下來。ノ頤揮鋅隕。我始終不明白家裏人為何反對我離婚,為何偏讓我在雷家枯萎而死,而不讓我在別處生存。現在連母親都站到了我的對立麵,看來這個家,真沒有我立足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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