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怕婦檢,隻是怕他們故意來學校出我洋相。他們這樣故意唿來喊去,讓我怎麽在學生跟前樹立威信?


    一天,我正在上課,校園裏忽然湧進來二十多口人,一個個兇神惡煞,真像國民黨的還鄉團反攻倒算來了。


    那是高山鎮計生辦來找我婦檢的。


    按說,他們應該先跟校長說明來意,讓校長找我。可是,他們並不把校長放在眼裏,根本不跟學校打招唿,一些人守住校門,大概是怕我跑掉,另外一些人則挨個教室亂闖。因為他們不認識我,所以必須問。


    “喂,李天芳在哪個教室?”


    他們咋咋唿唿,目空一切的樣子,令上課的老師和學生非常反感。他們問誰,誰都說不知道。最後,鄭副校長實在覺得過意不去,才告訴了我所在的教室。


    這些人圍到班級門口,也不問上不上課接二連三地喊我名字。無奈,我隻得停止講課,問他們找我幹什麽?其中一個頭目模樣的半截老頭開了腔:“李天芳,有人告你懷孕了,走,跟我們去婦檢!”


    “我正在上課,跟你到哪婦檢!”怪不得這樣“橫”,原來是計生辦的。望著他們一點規矩也不懂的樣子,我憤憤地說。


    “課不上,你也得婦檢!”對方用命令口氣說。


    真是笑話,我是離婚之人,又沒結婚,憑什麽還要婦檢?難道你還能讓未婚姑娘也參加婦檢?離異單身女性同姑娘又有什麽區別?


    我沒有理睬他們,繼續上課。


    他們見我不出教室,便在門口不住聲地喊。攪得我根本無法上課。看他們的意思,我不出去,他們是不會罷休的。沒辦法,隻得讓學生們自習,我跟他們走。


    校長這時也到了班級門口,忙問什麽事。他以為是班上哪個學生家長來鬧事的。


    半截老頭看我出了教室,便馬上喊同來的兩個女人:“小張、小李,把她帶到一間屋裏去查!”


    那兩個女人濃妝豔抹,各人在胳膊上掛著一個小皮包。聽到招唿後,連忙趕過來問我什麽地方有閑屋。我不願意跟他們羅嗦,想早點結束婦檢,便同她們去了圖書室。


    兩個女人讓我躺在沙發上,然後各人套上衛生手套,反複檢查我的下身,撫摸我的小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隨她們怎麽捏,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諒她們也捏不出個子醜寅卯來。但是,我總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我並不反對計劃生育,隻是覺得這些村裏的計生幹部素質太差了,他們根本不懂得尊重人格。


    摸捏完畢,兩個女人去複命。我沒有理他們,氣唿唿地返迴教室。學生們都用一種驚異的眼光看著我,我無法跟他們說什麽,隻是無奈地攤開雙手,苦笑笑搖搖頭,作出一個不置可否的姿態。


    說實話,我好幾年沒參加婦檢了。一來是離婚早,戶口不在當地;二來雷文國原先也給村計生辦專幹和一些有關人員送了不少禮,所以,村裏一直沒找我。


    這次,計生辦找我麻煩,而且這樣故意出我醜,我估計可能是雷文國從中作梗,因為那個帶隊來的半截老頭,就是他遠房叔叔。半截老頭的“專幹”職務是雷二哥給找的。他本身就是“超生專業戶”,家中有五六個孩子,像這樣人自己都管不好自己,怎麽能“專”別人?ジ九雙查,兩月一次。有了這次,肯定就有下次。我並不怕檢查,隻是怕他們故意來學校出我洋相。我畢竟是老師,他們這樣唿來喚去,像吆喝豬狗牛羊似的,我怎麽在學生跟前樹立威信?


    兩個月後,高山鎮計生辦打電話到學校,要我下午兩點去高山鎮雙查。我心想,這還不錯。隻要醜不出在學校裏,上哪都行。


    電話是中午打來的,接電話的是校長。也不知是鄭校長故意敲我,還是他真的忘了,直到下午四點鍾他才告訴我。鎮計生辦看到四點多了我還沒到,又打電話來。這次是我親自接的。我跟計生辦的人商求說,能不能等放學後去查,他們在電話裏答應了。


    可是,下午第二節課剛剛下課,學生放學的隊伍還沒站好,校門口突然闖來一輛白色中巴車。車門打開後,車上湧下一群男人,大約十來個人。其中兩個彪形大漢,滿臉橫肉,來到我跟前,一聲不吭,上來就是一人捉住一個胳膊,生怕我跑了。那情景就像公安人員抓罪犯。其他人也圍了上來,他們推推搡搡,將我硬生生地塞進了中巴車。我想反抗,想掙脫他們自己走,他們卻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我胳膊攥得緊緊的。


    坐進車裏,他們七嘴八舌,對我橫加指責,無非是說我自以為了不起,竟敢違抗計生辦的命令。ノ曳次仕們:“你們誰通知我婦檢的?我又不是你們肚裏蛔蟲,怎麽知道你們現在進行婦檢?公安局逮人還發逮捕證,你們這些小打雜的,想抓人就抓人,想扣人就扣人,哪還有一點王法?”


    “什麽王法不王法,叫你迴來婦檢就是王法!不服你就去告!”一個胖子對我訓斥說。


    在一車人中,我隻認識三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個胖子,他原來是生產隊裏的小隊長。這個人是有名的賭棍。他三十來歲,個頭很矮很胖,團團的像個球。他隻有小學二年級文化程度,過去一年賭到頭,還到我家借過錢,錢不多,十來塊錢,至今也沒還。他是有名的脫底棺材,什麽也不盛,你上哪找他要錢?以前,他見我還算恭敬,還算和氣,這次,我以為他能幫我說句話,誰知,他不但不幫,相反比別人更壞。動不動就訓我不遵守計劃生育製度,是有意給計生辦增添麻煩。另兩位不熟的人,也是鐵板著臉,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我真有點可憐他們的無知和淺薄,感歎人生白雲蒼狗,變化之快。


    車子駛進高山鎮計生辦大院裏時,我被幾個人推下車子,搡進一個辦公室似的屋裏。“半截老頭”正歪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脫掉一隻鞋的臭腳,翹在桌上麵,不時晃動著,像抽筋似的,嘴裏還哼著流行曲。他見我進屋,僅抬了一下眼皮,問:“錢帶來了沒有?”


    我以為他問的是別人,沒有吱聲。


    “帶錢來沒有?聾子還是啞巴,怎麽不迴話?”半截老頭直瞪著我,怒嚎。


    我仍以為他問的是別人,不由自主地往身後看了看。


    身後胖球等幾個人說:“你看什麽看,問你呢?你帶錢來沒有?”


    “帶什麽錢?我帶錢幹什麽?”我莫名其妙地反問。


    “你還怪會裝憨呢!好吧,告訴你,我們婦檢每逢單月一號開始,遲到一天罰五十元,你遲來八天,共罰四百元,還有今天的出車費是五十元,你有錢現在就拿來,馬上去婦檢;沒錢趕緊托人去借,不借來,你就在這兒蹲著,什麽時候拿錢來,什麽時候放你迴去!”


    “看樣子,你們今天想讓我在這兒坐牢了?”我故意諷刺他們說。


    “這話是你說的,我們沒說。如果你認為這就是坐宰,那你就隻好坐了。”半截老頭說話不冷不熱,不快不慢。


    “我在這兒家沒家,錢沒錢,眼前幾個熟人也死絕了,上哪借錢給你?再說,我早就離過婚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離過婚的人,又沒重找人,為什麽還要參加婦檢?還有,你說你們逢單月一號婦檢,誰告訴我的?你們以前找過我嗎?”我不卑不亢,質問他們說,“你們今天派車去,是接我嗎?恐怕說”逮“更準確吧!我不是打電話跟你們說好,放學後就來的嗎?你們在電話裏不是也答應的嗎?為什麽還要派車去?就算你們大慈大悲,深明大義、服務周到,專門派車去接我,你們自己坐沒坐?你們不就是想罰錢嗎?四百五十塊錢,你不覺得太少了嗎?能夠你們用的嗎?我看你們罰個四萬五萬的才合適。”


    半截老頭仍然不生氣,嘿嘿一笑,那笑比貓頭鷹叫還嚇人。他陰陽怪氣地說:“你不愧是個當老師的,怪能講謬理嘛!不過,我提醒


    你注意,這裏是計生辦,隻要你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我不管你是誰,照樣治你,照樣管你!你不是沒錢交嗎?那也就別怪我不客氣。喂!你們幾個人把她關起來!”


    不容分說,我被他手下的幾個爪牙,搡進了一間黑屋裏。“嘩啦”一聲,門被大鐵鎖鎖上了。


    這間屋不大,大約二十個平方米,隻有一扇小鐵窗,地是水泥地,牆是水泥牆,屋裏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有的隻是一地腳脖上深的死水。大概,這就是人說的坐水牢了。說坐還不恰當,站水牢倒最準確。因為你沒法坐,更談不上睡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晚上六點半鍾。


    看樣子,他們是不給我走了。站一夜水牢我也不在乎,隻是擔心母親。我這麽晚沒迴去,又沒跟家裏說,母親能不牽掛嗎?サP囊裁揮杏茫隻能隨它去。


    這一夜怎麽過呢?趁屋裏還沒黑透,我又巡視了一次。真巧,門後的牆橛上掛著一盤粗繩子,大約一二十米長。何不用來編個繩套子把自己掛起來!


    我取下繩子,編好繩結。那繩結編成網兜狀,掛在屋梁上,坐在繩網裏正好,真是天助我也。你不是想治我泡在水裏嗎,我偏不泡,能奈我何?


    說心裏話,我並不反對計劃生育,隻是對下麵人的一些做法看不慣。你整天張嘴喊,要人家計劃生育,你們自己呢?凡是當幹部的,或者是有頭有臉的,哪家不是有兩個以上孩子?從馬陵市委大院到高山鎮的村裏,沒有兒子的幹部一個也沒有,為什麽不罰不抓那些超生的人?也並不是農村人的封建思想嚴重。在鄉下,沒有兒子,家裏的確不行。一是繁重的農活誰幹?二是老來誰養?雖說有敬老院,可是,什麽院也不會比家中兒女好。實際上,農民有一閨女一兒,也就會滿足的,他們也並不一定想多生。生多也養不起。子女多了怎麽培養?據有關專家說,一個孩子培養成為大學生後,需要七八萬元,農民沒這些錢。在農村真正生多的,大多是兩種人:一種是有權有錢的人,不會罰、不怕罰;一種是家徒四壁什麽也沒有的人、罰不了。


    正在我胡思亂想時,窗外傳來說話聲:“喂,裏麵人怎麽沒有了,門不是鎖著的嗎?”


    “人肯定在裏麵,我一步也沒離,她能跑哪去!”


    我掛在梁上,又是在暗處,他們當然看不清。我沒有搭理他們,仍養我的神。


    門被打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朝屋裏瞅了好半天,才看到我,他以為我想上吊,驚慌地說:“你在幹什麽,快下來,主任要訓示!”


    下來就下來!我走出水牢,昂首挺胸地來到訓示室,真有點江姐從容不迫的味道。


    主任原來就是那個禿頂的半截老頭。他聽說我用繩編網坐在裏麵,感到很驚訝,冷笑笑說:“你還怪聰明?看來老師沒白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句話你理解得怪透!”


    “比起你,我還差遠了,我還沒像你那樣,計劃到人家黃花閨女身上!”我反唇相譏。一次,他帶人結紮,這戶人家是姊妹倆,姐姐結過婚了,婚後生一女;妹妹還是個中學生。當地規矩,生一孩後就得結紮,當姐的是想生二胎,所以就跑了。這個主任,抓不到姐姐就抓妹妹,說實話,也不能冤枉他,因為姊妹倆長得跟雙胞胎似的,計生辦以為是姐姐,所以就抓去紮了。盡管妹妹一再喊她是妹妹,計生辦也不聽,半截老頭說:“你這樣人我遇得多了,你再怎麽裝,也休想在我跟前蒙混過關,紮!”紮過後,才發現的確錯了。錯了照錯的辦,妹妹告來告去也沒告通,一牽扯到計劃生育,誰會過問,妹妹隻能自認倒黴。當然,為此事,半截老頭也挨上麵批評了一次,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你還想不想迴去?”半截老頭並不在乎我怎樣諷刺他。他是景陽岡老虎,刺激他也吃人,不刺激他,他還吃人。


    “我憑什麽不想迴去?”


    “想迴去就抓緊借錢。”


    “你可以打電話叫家裏送錢來。”


    “家裏沒電話。就是有,也沒錢給你。”


    “你真不打算走啦?我好像記得你家還有個六七十歲的老母親嘛,你不怕她擔心?”


    我沒有睬他。


    他沉思了一會,然後咳嗽一聲,眯著一對小眼看了我一下,用商量的口氣說:“這樣吧,我看你是個人民教師,不會不支持我們工作的。你打個欠條給我,說什麽時間還,我們可以直接跟學校結賬,從你工資裏扣,怎麽樣?”


    我還是沒睬他。


    我不呆不傻,打什麽欠條給他,我又不少他錢!半截老頭看我不動,說:“現在天要黑了,你家路又遠,抓緊寫個欠條,去檢查一下迴家。”說完,他拿來筆和紙,又說:“你這事,鎮領導很重視,指名把你列為重點戶,我也是按上麵意見辦事。寫吧,多少寫點,我好有個交待。”


    看來,不寫欠條是過不了關的。ノ揖齠ㄐ辭誹酢


    既然是多少寫點,我也隻好意思意思。我打了一個十塊錢的欠條,隨手扔到了半截老頭麵前。他連忙伸手撿起一看,直搖頭說:“不行不行,哪有寫十塊錢的,再多寫點。”


    “你不說寫點就行的嗎?怎麽,還興討價還價?”


    “你寫的也太少了,再加點。”


    “算了,這十塊錢條子我也不寫了,給我吧。”說著就想去收迴欠條,“我本來就沒欠你錢。”


    半截老頭慌忙收迴欠條,說:“算了算了,碰到你我也算倒黴,快去婦檢迴去吧。”


    我二話沒說,轉身出了“訓示室”,上次給我婦檢的兩個女人正在“檢查室”裏等著我。


    從計劃辦出來,天已非常黑了。人是被中巴車拖來的,自行車還丟在學校裏,身上又沒有分文,怎麽迴去?隻有靠兩條腿走。走到學校再騎車迴家,少說也得八九點鍾,我得趕緊打電話告訴母親,省得她擔心。沒錢,公共電話亭去也沒用,附近幾個老師家沒裝電話,最後,幹脆不打,徑直往家奔。


    天晚、路野、人稀,我提心吊膽地走著,而且邊走邊張望,看看有沒有順便車,能搭上一截,就是減少一點危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正在我焦急不安的時候,一位學生家長開著三輪車從我跟前走過,我沒注意他,他倒注意到了我:“李老師,這麽晚到哪去?”


    我告訴他去學校。他說:“怎麽沒騎車子,快上來,我帶你去。”


    到學校時,大門已經鎖了,校園裏一個人影也沒有。我讓學生家長走後,趕緊又找來看大門的師傅,推出自行車,顧不得天黑路遠,急匆匆地往家趕。


    母親腸胃病犯了,正在掛水,看我這麽晚才迴家,很生氣,埋怨我說:“這麽大人了,還成天讓人牽掛著,有事也該打個電話來呀!”


    我沒敢把高山鎮計生辦將我關進水牢的事告訴她。她年齡大了,身子骨不好,有什麽委屈,自己受吧,不能再連累白發老娘了。


    跟雷文國徹底決裂後,計生辦真沒少找我麻煩。這次能很快出水牢,據校長說,是他保的。因為學生等上課,我不迴來不行。


    雷文國曾在我跟前炫耀說:“你看你沒跟我離時,誰也不敢欺侮你,離開我後,怎麽樣,人家愛怎麽治你就怎麽治你!不信?隻要我一句話,計生辦隨時都會逮你。不怕你本事大。孫悟空本事大不大?再能他也沒逃出如來佛的手心。你跟我作對,以後好戲多著呢!”


    的確,計生辦經常到學校,或是拉我去婦檢,或是連唬加詐一通。說實話,我是給計生辦嚇破了膽,隻要一看中巴車進校,我就以為是來逮我的。


    那時,我真希望能遠離學校,到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平平靜靜地生活。如果不在秋湖小學教書,他雷文國在高山鎮再有人,也管不到我。


    倒黴的雷文國,怎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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