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開學能順利返校,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無辜,也是為了活得更好給雷文國看,我決定去找校長。


    我輕輕打開母親的房門。


    這是跟三哥說好的第二天晚飯後。


    屋內床鋪是上次打掃好的,依然整整潔潔。


    弟弟夫妻倆見我進了母親屋裏,就跟我說:“姐,你一個人住不怕嗎?是不是叫四哥家的蓮英來陪你住?”


    我沒同意。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麽地方不敢住呢?何況,這是母親的房間,父親在世時住過,兒子生前住過,他們都是我最親的人我怕什麽?我不僅不怕,相反希望真有魂靈出現。倘若真有魂靈,我不是就能看到父親和嬌兒了嗎?


    我環顧了一下這兩小間舊屋,隻見堂屋後牆的水泥條幾上,放著父親的遺像。戴著舊氈帽、穿著黑舊得發灰的棉襖的父親,默默地看著我。我也仔細地端詳著父親。看著看著,淚眼又模糊起來。


    突然,我發現父親那慈祥的目光裏,隱隱地透出一種關愛、一種牽掛。


    呀!父親的眼睛似乎活了,有神了,而且正對著我流淚呢,隻是沒有淚水溢出眼眶,但那不動的眼睛卻明顯是濕潤的。我想,大概父親對我現在的處境很擔憂,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顧不上我了。想起小時候的那一年春節,我們兄弟姐妹十個,擁擠在這兩間小屋裏,圍著小方桌,嘰嘰喳喳,爭爭吵吵,嘻嘻哈哈地吃著年夜飯,聲音能把屋頂掀翻,老父老母看著我們跟小豬一樣地搶槽爭食,樂不可支,他們並不厭煩這些吵鬧聲,雖然他們很累、很苦。因為,麵前是他們的兒女,吃的是一家團圓飯嗬!如今,屋還是那個小屋,人卻隻剩下我一個,往日的喧鬧,變成了今天的寂寞,老父嗬,望著這空蕩蕩的屋,望著孤苦伶仃的我,你能不心酸嗎?能不落淚嗎?ハ牘父親,便想母親。天各一方的母親,不知今年春節過得可好,她一定記掛著我。父親活著的時候,常說母親是攬草繩,是她將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攬在一起,並讓我們各自成了家。如果母親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又不知會怎樣難過。她一定會說:“唉,如果不是那個孩子,怎麽有今天這般磨難!”為兒女操心,是天下父母親的共性,我真害怕母親知道真情。我想,如果母親迴來,雷文國的“捉奸”事件一定得瞞著她,雖然紙裏包不住火,但能瞞多久就瞞多久,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道出此事。


    我看了看表,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多了,哥哥及弟弟,早已帶著孩子入睡。我們鄉下人不像城裏,大年三十能守歲到天明。難得能閑下來,所以,他們很快就進入夢鄉。


    我仍靜靜地坐在燈下苦思冥想。


    無意間,我的目光被母親放在牆角紙箱上的花布包被吸引去了。那個花布包被是兒子小時我在街上買來的一塊三尺長寬的碎花布用來縫製的小被子。


    一看到碎花布包被,我就想到兒子蓋它的情景。那時兒子才十個多月,調皮得很。你一把小花被給他蓋上,他就踢蹬著小腿,幾下便把花被踢掉了,露出光滑嫩藕般的小腿。每到這時,母親便會疼愛地重新給他蓋上,嘴裏不住地嗔罵:“小壞蛋,調皮的小壞蛋!”兒子聽到外婆的罵,似乎心有靈犀般,咧開長著四顆嫩牙的小嘴,格格地笑著,又蹬,像是成心跟外婆逗樂似的。


    兒子不在兩個月了,花布包被依然如昨日般鮮豔。被子不用了,母親將裏麵被胎掏掉,然後用它包東西,裏麵會包些什麽呢?碎布頭?舊襪子?還是針頭線腦?


    出於好奇心,我輕輕走過去,雙手捧起花布包。捧起這個被兒子蓋過的花布包,我似乎能感知到兒子生前的氣息,能品味到做母親的那份對兒子的關愛。


    放下包袱,將四角係成的兩個活結解開,袒露在我麵前的,竟是兒子生前穿的幾身衣服。最上麵的是套服,粉紅色帶點水白,上衣帶著拉鏈,拉鏈已經拉上。我緊緊地抓住這身小衣服,眼淚簌簌而下。衣服還是那樣大小,兒子嗬,你去了哪裏?套服下麵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黃色帶紅杠杠的毛衣。那是入秋時我在學校為兒子織的。當時織這件毛衣時,同事們都建議我,在胸前織一些圖案。織什麽好看呢?我一向手拙心笨,無從下手。後來還是同事找來一本編織毛衣圖案書讓我選。書上圖案種類少說也有幾十種,挑來挑去,都覺得不合適,最後田佳萍建議我織個小貓好。她說曾經給她兒子織過,既好看又好織。我心有所動,準備織,可是,轉而一想,不能織。我兒屬老鼠,怎能織貓呢?後來改織一個大耳朵紅眼睛的小白兔。鼠兔是能和睦相處的。我織好白兔,又在兔旁邊織了一個綠葉紅蘿卜。我心很粗,也不會織毛衣,但這是給我兒子織的,所以,再笨也得織,而且織得盡心盡力,織得一絲不苟,織得有滋有味。隻要一想起兒子穿這件小白兔毛衣的那份可愛模樣時,心裏就泛起一種母性的愉悅。


    織帶圖案的毛衣,的確花費了我不少時間、不少心血。我每天加班加點,隻要有一點空閑就織。織圖案要一針一針計算,哪幾針該織什麽,哪幾針不該織什麽,分毫不能錯。我常常會數錯針,一數錯,織的圖案必然錯,但是錯的圖案需織出來才能看到,錯了就得改,於是,拆了重織。如此拆了織,織了拆,拆拆織織,織織拆拆,拆織了好長時間,才把小白兔織好。這件毛衣織得又大,又厚。大,能多穿幾年;厚,兒子穿了暖和。可是,萬萬沒想到,毛衣織好後,兒子才穿兩三次,就再也不能穿了。毛衣還是嶄新的,小白兔依然鮮活,幾條水浪般的紅杠杠還在毛衣上起伏著。


    我撫摸著毛衣上的針針線線,一股痛失愛子的悲涼、淒慘、辛酸之情又湧上心頭,我再也控製不住感情,暗暗地哭泣起來。我努力把哭聲壓到最低限度,我怕影響弟弟一家的節日情緒。那種想大哭不能大哭而且隻能小哭到低泣,泣到別人聽不到,這種滋味真讓我無法忍受,但我還是忍受了。我緊緊把兒子的毛衣貼到胸前,貼到胸前的毛衣,就像是兒子的身子、兒子的嬌態、兒子的氣息。


    有時,我真恨這間屋。六年前,這間屋送走了我的慈父;六年後,這間屋又送走了我的嬌兒。他們邁出這門檻,就再也沒迴來過。要是這間屋不送他們走呢,我怎能沒了父親沒了兒子!


    哭一陣,想一陣,歎息一陣,待心情平靜後,我又小心地將花布包展開,將兒子生前的衣服重新折疊整齊,小心翼翼包好,放在紙箱上。我的心裏此刻升起一種渴望,渴望兒子早日迴來穿上這些衣服。雖然,這是夢想,是癡人做夢,但,我仍希望夢想成真。


    我一個人住在母親房裏,幾乎夜夜不能入睡,夜夜淚伴孤燈。沒人知道我心有多痛,情有多傷。起初,哥嫂們還挺關心我,認為母親不在家,我孤身一人住在房裏會產生無限傷感;時間一長,他們也就習以為常。相反還認為我這樣冷靜冷靜好,頭腦能清醒些。說實在的,他們一直希望我迴高山鎮。最令我無法忍受的,他們竟一致認為,許多事情都是我造成的。隻不過,他們這種看法沒在我跟前說罷了。我真不明白,自家人為何不幫自家人,卻偏向雷家,雷家到底給他們什麽好處。尤其是大哥,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雷文國打電話給他,他還津津樂道,不失熱情。大哥竟公然跟雷文國說,隻要雷文國上門說一句軟話,就是逼,也要把我逼迴雷家。在大哥眼裏,雷家有權有勢,我跟雷文國過不去,無疑是拿雞蛋去碰石頭。大哥多次在我跟前說,他在沙塘是有頭有臉的人,不能做沒頭沒臉的事。他始終認為,我同雷文國分手是丟了他的人,辱沒李家的門風。他非堅持讓我迴高山鎮不行。其他哥嫂也一致讚同大哥的看法,所以,平時常勸我,要當個好女人,做個好母親。


    我本來就是一個很傳統的女人,又何曾不想做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過個平平淡淡的日子?我並不奢望富有,隻希望大


    人小孩平平安安、家裏家外和和睦睦。我不怕吃苦,不怕清貧,更不想離開自己苦心營造的小家。今天落到這種地步,能怨我嗎?我一次次無緣無故挨打受罵?你們為什麽看不到?他整日遊蕩,尋花問柳,屢教不改,你們為什麽不說?做女人就該容忍這一切嗎?難道能容忍這一切的女人就是好女人?


    哥嫂是做不通我思想工作的。我本身就是做人工作的,如果自己腦子有毛病,怎麽會對別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哥嫂說我太頑固,太固執。我承認自己固執,承認自己頑固。如果沒有這種對生命的固執,恐怕早就成為黃土堆下的冤魂了!


    農曆正月初四,沙塘人習慣在這天接老少姑娘。雖然今年母親不在家,慣例照樣進行。一大早,大哥就叫三哥四哥去接大姐和三姐。二姐因為早逝,每年春節就沒去接。雖說沒接,但心裏還是思念的。兄弟姊妹聚在一起,哪次都給二姐留個位,酒杯、筷子照上,酒照敬。


    大姐家在土窯,離家三四十裏,每次接她都得開車去。因為路不好,來迴得兩三個小時。大姐出嫁最早,娘家一去人,她就親得了不得,非留飯不可,所以,一大早去,得到下午三四點鍾才能趕迴。還在很小的時候,大姐每次來都帶些糕點、糖塊、水果之類東西,我們兄弟姊妹幾個都美食一次。所以,年年都盼大姐來。當然,也不全都是為了吃,兄弟姊妹不常在一起,一到逢年過節,總是要想念的。


    三姐家近些,隻有幾裏路。但是,年年忙,抽不開身,很少來。去年又剛娶過兒媳婦,恐怕更忙得撈不到來。年年接不到,年年還得接,這是禮節。我真希望兩個姐姐都能來。因為隻有他們才有可能支持我。大姐、三姐的婚姻史上都有過不愉快的時候,所以,她們能理解我。也隻有經過不幸婚姻的人才能理解不幸婚姻者的不幸。


    正如預料的那樣,三哥開車接大姐到下午才到家。出乎預料的是,估計來不了的三姐也跟大姐腳前腳後到了。三姐妹相見,親得沒法說。我憂鬱多年的心,似乎一下豁然開朗起來。


    大姐三姐跟其他人打過招唿後,便和我聚在母親屋裏,別人知道我們有話要拉。,也不來打擾。因為是大哥家先招待,所以他們都到大哥家幫忙去了。


    大姐比我大得多,所以,把我摟在懷裏像摟孩子似的。她心疼地望著我說:“九丫,你瘦多了,臉色也不太好看,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到醫院看了沒有?”我搖搖頭,心裏酸酸地說:“我什麽病也沒有,主要是心情不好。”三姐關切地詢問我個人情況。我便把所有的遭遇和不幸一五一十地跟兩個姐姐說了。


    說來真巧,三姐的兒媳婦也姓雷,而且是雷文國的遠房侄女。這種關係開始並不知道,嫁到三姐家後,她跟三姐的閨女閑聊,說她有個嬸子姓李,沙塘人,在高山鎮教書。三姐的閨女問她嬸子叫什麽,她說叫李天芳。


    三姐的閨女聽後,拍手大笑說:“真是大水淹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李天芳就是俺小姨!”


    “聽說小叔跟嬸子關係不太好。”三姐的兒媳婦試探著說。


    “咳,他倆早就離婚了,小姨夫那人太差勁了。小姨這人,才有才人有人的,他上哪去找!”三姐的閨女抱怨說。


    “他倆離過婚了,我才敢說。小叔真不是人。還是很早,他倆還沒離婚,一天小叔騎個破摩托,車上帶了一個妖裏妖氣的女人來到俺家,並告訴我說,那女人是我嬸子。既然是嬸子,我當然得熱情招待。正準備買酒買菜,我媽迴來了,我趕緊跟媽說,高山鎮的叔叔嬸子來了。媽媽很高興,忙到屋裏去看,轉迴來罵我說:”死丫頭,那哪是你嬸子,你嬸子我又不是沒見過,人家是個高挑個,文文靜靜、樸樸實實的,哪像這女人又矮又胖,打扮得跟個妖精似的!“大概母親的話給小叔聽到了,小叔感到很不好意思,跟母親說幾句話,就帶著那女人走了。母親和我一個勁留小叔吃飯也沒留下來。”三姐的媳婦歎了一口氣,接著說,“唉,好端端的一個家,硬是給小叔搞散了。”


    三姐的閨女聽過這事,當時就告訴了三姐。這次,三姐又告訴了我。


    我說:“隨他跟哪個女人我也不問了,反正我這次跟他一刀兩斷了。”接著,我又把雷文國在村裏如何汙辱我的事說了一遍。


    大姐聽後,氣得大罵雷文國不是東西。三姐默聲不語,過了好一會才說:“像這樣騷裏騷氣不務正業的人,是不能跟他過,跟他過等於活受罪!”大姐也同意三姐的看法,但又關切地問:“雷文國是個痞子,你這樣跟他斷,要再糾纏怎麽辦?”


    “我不怕他糾纏,大不了不在學校教書。”


    “你不教書能幹什麽?現在這個社會,沒錢寸步難行。在家跟媽在一起,也總不是個事呀,你又能蹲下去嗎?”大姐說。


    “實在不行,我想出去打工,人家能到外地幹,我不呆不傻精精明明的怎不能在外幹呢?”


    我們姊妹仨還想絮絮叨叨,大嫂來喊吃飯,隻好暫時“休會”。


    飯桌上,大哥免不了又是對我訓一頓,還是勸我迴高山鎮。因為兩個姐姐在,不想掃她們的興,我辯白兩句便一聲不吭,埋頭吃飯,這也等於不是抗議的抗議。如果不是兩個姐姐在,我肯定會當場筷子一擱,拔腿走人。就是這樣,我也是草草吃了幾口飯找個借口先走的,讓大姐三姐在大哥家多坐一會,管他們拉什麽呱吧。


    人無論活多大,有父母在,才最幸福。人生的路上,風雨太多,坎坷太多,有時能把人弄到心灰意冷的地步。但是,不管你怎樣頹唐,怎樣心寒,迴到父母身邊,你就能得到慰藉,就能得到重闖社會的勇氣。父母是兒女心中永不熄滅的巨大火焰,這火焰既給溫暖,又給照亮了前途的光明。


    現在,父親離開人世,母親又遠在他鄉,家便失去了向心力。大姐、三姐這次迴娘家,隻能輪流去兄弟家吃飯,今天老大家,明天老二家,老三、老四挨著來。白天轉著吃飯,晚上姐妹三人便擠在母親的床上大被共眠。我們像跑散的小雞,又迴到了窩裏,雖然老雞不在窩中,但窩裏還有母親的餘溫。


    姐妹仨每晚都有講不完的話,但大多是大姐講我們小時候的事,有時她也講到自己。三姐隻是默默地聽著,偶爾歎息著插上一句說:“俺姐命也夠苦的,她小姨過的也不是日子。唉,俺家姊妹幾個咋就沒一個嫁著好人呢?二姐吧,年紀輕輕地就走了,唉……”


    三姐隻住了兩天,便被她閨女帶走了。她家裏喂一窩豬,還有驢、雞、鴨等,如若不因為我,三姐也不可能在母親家住兩天。三姐心軟,臨走時眼淚汪汪地一再叮囑我,要想開些,又囑咐大姐說:“姐,你反正迴家也沒事,在這兒多住幾天,陪陪小妹。”繼而又問我:“書還教不教?”我說:“到時候再說吧。”三姐愁眉苦臉地說:“你不教書又幹什麽呢?天天呆在家裏,時間長硬悶就悶死了。”


    大姐接話說:“去教,你不去教,人家還真以為你和那老師有什麽呢!再說,這也沒什麽了不起,開始人家不明白真相會說長道短,時間長了,該說該講的都說完了講完了,再講還有什麽意思?你怕啥,姓雷的不怕丟人,你怕什麽?去教書,該怎麽教就怎麽教,氣死他們!”


    “到開學再說吧,我是什麽人,大家心裏清楚,我不會因為雷文國的惡意誹謗而逃避的,相反,我要讓事實使那些謠言假話煙消雲散。”我安慰兩個姐姐說。


    吃過午飯,三姐就走了。大姐又陪了我幾天。白天,大姐在幾個哥哥家閑轉,我便呆在屋裏看書或寫幾句牢騷怪話。靜下心後,再想想如何對付雷文國的騷擾和中傷。


    到底還能不能教書呢?我心裏沒有底。


    我不知道,那晚雷文國將被打得半死的孫老師是怎樣拖到校長家的;也不知道,他在校長麵前如何敗壞我,如何信


    口雌黃;校長對此事如何看?我心中沒數。校長跟雷二嫂是同學,俗話說,一輩同學三輩親,雷二嫂若是去作梗,校長會不會聽她的?


    為了開學能順利返校,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無辜,也是為了活得更好給雷文國看,我決定去找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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