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由一串無數的煩惱組成的念珠,達觀的人是笑著數完這串念珠的。


    ——我原以為雷家人在沙塘村鬧過事後,永遠不會再來,誰知大年二十九,雷家又來了幫人。


    天太黑,夜太冷。


    那晚,我與哥哥和弟弟灑淚而別後,原打算直接去五哥家,因太晚沒車,為安全起見,隻好繞道去了三哥的油坊。油坊在南澗,距沙塘十餘裏。


    三輪車上沒篷,西北風刮得正緊,我被凍得瑟瑟發抖地縮在車角裏,是酸,是苦,是辛辣?反正,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子才死不久,我又流落他鄉,這就是命嗎?


    三哥車開得很快,十多分鍾時間就到了南澗鎮。油坊的燈還亮著,漆黑的夜裏,那明亮的燈光尤為耀眼。顯然,三嫂還在忙著磨油沒睡。節前,生意人誰不忙著掙錢呢。


    三哥敲開了門。


    三嫂看我提個包這麽晚來到油坊,感到意外,忙問:“出什麽事了?”


    三嫂是個爆脾氣,屬炸藥的,點火就炸。她聽了三哥話後,氣得連撅加罵,說雷文國不是個東西,誰跟他誰倒黴。罵過雷文國又責備我,為什麽白天不買,非要晚上買油?事情又怎麽那樣巧,這邊人剛到,那邊他也到了?這裏麵是不是有人設圈套讓他小姑鑽?三嫂說話直,不管別人能不能接受,“劈劈啪啪”炸一通就算事,誰是誰非她不管,各打五十板再說。


    三嫂聽說我要走,雙眼圓睜,氣忿忿地說:“走?上哪去?你以為外麵那麽容易混呀!上你五哥家去,那是個事嗎?你五哥能容你,你五嫂會不會容你?再說,你從沒出過門,乍走這麽遠,能不想家?能不想孩子?依我說,你哪裏也不去。身正不怕影子歪,他雷文國誣陷你,別人就信啦?你要是躲走了,還真說不清。人家背後肯定品論你,你看這個人有鬼,在家不敢蹲了,不然躲什麽的?你絕對不能走,就在家裏蹲著,看他雷文國能敢把你怎樣!我就不信這個邪,他雷家人多,我們李家也不是吃閑飯的,誰想捏就捏呀,沒門!”


    三嫂說得很在理。其實,我也不想走,隻不過想逃避一下目前的窘境。我要真走了,莊親莊鄰肯定把我看成是個作風不正的女人。怪不得在娘家長住不走的呢,原來是個水性楊花的主啊!


    我怕見人,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什麽時候我受過如此之辱?這一次,雷文國讓我丟盡了麵子,差點毀滅了我努力活著的勇氣。我遭受了不白之冤也就罷了,人家孫雷無緣無故被打成那樣,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禍嗎?三嫂問我知不知道孫雷現在的處境,我搖了搖頭,心裏感到很內疚。出了這個事,孫雷會怎麽想?孫雷的家人會怎麽看?不管怎樣,他是因我而被打,我得問問情況。


    電話亭還沒關門。通過114查詢,我得到了孫雷家的電話號碼。幾次想按號碼鍵,但按到一半就停了。我不敢打去,也不好意思打去。如果電話接通了,我該說什麽才好?不過,猶豫再三,最後咬咬牙,還是按完了孫雷家的電話號碼鍵。


    對方沒人接電話。


    這麽晚了,一家人能上哪去了?莫非孫雷出了事?莫非孫雷被強行押走了?莫非孫雷被非法拘禁了?我知道雷文國的品性,他什麽事都能幹得出。


    又連打了三次電話,還是沒人接。ノ藝嫦肴ニ錮準銥純矗不然放不下心來。可惜,天黑,路生,三嫂也不讓我去。她說:“你這個時候去,影響不好,對孫雷、對你都不利,那才真叫說不清呢。天大的事也這樣了,一切等明天再說。”


    一夜我也沒合眼,我又怎麽能心安理得地睡著呢?


    天剛亮,我又打起了電話。謝天謝地,總算接通了。對方是個女人聲音,我估計不是孫雷姐,就是孫雷的對象。我報了自己姓名,等她罵我。她若能罵我,我會好受些。她罵得越厲害,我的良心才有所平衡。可是,對方迴話,極為平靜,而且很有禮貌。我打聽孫雷情況,對方抽抽噎噎地哭著說:“傷勢很重,正躺在家裏掛水,準備馬上送醫院檢查。”我正要解釋昨晚情況,對方忽然問我:“到底是怎麽迴事?你們到底怎麽搞的?雷文國憑什麽下這樣毒手,昨晚車把他拉到門口,還打。他已經不醒人事了,身上的棉大衣也被撕破了,上麵到處都是血,現在臉還腫得像笆鬥,頭上縫了好幾針,他們怎麽那樣狠毒的呢。”說著說著,對方哭聲更大了起來,我似乎感到,那悲傷的淚正順著電話線流進了我的心裏。


    我真想對著電話喊:“去告他!”,可是,對方掛斷了電話。我知道對方怨恨,隻不過不願說出來罷了。


    我呆呆地在電話亭前站了好一會才返迴三哥的油坊。遵照三嫂的意見,我哪也沒有去。的確,這不是能“一躲了之”的事,我得為自己的清白而辯護,得為自己的尊嚴而出入在世人的麵前。


    在南澗住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我便和三嫂迴到了沙塘。盡管我想堅強,可是一踏上故土,昨晚上雷文國那段小醜似的表演,仍讓我心有餘悸。他從村東喊到村西,又從村西喊到村東,說他把我的野男人當場抓住了,誰能知真假。不明真相的人,肯定認為他說是真的,如果是假的,雷文國還能用屎罐子往自己頭上套?無風不起浪,你李天芳要是沒有別的事,雷文國也不會自己敗壞自己老婆呀。


    一到三嫂家,我便躲進屋裏,頭也不敢露,連上廁所的勇氣都沒有。我怕見任何人,哪怕是孩子。我好像真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沒臉見人。我覺得周圍有許許多多雙眼睛,像掃描儀一樣窺測著我,搜索著我;有無數張血盆大口朝我吐唾沫,吐得是那樣的毫不客氣。我甚至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聲,那利刀似的刻薄話:不要臉,竟把野男人帶到娘家來!


    倒黴!做一次好事竟付出了如此昂貴的代價。我真懷疑自己的上輩子做了什麽壞事,讓我今生今世禍不單行,屢屢受挫。風風雨雨三十年,落得如此下場,這就是我的命嗎?


    我真犯愁,開學了怎麽有臉到學校去?怎麽有臉去麵對一向視我崇高無比的孩子們?當他們聽說諄諄教誨他們如何做人,如何學有所成的老師,竟像市俗之人口頭傳播的那樣肮髒那樣鮮廉寡恥,他們會以怎樣的眼光看我?他們會相信我還是他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老師嗎?我還能以為人師表的身份走進他們的心靈嗎?他們可是純真無邪、水晶般的童心呀! 我真想離開這個生我養我但又令我生畏的故鄉,然後走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這樣就沒有人知道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沒人知道我是一個失去愛子失去家庭的女人。在他們的眼裏,我將是一個全新的我。我沒有什麽醜惡的把柄讓他們嗤之以鼻,也沒有什麽異端邪說讓他們品論,更沒有什麽可以讓人取笑的舉動,成為他們茶餘飯後閑聊的調料。


    可是,何處可以容我?ゲ皇撬怠吧街廝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我的“又一村”在哪裏呢?ノ藝也壞健壩忠淮濉保隻能躲在被子裏哭泣、哭泣。哭,是女人最拿手的本領,我此刻真是長足地使用著。


    三嫂送我迴她家後,又匆匆忙忙返迴店裏。侄女放假在家,正好陪著我。她看我一天到晚不吃不喝,隻是蒙頭哭累了睡,睡醒了哭,便勸我要保重身體。她還專門做了一碗雞蛋湯讓我吃,讓我喝。


    我身體極度虛弱,爬不起來。侄女就將蛋湯放在床頭,硬扶著我坐好逼著我把湯喝下去。沒有胃口,我怎能喝下這碗湯!


    這次事件,讓我在全村老少爺們心目中的形象完全顛倒了。我惶惶不可終日,擔心開學後自己還有沒有臉去教書。學校裏的同事會怎麽看我,認識我的人會怎樣評論我?思前想後,越想越絕望,越想越覺得沒活頭,無論侄女怎麽勸我逼我,我就是喝不下這碗湯。


    正在這時,大嫂來了,她讓我接電話,說可能是孫家人打來的。聽說孫家打來的,不知又發生什麽事,隻


    好強撐著去了大嫂家。


    電話是孫雷的姐姐打來的。孫的姐姐是我多年的朋友,長我兩歲。她問了那晚情況後說,孫家準備告雷文國,她讓我出庭時一定要憑良心,要公正。我對她說:“孫大姐,你放心,為人不能沒良心,不能缺德,打官司上法庭,我知道該怎麽做。”後來孫雷在電話裏說,他真不明白雷文國為什麽打他,他並沒有做什麽對不起雷的事,他甚至懷疑我是和雷文國串通好了陷害他的,不然為什麽那麽巧,剛到門口,雷文國也到了。他說:“大姐,在學校裏我一向尊敬你,沒有跟你鬧過任何矛盾,你讓雷文國這樣打我是不應該的!”


    我無言以對。雷文國為何對孫雷憎恨,並不分青紅皂白揍他?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是男的。


    別說那晚是孫雷,就是換個別的男人,雷文國同樣會照揍無疑。我無法跟孫雷說明白,隻跟他解釋道:“孫老師,我跟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共事也不是一天,請你相信我的為人,那晚我和你一樣,都是受害者。如果你要想告雷文國,我舉雙手讚成,我也絕對敢為你出庭作證。”


    口頭辯白不清的事,隻有借助於法律。隻有法庭才能還我和孫雷一個清白。ニ錮自諞皆旱募觳榻峁很快便出來了。醫生診斷是孫的頭顱骨有輕微損傷,兩眼均被打得充血,麵部青紫,沒一塊好地方,身上因穿棉大衣,傷得不重,隻是多處有血紫塊。


    孫雷的親戚朋友全部支持上告,就連範校長也表示理不忿,支持孫雷起訴。範校長在看望孫雷時說:“雷文國在我家耍了一通威風後,並口出狂言說什麽,我讓你教你就教,不讓你教書你就不能教。他還命令我攆你跟李天芳滾蛋,太狂妄了,簡直不知天多高地多厚!” 雷家一向在高山鎮霸氣十足。他們一仗弟兄多,二仗手中有錢,三仗家中有人做官,——雖然,那隻不過是個鄉官,也夠炫耀的。ダ準業苄中母咂傲,做什麽事都以我為中心,那些老實巴腳的老百姓,他們根本不放在眼裏,想欺侮誰,他們就欺侮誰。像打孫雷在他們弟兄看來,那隻不過是小菜一碟,隻要不打死,打傷怕什麽,隻要花倆錢就能擺平。


    一些人明裏不敢跟雷家碰,便暗中使手腳。這年冬天,雷家幾個草堆,一夜之間讓人放火燒個精光;雷老大家的豬,在圈裏頭天晚上好好的,第二天早晨一看,給人藥死了;雷老三家的大狼狗給人套走了;雷老四家裏的錢,大白天給人偷了;雷父雷母開的小店,在街上也給車撞塌了,雖說沒傷著人,倒也影響不少生意。接二連三發生事,雷家惴惴不安起來。於是,他們就燒香磕頭,求菩薩保佑。在一位大仙的指點下,他們還花五十塊錢,買了幾把桃木劍,劍頭抹上朱砂,一家一把,掛在門口人看不見的地方,用來避邪。實際上,像這種人家,如果不改邪歸正,隻能越避越邪。


    雷文國敢打孫雷,是因為他不在乎孫家。在他看來,孫雷不過是個小小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小老師。孫家父母又是農村人,種一輩子地,能有多少能奈?但是,他萬萬沒想到孫雷的舅舅在當地是個不凡人物。孫的舅舅是建築包工頭,人稱“唐百萬”。手下徒子徒孫也有好幾十,孫雷姐夫也是馬陵市某局的副局長,雖說權力不大,也能擋點事。孫雷的舅舅和姐夫得知孫雷被無緣無故毒打後,直接找到雷家最有權威的老二,問他是官了還是私了。テ涫擔雷老二早就認識“唐百萬”,他們在一起喝過好幾次酒,隻不過他們不知道唐百萬就是孫雷的舅舅。要是知道的話,說什麽他也不會惹這個麻煩。雷老二是個鄉官,充其量能在高山鎮跺跺腳,而“唐百萬”,別看隻是個包工頭,在馬陵市卻能手眼通天,因為有錢。唐百萬真名叫唐省心,搞了多少年的建築工程,手中賺了數百萬,所以人稱他“唐百萬”,在馬陵市提唐省心人不一定知道,但提唐百萬,恐怕是家喻戶曉。


    唐百萬的寶馬轎車往雷老二的鎮衙門一進,雷老二便慌了腿。像雷老二這種人,在高山鎮能挺腰凸肚,但在唐百萬麵前卻是俯首稱臣的。


    官了,當然是不可能,一來雷文國有前科,二來雷文國又是無緣無故毆打人民教師,並造成輕傷害。憑這兩條,刑拘雷文國幾個月是一點也不含胡。倘若唐百萬再從中使托,雷文國會更倒黴。


    依孫雷姐夫意見,幹脆將雷文國這小子繩之以法。但是,唐百萬沒這樣做。之所以沒這樣做,當然是雷老二的功勞。


    雷老二盛情款待唐百萬,還專門請來高山鎮的書記、鎮長作陪。席間,雷老二一再賠禮道歉,並保證賠償孫雷的治療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名譽費,累計約三萬元,後來圖個吉利,當場給孫雷二萬八。不僅如此,雷老二還讓雷文國在酒桌上給孫雷磕頭賠禮,雷文國頭磕得山響,頭皮都磕破了,流了一臉血,並賭咒發誓,今後若對孫雷半點不是,天打五雷轟。


    唐百萬是個道上人,見這種情況,也就知足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人家這樣,自己麵子也算是夠大的了,所以就沒讓孫雷起訴。


    事後,雷老二把雷文國狠狠地熊了一頓,責備他做事太莽撞,無來由惹這場禍。如果當時問清,他孫雷買他的油,你帶你的老婆,什麽事不也沒了嗎?如今可好,老婆也沒帶來,錢卻損失幾萬,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雷家其他幾個兄弟也有點後悔。弟兄之間抱團是對的,一人被欺,其他人相幫,這也是對的,但是,應該掌握分寸,把握火候,有理有利有節才行,不然,隻能適得其反。


    還有兩天就過春節了,我仍住在三哥家。本來,我想一個人住進母親的屋裏,靜下心來,反思這八年來走過的路,可是沒去成。因為三哥的生意太忙,要等到除夕那天才能迴來,我得給他們看門。現在這世道窮的窮,富的富。逢年過節,有錢人家,大魚大肉買在家,窮人則是窮將就,還有少數人實在沒錢,便做起了“三隻手”的買賣。三哥家固然不是太富,但在當地還不錯,不提防小偷不行。


    我原以為雷文國那晚在三哥家門前鬧事之後,會永遠不再來沙塘。因為,在他雷家的眼裏,我是個蕩婦,是個不守婦道的女人。雷家那晚上的所作所為,也的確是絕了我的後路的。他們在沙塘竭盡能力踐踏我的名譽,褻瀆我的尊嚴,想讓我雷家不能蹲,娘家也不能混。誰知,春節的前一天,也就是大年二十九,雷家又突然來了一車人。


    他們到底想幹什麽?真的想趕盡殺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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