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丟人話,長以十八九歲,我還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冬天,唯一取暖去處是被窩,因為我沒棉褲。出門隻能靠借衣添彩。


    離開飯店後,正逢南京幹校招考。


    幹校要求,凡在文化站工作三年以上的人均可報考。不知是哪路神仙保佑,竟讓我也擁有了這次考試的資格。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方國成大哥的暗中“作祟”。我誠惶誠恐,激動非常,自認為生命中有了一次轉機。雖說渺茫,但畢竟擁有過。


    考試的內容:中學基礎知識。ト縟糝豢嘉目浦識,我還湊合。可是,他們偏偏還要考理科,這可要我命了。什麽代數、幾何、三角函數等,我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ゾ囁際越鯰幸桓魴瞧詰母聰笆奔洌內容這麽多、這麽生疏,從哪兒下手,找誰輔導,輔導了又能否快速掌握?我心中無底。


    放棄考試吧,又不甘心。在這難得的機遇麵前,如果連試試看的勇氣都沒有,還能是倔強的不向命運低頭的九丫嗎?ゲ還茉躚,我也要去應試。


    複習期間,我決定請雪梅輔導。パ┟肥巧程林醒Ы淌Γ主帶初一語文。她長得小巧玲瓏,像她名字一樣顯得很秀氣,也很文靜。一雙大眼睛,大得有神,大得精明。娃娃般的蘋果臉蛋,一年四季粉嫩緋紅。她愛好詩歌,散文和小小說寫得也不錯,經常在報刊雜誌上發表。


    認識雪梅,並不因為她是五哥的同學,也不因為她曾教過弟弟,而是緣於一次文學講座。一九八七年,馬陵市文化館請來作家趙本夫給文學青年講課,我因為參加過文化館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的采風,所以有幸被邀參加。當時,沙塘鄉參加聽課的隻有我和雪梅。我倆是鄰座,不過,那時我們並不相識。她聽課全神貫注,筆記工整認真,字很漂亮。她比我大幾歲,但從外表看,她比實際年齡小得多。她很愛打扮,小提包裏除了筆記本、筆,就是化妝品。課間休息時,總是拿出小圓鏡,打開粉盒,拿起粉撲,在原本粉嫩的臉上再修飾一番。 因為我是沙塘人,長相又和五哥差不多,她就問我是否認識天雷,我當即告訴她,天雷是我五哥,他當兵去了。也許是炫耀吧,我又告訴她,五哥在部隊考上了信陽陸軍學院,現正在那兒上學。她又問我,五哥寒暑假都迴家不?我說,每個假期都迴來度假。後來,她還問我五哥找到對象沒有,我說沒有。雖說我小,她對五哥如此關注,我當然心裏有數,並對她說,五哥迴家時一定邀請她來做客。她非常高興地答應了。


    那年寒假,五哥從學校迴來,雪梅聞訊後,果然來了我家。我真歎服她:一是說到做到,雖是女孩子,照樣往男孩子家跑;二是無人指點,竟能直接找到我家。


    那天,我和五哥正談論自學的事,五哥鼓勵我並親自用毛筆在紙上寫下了“業精於勤,荒於嬉,形成於思,毀於隨”的贈言,我視若珍寶,將它懸貼於我床頭稻草泥牆上,以激勵我刻苦學習。


    正在這時,小弟來報:“姐姐,嚴老師來找你。”我聽說雪梅來了,心裏明白,她名是找我,實則找五哥。


    我和五哥一起出屋迎接。老同學多日不見,五哥顯得格外熱情,忙招唿我去倒茶,讓老母親去備飯。我很知趣,倒過茶後就迴避了,幫助老母親做飯。


    母親待人很熱情,不管來的是親戚,還是朋友,都盛情款待,寧願自己不吃,也要熱情待客,這是她做人的宗旨。パ┟返牡嚼矗母親當然更熱情。兒子二十五六歲了,還沒找到對象,現在姑娘找上門來,能不高興嗎?說不定就是未來的媳婦呢。


    母親從父親那裏拿了點錢,讓我到大商店買瓶優質甜酒。她說,沒酒不成席。白酒,姑娘不能喝,就喝點甜酒吧。父親準許買甜酒來家喝,這在我家還真是大姑娘坐轎——頭一迴呢。


    一貫節儉的父親,這次給錢也特別爽快。我去買酒時,他一再叮囑,揀最好最好的甜酒買。


    剛過罷年,家中菜還留了很多,這是我家的慣例。自己少吃點不要緊,春節期間親朋好友來了,不能沒菜。人家一年到頭,難得來一迴,沒東西給人吃,人家會笑話。再窮也不能讓人說。


    那晚,母親充分發揮了她的烹調手藝。葷葷素素,搭配合情合理;色香味,應有盡有;雞魚肉蛋、八涼八熱八碗,滿滿一桌,特別是那碗紅燒肉,紅撲撲香噴噴格外饞人。長這麽大,我還沒看過母親辦過這麽多這麽好的菜。


    老父自覺一桌吃飯不妥,便和弟弟躲到鍋屋裏隨便吃一點就悄悄走了。平時家中來親戚,我是不夠資格上桌的,這次是哥的女同學,而且雪梅嘴上說是來找我的,我當然就堂而皇之地坐到了酒桌上,陪她吃飯,老母親忙前忙後,沒有上桌,一有好菜來了,她總要給雪梅叨幾塊,唯恐雪梅吃不好,並一再讓我管雪梅喊姐,給雪梅敬酒。


    席間,雪梅和五哥談笑風生,母親看在眼裏,笑在心上,尤其是雪梅一口一個“伯母長伯母短”的,更是讓母親樂得合不攏嘴。


    雪梅家在沙塘河西,離我家幾裏路,飯後,母親極力想挽留她在家多玩會兒,可她執意要走,母親隻得隨她。母親也明白,一個姑娘家是輕易不能在外過夜的。


    送雪梅迴家的,當然是五哥。


    不過,五哥對雪梅的熱情招待,隻是出於同學關係,並沒有其他想法。他認為嚴雪梅個頭太矮,不到一米六。他呢,人高馬大,一米七八,濃眉大眼,陽剛之氣特足,再加上那身漂亮的軍服,使他顯得更加英俊、威武。他根本看不中雪梅。盡管雪梅不斷向他頻送秋波,暗射丘比特之箭,他卻佯裝不知,裝聾作啞,故作糊塗。有時,我看不下去,真想替雪梅打抱不平。你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說不喜歡,何必故弄玄虛欺騙人家。五哥解釋說,怕當麵拒絕傷了姑娘的自尊,所以以不變應萬變,到一定時候,姑娘自覺不妥時,不用拒絕,她會知難而退的。不管五哥如何解釋,我都反對。


    也許是看五哥的麵子,——因為雪梅還摸不透五哥的想法,也許是看上次她來我家時我及全家對她的熱情,再者,雪梅本人也是個熱心人,所以,聽說我想請她輔導中學文化知識時,她連二話都沒說,馬上答應,並讓我吃住在她家,以便隨時輔導。


    因為底子太薄,代數得先從正負數學起,地理、曆史從頭開始,語文篇篇看。我非神女,也非天才,一個星期要將六年的書讀懂、讀熟、讀會,真比登天還難。但是,為了考上那可望不可及的南京文化幹校,為了不錯過任何一個機遇,可憐的我,白天學,夜裏學,死背,硬記,攪盡一切腦汁,仍不能如願。地理、曆史知識,不住嘴地念,就是記不住;代數、幾何公式頭教後忘,有些根本就不懂。雪梅講得嘴幹舌苦,我聽得兩耳起繭,還是不會。ヒ桓魴瞧塚不知草稿紙糟蹋多少張,該會做的題目仍不會做,不會的更是不會。我有時懷疑自己是否是弱智,有時又怨恨起老父親。如若當初不把我從小學校裏強行拉下來,今天會怎樣?如若讓我繼續上學,哪怕能上到初中再讓我迴家幹活,今天又會怎樣?如若不生在這個家裏,我今天怎麽能有這些罪受?タ計谘壅穌齙乜醋瘧平了,我的學習卻仍無起色。雪梅累了,因為她輔導我這個差得不能再差、笨得不能再笨的學生太吃力。我也累了,那是學累的。因為我無論如何刻苦,就是學不會。與其說我學累,倒不如說我愁累、悶累、氣累。不過,我仍不氣餒,還是堅持著學。


    怕考期到了,考期還是如約而至。文化站的方國成大哥通知我,讓我第二天去南京應試。他還告訴我,明天先在市文化館集合,有人專門送考。


    我雖然想去考,但事到臨頭倒又猶豫不決起來。一來沒把握,二來沒有錢。倘若考不上,又浪費很多錢,老父能願意嗎?再說,錢從何處來呢?方大哥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馬上從口袋裏掏出五十塊錢遞給我說


    :“小妹,你能參加考試很不容易,這個你應該知道,機會不能錯過,這錢你拿著去考試,不要還,算是老大哥幫助小妹的一點心意,別嫌少。”


    我推辭不收。雖然我需要錢,但是,無緣無故地接收一個男人的錢,我不能這樣做。盡管我知道方大哥為人正派、憨厚,我也不能收。


    方大哥看我拒絕他的饋贈,非常固執地說:“小妹,我給你這錢,完全是佩服你的好學精神,佩服你的誌氣,沒有其他想法,也沒有任何要求,我不是某些人心懷叵測,幫助女孩時想討人便宜,請你相信我的人格。”


    我知道方大哥講的“某些人”,是指劉站長。這次報考,要不是方大哥暗中做“手腳”,並一再同劉站長拒理力爭,我是絕對不能參加的。


    方大哥看我仍不願把錢收下,不高興地說:“你要是不要,就是看不起我,就是不相信你老大哥。我再說一邊,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撕掉!”看他真的生氣要把五十元鈔票撕毀時,我隻得接下來,感激地流著眼淚說:“方大哥,真不知該怎麽感謝你。”“好感謝,能考好就成。萬一考不好也不要緊,還有機會嘛。”“我一定盡力,不過,這錢以後我會還你的。”


    全市去南京參加考試的人二十多個,女同誌隻有三人。出發那天,每人交二十塊錢,統一買票,統一上車。


    我是第一次坐火車,也是第一次出遠門。


    進省城,為避免別人瞧不起,我得重新包裝自己。怎麽包裝?借衣借鞋,——隻能如此。


    說句丟人的話,長這麽大,我從來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大多是姐姐穿小了不能穿了,才輪到我穿在身上。因為發育早,十五六歲時,我已長成大姑娘,可惜,內褲隻有一條。像女孩子必備的小背心、小褲衩、衛生褲等,我是一無所有。後來,身上見紅,母親才向父親要錢給我買了一點必需品。我身上是從來沒有錢的,買一包衛生紙也得向母親要,母親再向父親要。有時真怪難為人的,因為我的例假不正常,“紅朋友”不知何時光臨。冬天還好,褲子厚濕不透。即使濕透,棉褲是深顏色的,你隻要光站不坐,別人也看不出來。夏天可就麻煩了,衣服單,顏色淺,不濕還好,一濕就像前方陣地上掛彩的戰士,隻是“彩”掛的不是地方,太讓我出醜了。


    冬天,我像癱子一樣,成天待在床上,因為我隻有一條內褲,怕冷。我不撐凍,在上無棉襖下無棉褲棉鞋的冬天,唯一的取暖辦法就是坐在被窩裏。可以說,二十歲之前,我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更別說有毛線衣了。一次,三哥趕會買了件毛線背心,穿不上,便給了我。我當時給他帶孩子,哥見我衣服穿得太單薄,冷得發抖,實在看不下去了才咬咬牙給我的。穿上嶄新的暖和的毛背心,我的確高興了一陣子。可是,沒穿幾天,三嫂就在我母親跟前念叨起來,意思是想要迴,我隻得脫下來極不情願地還給她。她並沒有給自家人穿,而是送給了她的娘家侄子。我幹氣也沒辦法,人家買的東西,喜歡給誰就給誰,誰叫自己買不起?


    這次去南京,雖然知道三嫂有件好看的衣服,我卻沒借,就是借,她也舍不得,何必丟麵子呢?後來多虧雪梅從她同事那兒給我借了一套藏青色外套,衣服大半新,穿在我身上正合適。襯衣和薄毛衣是四嫂借的,球鞋是借大嫂的。記得考試迴來後,我把鞋還給大嫂時,大嫂很不高興,說才穿兩三天就把鞋底磨損了許多。球鞋底能這樣不結實嗎?可是,人家要說,我有什麽辦法。我雖然很委屈,也沒申辯,借人家的東西,隻能讓人說。但從此以後,我發誓再也不借她的鞋穿,寧願一輩子赤腳。


    借人家衣服穿在身上,雖然體麵,但心裏不能平衡,更怕多嘴多舌人追根求源。你這衣服是借的,還是買的?是買的。買的?平時怎沒看你穿過?多少錢買的?說借的吧,又難以開口。沒衣服就不穿,何必借人家的擺闊。遇到長舌人,你真不知怎麽辦才好。不借吧,又不能出門。人家穿得體體麵麵,你穿得破破爛爛,怎麽見人?你必然會產生強烈的自卑感,就會自覺矮人一頭。為了虛偽的麵子,我隻能借。


    第一次坐火車,樣樣覺得新鮮。這個龐然大物力氣怎麽如此之大呢?發明這個龐然大物的人真是功德無量。不過,有時也擔心,那窄窄的鐵軌上萬一承受不了龐然大物的壓迫怎麽辦?龐然大物跑得如此飛快,離了軌道如何是好?但是,擔心歸擔心,坐還是坐。


    我伴著窗外的金色田野,一起從秋天經過。寥落的村莊,東一簇西一簇,不時點綴著列車的窗景,我無心去欣賞這大自然的造化,還得抽時間看書。同去的考生,也都在複習,不過,我發現他們手裏都有一個小白本子,要過來一看,原來是內部發的複習資料,考試的重點都在上麵。我愕然了。隻有四年級小學文化程度,看的卻是六年的中學文化書,而他們,都是高中畢業生,看的僅是一個小白本,複習時間竟是一樣的,這太不公平了。後來,我得知沙塘文化站也發了小白本,是讓劉站長扣住了沒有給我。


    本來就是很渺茫的報考,再參於這樣不平等的競爭,就更沒希望了。我真後悔坐上這班車,想下去是不可能了,隻能無可奈何地讓列車馱走。


    這時,一位離我很近年約三十的男考生問我是哪個單位的,我沒告訴他實情,隻是含含胡胡地說是沙塘的,隨他怎麽理解都可以,反正我沒說是文化站的就行。


    他告訴我,他叫劉西洋,是高山電影隊的。他長得很瘦,身高不到一米七,很健談。剛接觸他就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沒了,並信心十足說,他這次考試希望是大大的啦,等等等等。我沒有閑心跟他亂侃,敷衍幾句後便埋頭看書。


    記不清是怎樣走進考場,怎樣走出考場的,還好,沒交白卷。雖說沒交白卷,但我明白,自己隻會名落孫山。後來,分數下來也證明了我的看法,在所有考生當中,我考得最差。南京文化幹校隻能向我“拜拜”了。


    其實,那次去南京雖說是考試,倒不如說是去觀光。兩天考試完畢,在南京各大景點轉了一圈,像莫愁湖、中山陵、雨花台等。我在雨花台拾了不少雨花石,在莫愁湖同“莫愁女”合了影。自那次去南京後,到現在也沒去過,也許以後也不一定能去了。


    南京考試迴來,我感到非常輕鬆。連續一個星期的疲勞戰,實在讓我累得不輕。不過,輕鬆之餘,我更覺得心情的沉重。古今中外成大業者,皆從憂患始,我雖不是能成大業者,但我的確感到自己知識的貧乏,感到自己的無能和渺小。在這知識爆炸的年代,沒有知識是可悲的,我必須繼續學習。我不能浪費時間。忽視了現在的一刹那,就等於虛擲了將來所有的一切,許多有成就的人,最初都是在別人荒廢的時間裏嶄露頭角的,我得抓緊時間學習。パ什麽?怎麽學?


    雪梅告訴我,可以參加成人自學考試,成人自學考試,國家承認學曆。她說她已經考過幾門了。我決定參加。


    雪梅很高興,她說她可以帶我去市自學辦公室報名,書籍她給我借,又告訴我,什麽時候考試,教材怎麽購買,考試怎麽考等等,我高興極了,因為我又可以有目的、有計劃地學習了,有雪梅這位良師益友的幫助,我相信一定能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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