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聶益民在這座被陳少平稱為“燕子洞”的潮濕地上踱著步,反複吟哦著這兩句,似乎詩興又發,欲從這兩句中捕捉到靈感……


    在這陰暗潮濕的山洞裏,他們已度過了終生難忘的七個日日夜夜。條件極其困苦,但沒有誰叫苦。夜晚寒冷時,聶益民把他的,也是洞裏僅有的一條毯子讓給女同誌去披。女同誌又把它讓給她們中體弱的同誌。


    嚴重的是饑餓,敵人的搜索範圍幾日前就已擴大到了小桃園一帶,把小桃園,以及附近的幾個小山村嚴密地加以封鎖,切斷了交通。化裝成老百姓的陳少平,心裏幹著急,就是送不出來糧食。他三日前送到洞裏的食物,這四個人因不明外麵的情況,未能十分地節省,早就吃光了。餓得實在受不了,便在洞裏接岩漿水充饑。


    此時,聶益民口中念念的“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卻調動起來幾位女同誌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周治先就開了腔,對聶益民揶揄道:“江郎才盡了吧!”


    聶益民最愛跟周治開玩笑,此時不想招惹她,卻不料她反倒有興致譏笑自己,立刻就踱到周治身邊來,準備與她“長篇大論”。說:“怎麽,你想作我的學生,跟我學詩嗎?”


    周治一撇嘴,活潑的性格絲毫沒變,嘴巴依似往常的不饒人,她看著聶益民,說:“我不是要跟你學詩,而是要與你賽詩。”


    聶益民說:“好啊!這才是巾幗不讓須眉哪!那你就先作一首詩,讓我欣賞、欣賞。”說完,聶益民從鏡片底下,拿眼睛瞟周治。


    周治耍了個小滑頭,說:“我且讓你占先,你作好一首之後,先讓我欣賞、欣賞。”


    聶益民絞盡腦汁,搜索枯腸,一時竟也沒轍。過去那種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文學情調,如何能跟眼下這嚴峻、殘酷的鬥爭現實合得起爐來!而思想與靈魂正在經受著磨礪與洗禮,恐怕還要經曆更多的革命實踐,更多的艱難險阻,方才能夠徹底改造世界觀,完成向一位具有共產主義的堅定信仰,富於革命理想主義精神的詩人的嬗變。此時枯塞的詩情,使他始覺悟“要作詩,先作人”的真諦……


    喻平亦在一旁深思,此時此地,此情形,讓她既已覺悟那種“風花雪月”的吟哦與抒情實屬無聊,她當然也就明白,為什麽才華橫溢,詩思敏捷的聶益民,一時竟也如“彩筆失握”。與她一樣,乃是尚且不能夠從容於這殘酷的階級鬥爭現實,不能樂觀於這艱苦、惡劣的戰鬥環境的緣故啊!


    倒是端莊穩重的張純在一旁解了圍。她說:“我提議每人賦詩一首,以致紀念,讓我們永遠也不要忘記這些個艱難困苦的日子,以及我們為理想,為真理和正義而鬥爭的,這激情燃燒的歲月!


    張純的一席話,把大家的勁頭都鼓了起來,聶益民也受了啟示,似有靈感襲來,醞釀之下仍找不到切入口,才知不過是一時的創作衝動,那所謂的“靈感”,隻在倏忽間即消失了。


    卻是張純已胸有成竹,說了聲“我先來”,隨即,她朗聲地吟哦道:


    莫歎石洞無火煙,不舉煙火亦勝仙。


    記取此時眼前景,功成再會小桃園。


    聽者三人齊聲叫好,鼓掌喝彩之聲方歇,周治隨口衝出了四句:


    烽火轎子山,遊擊戰敵頑。


    烏雲散去時,旗紅格外鮮。


    聶益民等人都向周治投去讚賞的目光,看著這個年紀最輕,參加革命,置身於這等惡劣的環境之中,猶不知何為艱苦,也從不懂得憂傷,快樂天使一樣的姑娘,大家盡管饑腸轆轆,此時也都不覺得了。


    喻平無詩,卻想起一首蘇聯歌曲來。這是她早年在湖南省立八中讀書時,她的教員楊肇啟教給她和幾位同窗好友的。此時此刻,她感到這首歌最能抒發她的心情,於是,她用她那優美的,略帶著些許感傷情調的嗓音,唱起了這首歌曲:


    在那烏克蘭遼闊的原野上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長著兩顆美麗的白楊


    這是我們可愛的家鄉


    彼得留拉兇惡的匪幫


    來到我們可愛的家鄉


    烏克蘭原野變成了戰場


    白楊樹葉兒飄落在地上


    年老的父親忍住了悲傷


    他把兒子送上戰場


    寧死不作奴隸和牛羊


    要和敵人血戰一場


    ……


    ……這天晚上,山下突然響起了槍聲。沒過多大一會兒,槍聲卻又停止了。在山洞裏,幾個人進行了種種的猜測,但蠶食著她們體力的饑餓,又使她們沒有氣力再說話。聶益民又啃起了手中的一棵樹枝。


    後半夜,天空中出現了月亮,那麽圓,那麽皎潔,那麽明亮。如水的月華灑在洞口的地上,似起了一層銀霜。柔和的光輝亦使洞中有了朦朧的幽明,襯映出幾個青年人熟睡的臉龐。


    聶益民突然醒來,似被什麽響動聲驚醒的,他抓起了身邊的步槍,暗暗把子彈推上了膛。可細聽一會兒,又什麽動靜也沒有,隻是洞外的草叢間,不時傳來幾聲夏蟲的鳴吟。


    他鬆了一口氣,轉過臉來,目光無意間滯留在周治那張已顯得有些憔悴,卻仍然那麽美麗動人的麵容上。他的心裏不由地生出了一股柔情,關於她的往事,又似電影過場般,一幕幕映現在他的眼前,這位楚楚動人,魅力四射的姑娘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的神態,頓時也生動、鮮活了起來……


    聶益民正在心底的柔情中沉耽,突然聽見洞口外麵,一個人的清晰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即,洞口出現了一個人影,聶益民躍身而起,槍口對準來人喝道:“誰?站在那別動!”


    來人忙說:“別害怕,我是陳少平他爹,給你們送吃的來了。”


    幾位女戰士也醒了,忙起身和聶益民一同到洞口去攙扶老人。初到小桃園那天,這幾個人都去過他家,此時看到這張樸實的麵容上,似有一道道被荊棘劃破的傷痕,四個人都感動得眼眶潮濕了。


    來到洞裏,慈祥的老人解開背來的布口袋,拿出裏麵的青玉米棒子。他對幾個人說道:“對不住你們了!家裏實在沒有什麽好拿的,就去地裏摘了這些包穀來。你們餓壞了吧,快吃點兒墊墊吧!”老人說著,忙著把包穀遞給每個人,手顫微微的。


    人在饑餓的時候見到食物,其他的一切也都顧不得了。這是多麽香甜可口的美味佳肴啊!不一會兒功夫,四個人都吃飽了,這才想起來問陳少平。周治先開了口,她親切地說道:“大伯,陳少平怎麽沒來?大夜深的,勞您老人家這麽大歲數,又背了這麽多東西來,真讓我們心裏過意不去呀!”


    老人似被周治這溫暖的話語所感動,眼眶濕潤,無聲地流出了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到了鼻孔,忙撮起衣袖來擦拭著,擦拭著……驟然間,從他的胸腔深處發出了一聲抑製不住的,悲愴的啜泣,他喉頭哽咽,帶著哭聲斷斷續續地說:“他……他死了。來給你們送糧食……剛出了村……就被發現了……他就跑,他們就在後麵追……開了槍……屍體……屍體現在……現在,還…還掛在村口樹上……”


    老人說不下去了,強咽淚水,猶止不住嗚咽和悲泣……


    幾個人驚呆了,隨即,巨大無比的悲慟,潮濤般洶湧在每個人的胸中,心口像壓著千斤重的石頭。周治忍不住地哭出了聲,喻平和張純用手蒙住了嘴,指縫間沾滿了淚水,和壓抑的啜泣。她們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張年輕的,尚未褪盡稚氣的娃娃臉,跟她們說話時總是低著頭,神情靦腆地告訴她們,“那是一種自然現象……別害怕。”……


    易於衝動的聶益民滿臉淚水,一再地摘下眼鏡,用手抹著“卟簌簌”縱淌的淚流。


    此時,老人似乎內心深處巨大而劇烈的悲慟已輕緩了許多,停止了哭泣,接著傾訴道:“昨個白天,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一個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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