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騏的書房窗邊養著一盆紅色的芍藥花,正開的灼灼,襯在執白子那人一身戎裝之上,更顯豔色。


    段騏一子落下,贏了棋卻並不怎麽高興。手下人進來將報紙送下,他接過來看完,順手扔給了麵前的瞿世崢,道:“迴北平去吧。那丫頭一心為著你考慮,你也周全些才好。”


    報紙上的標題很是醒目,“李釗等二十人昨被絞”,瞥了一眼標題,瞿世崢便拿著報紙離開了。


    天津急電,說外公病急,要他速來天津。自己連夜趕到,卻見外公精神矍鑠的在客廳中央喝茶,等待自己的是被軟禁。


    他想走,自然是誰都攔不住,可是外公敲著拐棍怒言:“你連個丫頭也不如!”


    瞿世崢從未從段騏口中聽過這般重的話,他一下就明白了這事兒跟知閑脫不了幹係。她用這般幼稚的辦法騙過了自己,他知道依著她的性子,是斷然不肯讓自己用這樣的辦法去換付萍出來的,可是他沒有想到,她什麽都沒說,隻是默默的做了。


    難怪那晚,她沒有非要自己的一個答案。


    他習慣了一個人站在前方衝鋒陷陣的高位,她這樣的自作主張,讓他心中有些異樣,可更多的是被人理解和保護的暖意。那樣清婉的笑容和纖麗的身子,就這麽擋在了他前頭。


    手中的報紙已經被瞿世崢緊緊的攥成了一團,他閉了下眼,快步往門口走去:“備車,迴北平。”


    身後的年輕軍官追著他的腳步走的滿頭是汗:“少帥,外麵有許多人,都是從北平追過來的,還有拿著相機的記者,不如讓他們把車開到後頭去吧?”


    瞿世崢抬手,道:“不必。”


    小軍官微微一愣,還是鏗鏘的答道:“是!”


    張霖政府為了顯示自我的寬厚和標榜形象,為上了絞架的共產-黨人備了薄棺,表示人道主義關懷,為每一個殉難者進行了裝殮。


    將付萍的遺體火一事,是徐國凡陪著知閑去的,知閑一滴淚都沒有掉,她隻覺得心如絞痛,一路上抱著那方小小的骨灰盒,也不知怎麽跟著徐國凡迴到的辦事處。


    付萍最後交代過知閑,一定要把她的骨灰帶迴上海,未能生時朝暮同寢,但求死後晨夕一穴。


    她是走在這個時代前列的先鋒,具備那些民主科學所標榜的“新”,可是骨子裏又有去不掉的“舊”,這樣交織而成的矛盾,令其人愈顯。


    徐國凡不知道怎麽安慰知閑,隻默默的走著,方一進院子,便撞上了急匆匆要出門的林逸國。


    他向來喜怒不表,現在一張忠毅的國字臉上卻是寫滿了著急,徐國凡拉了他一把,問道:“怎麽了?”


    “少帥在天津,有幾家報社趕出稿子來,說是暗示投誠,我得去看看。你先去安排裏頭的工作。”


    徐國凡一愣,知閑勉強的笑了笑,擺擺手讓他走了。


    她抬頭去看,但見北平城藍天中夾著幾抹淡色的雲,如詩如畫那般,美得一塌糊塗。


    瞿世崢來辦事處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徐國凡正在辦公室裏頭對著編製圖整改,聽到腳步聲當即起身敬了個軍禮:“報告少帥,還需要十分鍾!”


    他見瞿世崢點頭,卻並未應答,便作報告般將這幾天陪著知閑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娓娓說來,滴水不漏。


    瞿世崢聽完轉身出了辦公室,往裏頭去走卻見侍從室的燈已經暗了,裏頭漆黑一片。


    他一個人推門進去,打開燈,卻不見她的身影在裏頭。


    空蕩蕩的書桌上隻有一個信封,瞿世崢走上前去,入眼是他熟悉的字跡:衍之親啟。


    “衍之,請你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猜想你最近許是很忙,嗯,我不是嫌棄你,我也很忙,所以先迴上海了。”


    “說實話,我也有些怕你怪我自作主張,你若是怪我,我可就不理你了!”


    “我丟掉的東西,你一定去問了林參謀,你耍賴皮,所以我隻告訴你,我丟掉的東西,就在你的身上,下迴再見麵,你可要小心了。”


    信紙整潔幹淨,除卻折痕,沒有一絲褶皺,更難見到淚滴的痕跡,這讓他的心微微一揪。依著知閑的性子,寡淡也就罷了,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到心上的,可是像付萍這般對她意義這麽非比尋常的人,又豈是哭一場便可以天高雲淡的?


    侍從室的門被敲響了,得到瞿世崢的應允後,徐國凡進來了:“少帥,白祝同先生正在外邊等您。”


    知閑一個人坐在迴上海的火車上,心神有些恍惚,她不至於去自欺欺人的告慰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仍舊不願意相信付萍就這麽沒了。


    上絞架的時候,她聽了付萍的話,沒有在人群中圍觀,可饒是如此,整個人還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做什麽。


    這樣的狀態,直到迴了黃公館,聽到那隻青花瓷的碗從黃金發手裏掉下來在地上碎掉了才得以結束。


    黃金發一雙手一直在顫,他說話也有些抖:“知閑,這,這是···”


    “黃叔叔,付姨說,讓我帶她迴來,”知閑掐著手心告訴自己不能哭,忍著淚意將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個明白。


    黃金發閉上了眼,再睜開眼已經不見一絲哀容了,仿佛又迴到了三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上海灘黑老大。


    “你付姨的身後事,我會安排妥當的,以後你就是黃叔叔的親閨女,這黃公館,你也不用說你要搬出去,有我一天就有你一天,要是有一天我沒了,這裏也是你的家!”


    看著知閑上樓的背影,黃金發重重的歎了一口氣,難怪當初她對中正的態度不是很熱情的,自己若是早有察覺,說什麽也不會放她出去的!


    黃金發仰著頭,兩行淚緩緩的流了下來。知閑走完樓梯,迴頭去看,也忍不住又掉淚,付姨的事情,黃叔叔怕是自責更甚的吧。


    他的心情,大抵如趙宛若待黃嶠,將所有的過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可是不同之處是,付萍跟了黃金發,是因為黃金發能理解她,所以,即便是他知道所有一切,也定然不會去阻攔付萍。


    相知相許的情意以外,更多的是對對方的理解和支持,知閑靠在門上,想起了當初付萍打趣她的那一句待到她自己也遇上這麽一個密斯脫,便知曉各種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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