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爾大相這幾日在京可還住得習慣麽?”


    雙方才一見麵,便已是無聲無息地過了一招,盡管略占了些上風,可陳子明卻並未因此而放鬆了警惕之心,此無他,概因陳子明很清楚祿東讚其人並不是好相與的,文武全才不說,謀算之能也自不差,絕對算得上這個時代的風雲人物之一,隻可惜是生在吐蕃那個窮鄉僻壤之地,能發揮出來的能量有限,若是處於大唐,一個宰輔的位置怕是妥妥跑不了的。


    “有勞大人動問,下官等一切都好,隻是在京蹉跎日久,心實難安,隻得厚顏前來拜謁大人,有打攪處,還請大人多多海涵則個。”


    若是可能的話,祿東讚自是十二萬分地不願跟陳子明打交道,沒旁的,吐蕃既是有誌於要跟大唐爭奪霸權,自不會不注重有關大唐的情報之收集,又怎會不知陳子明之能力,實際上,於吐蕃君臣看來,大唐文武百官裏,最難對付的必屬陳子明無疑,這十數日來,祿東讚之所以能沉得住氣,概因早在來京之前,他便已通過吐蕃安插在長安的情報負責人呐寡出重金收買了大唐禮部尚書許敬宗,本以為有許敬宗這等極品大員出麵斡旋,必可避免被大唐窮追猛打之下場,可卻萬萬沒想到陳子明居然不顧首輔大臣之尊,親自操刀和議事宜,還提出了那麽許多吐蕃根本無力承受的苛刻條件,事至此,祿東讚自是不得不緊著前來尋陳子明探個根底了的。


    “噶爾大相客氣了,我大唐地大物博,政務也就繁多,以致累大相多等了些時日,抱歉,抱歉,好在本官已奉了陛下的旨意主理和議一事,後日一早且就開始談好了。”


    饒是祿東讚的姿態放得很低,陳子明也自不上當,並未有甚自矜之色,表現出來的依舊是一副和煦之做派。


    “哦?那敢情好,隻是不知大人之章程是……”


    陳子明表現得越是和煦,祿東讚的心便越發沉重,道理麽,很簡單,在他看來,咬人的狗從來都是不叫的,就有若吐蕃的獒犬一般,咬人時從來不叫,可一咬將下去,任是豺狼虎豹也得沒了半條命,一念及此,祿東讚也自顧不得再玩甚矜持的把戲了,試探著便問出了半截子的話來。


    “章程麽,到和議之時,噶爾大相便能得知,實不差這一兩日罷。”


    以陳子明之睿智,素來隻有他套別人話的時候,又哪會被人套了話去,尤其是在明知對方早已從許敬宗處得了詳情的情況下,陳子明自是更不會浪費唇舌去為對方作甚解釋的。


    “下官怎地聽說陳大人擬了二十八條款,欲為難我吐蕃,莫非大人真欲置我吐蕃於死地麽?”


    見得陳子明這般油鹽不進,祿東讚可就不好再往下追問個不休了,這便輕輕地假咳了一聲,旋即便聽隨侍在其身後的那名吐蕃官員陰惻惻地從旁打岔了一句道。


    “敢問噶爾大相,這位是……”


    陳子明既是有心要打壓吐蕃,又怎可能會不下足力氣去收集吐蕃使節團的相關信息,哪怕先前見禮之際,那名站在祿東讚身後的漢子並未自報家門,可陳子明卻是早就知曉其是何許人來者,也知曉此人必是來唱白臉的,這會兒見其果然於僵局時跳了出來,心中自不免暗自好笑不已,可臉上卻是作出了副不悅之狀,一揚眉頭,明知故問了一把。


    “迴大人的話,這位是我吐蕃副使赤桑揚頓。”


    祿東讚此番前來就是來唱紅臉的,這一聽陳子明有問,自是須得殷勤地作答上一迴,此乃題中應有之意,卻也無甚可多言處。


    “哦,原來是副使啊,那本官可就有些不解了,不知閣下所言是從何人處得來的消息,嗯?”


    陳子明之所以將那份苛刻到了極點的章程交給許敬宗,自然不懷甚好意,於打壓吐蕃之同時,也有著借機坑許敬宗一把之心思,當然了,能不能成事,還須得看吐蕃一方是否“配合”了的。


    “是……”


    赤桑揚頓正是當初郭崗一戰中被蘇定方好生戲耍了一把的那名吐蕃使者,漢語倒是說得極其順溜,可心思麽,明顯不夠細膩,聽得陳子明有問,連想都不曾想,張口便要道出實情了。


    “大人明鑒,此事坊間已有流傳,下官等也是偶然聽聞,不知真偽,故而方才會冒昧前來打攪,若是大人肯撥冗為下官等解惑一二,下官等自當感銘五內。”


    祿東讚可是狡猾如狐般的人物,盡管赤桑揚頓方才起了個頭,他便已知不妙,緊著便搶過了話頭,強行阻住了赤桑揚頓道出許敬宗的名頭,沒旁的,祿東讚可還指望著許敬宗能在接下來的談判中發揮出大作用呢,怎能如此隨便地便將其給賣了。


    “坊間流言?嗬,噶爾大相倒是好本事麽,本官午前才得了陛下旨意,到如今,也不過才兩個時辰不到,噶爾大相便能知曉本官之章程如何,個中蹊蹺何在,還請噶爾大相給本官一個解釋可好?”


    見得祿東讚出言打斷了赤桑揚頓將將脫口而出的話語,陳子明心中暗叫可惜不已——若是赤桑揚頓真說出了許敬宗的名字,再加上已然掌握的其與吐蕃巨賈呐寡的密切來往,便可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據此,便足可參許敬宗一本,就算李恪再如何恩寵於其,也自不得將其貶謫了去,到那時,陳子明大可安排無數的後手,以除掉這隻社稷蠹蟲,而今,被祿東讚這麽一打岔,這等算計明顯已沒了再施展的可能,如此一來麽,陳子明可就不再是早先那等和藹可親的態度了,但見其麵色一沉,已是端起了天朝首輔大臣的架子,聲線陰冷地逼問了一句道。


    “大人誤會了,下官等確是偶然聞之罷了,機緣巧合而已,並無甚蹊蹺處可言。”


    陳子明乃屍山血海裏廝殺出來的人物,這一沉下臉來,身上的煞氣頓時便濃烈得有若實質一般,邊上人等無不為之心神震顫不已,唯有祿東讚卻是臉不變色心不跳,口中雖是恭謙地解釋著,可雙眼裏卻明顯清澈一如往常,顯然並不曾被陳子明的威勢所懾服。


    “哦,原來如此,那還真是無巧不成書了,有趣,很是有趣。”


    對於祿東讚這等話語,早已猜到根底的陳子明自是不會當真了去,雖不曾再往下逼問,可調侃的語調裏明顯透著濃濃的譏諷之意味。


    “讓大人見笑了,不知那所謂的二十八條款……”


    饒是祿東讚臉皮厚實無比,被陳子明這麽一刺,還是不免有些老臉發燒,然則他終歸是梟雄本色,並未因此羞惱成怒,依舊是一派恭謙狀地探問出了半截子的話來。


    “確有其事。”


    坑許敬宗一把的算計既已不成,陳子明也自懶得再多言囉唕,一派風雲輕淡狀地便給出了個肯定的答案。


    “大人明鑒,我家讚普乃大唐女婿,向來尊崇大唐,並不敢稍有違你,十數年來,屢有朝貢,貞觀二十二年時,更是為王前驅,出兵中天竺,擒拿忤逆大唐之賊酋,今番出兵白蘭國,乃是報世仇耳,並無不敬大唐之心思,郭崗之事皆因誤會而起,此事錯在我吐蕃,未能及早遣使前來大唐說明情況,以致生出如此多之事端來,今,我吐蕃已知錯前來禮拜,還請大人多多體恤才是。”


    聽得陳子明如此坦然地承認此事,祿東讚的心情可謂是複雜至極,既惱且羞且怒,更有著幾分濃濃的不甘,奈何人在屋簷下,這會兒卻是容不得其不低頭的,哪怕心情惡劣到了極點,也隻能是作出一派委屈狀地解釋了一番。


    “誤會?噶爾大相是在跟本官說笑話麽?第一次郭崗之戰時,噶爾大相若說此話,本官還會信上幾分,事到如今,噶爾大相還跟本官說誤會,是欲欺本官愚鈍麽,嗯?”


    養虎終究會成患,此一條,陳子明比時人都看得通透,自然不可能如此輕易便讓祿東讚蒙混了過去,但見其麵色一沉,已是聲色俱厲地當場揭破了祿東讚的謊言,愣是沒給其留絲毫的情麵,當然了,陳子明敢這麽做,自是有著足夠的底氣在,絲毫無懼談判之破裂,根本不必在意祿東讚的感受究竟如何。


    “大人如此苦苦相逼,就不怕官逼民反麽?”


    陳子明這等有若嗬斥人犯的言語一出,饒是祿東讚臉皮再厚,也有些扛不住了,偏偏他是唱紅臉的,自是不好真跟陳子明硬碰,無奈之下,也就隻能是再度假咳了一聲,旋即便見赤桑揚頓滿麵怒容地上前一步,一派義憤填膺狀地頂了陳子明一句道。


    “放肆!”


    “大膽狗賊,安敢如此無禮!”


    “插標賣首之徒,安敢狂悖若此,欺我大唐無人麽!”


    ……


    赤桑揚頓的狂言一出,用不著陳子明出麵,隨侍在側的裴行儉等隨員們已是按捺不住地紛紛嗬斥了起來,罵聲連連中,殺氣驟然便就此大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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