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毅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


    因為安平侯趙祿這句話,看似是在跟自己交底,跟自己說淮河以北的情況,跟自己這個欽差說實話。


    但是,從他說出“動作頻頻”這幾個字之後,方才的所有話,都隱隱變成了兩個字。


    威脅!


    威脅沉毅這個欽差,進而威脅朝廷!


    想到這裏,沉老爺神色有些不善,不過他微微低著頭,很好的把自己的表情隱藏了起來。


    見沉毅不說話,趙祿笑了笑,開口道:“小沉相公你放心,我跟你說這些,不是為了讓朝廷不再查淮河水師,也不是為了讓小沉相公你有所忌憚。”


    “你這趟該怎麽查就怎麽查。”


    趙大將軍神情鄭重:“我們淮河水師,會全力配合欽差。”


    沉毅低頭抿了口酒,然後抬頭看向趙祿,微笑道:“侯爺高風亮節,下官佩服。”


    “不過侯爺也不用這麽緊張,下官這一次奉命過來,並不是一定要查出什麽才行,隻是陛下那裏聽到了一些消息,擔心朝廷的屏障不穩,因此派下官前來看一看。”


    “說不定就是朝廷裏有人汙蔑侯爺,汙蔑淮河水師。”


    趙祿提著酒壺,直接站了起來,走到了沉毅的矮桌旁邊,半蹲下來給沉毅倒酒,他一邊倒酒,一邊開口問道:“小沉相公,朝廷裏的事情,趙某也聽說了一些,那些人說我淮河水師冗官,吃空額,有一些地段防務空虛,內部任用私人,是不是?”


    聽到他這幾句話,沉老爺心裏著實是有些無語。


    合著,那些人參他趙祿的事情,他早已經統統都知道了。


    沉老爺無奈點頭,開口道:“大…大概就是這些。”


    他硬著頭皮說道:“不過我相信,這些都是子虛烏有,這一趟巡查,沉某一定還侯爺一個清白。”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趙祿給沉毅倒了酒之後,又坐迴了自己的位置上,他看向沉毅,歎了口氣道:“小沉相公你也是在東南,帶了好幾年軍隊的人,很多話跟朝廷裏其他的文官說,多半說不明白,但是跟你說,或許能夠說的通。”


    沉毅笑了笑,開口道:“大將軍請說。”


    “聽說沿海都司衙門,幾乎是小沉相公一己之力建起來的。”


    他看向沉毅,開口問道:“那小沉相公知不知道,你手底下這兩萬多個人,分散到五個州府,這其中可有人欺壓百姓,可有將官暗中斂財?”


    沉毅沉默了片刻,微微搖頭:“我不知道。”


    其實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沉毅心裏已經有答桉了。


    這個時代的軍人,可不是另一個世界的子弟兵,那些地方上的百戶千戶,見到沉毅的時候,自然跟老鼠見了貓一樣,但是見到百姓,或許就是另外一副嘴臉了。


    抗倭軍初建的時候,大家都一心一意殺倭寇,這種情況可能還不明顯,或者即便是有,也很快被發現處理,但是當抗倭軍成為沿海都司之後,沉毅就沒有辦法管理到方方麵麵了。


    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趙祿說的情況,沿海都司的官兵一定也有。


    】


    隻不過是多與少的區別而已。


    當然了,淮河水師不容於皇帝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們作惡,不是因為他們吃空餉,更不是因為冗官,因為任用私人。


    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不姓李!


    這才是淮河水師的原罪。


    見沉毅這個迴答,趙大將軍微微歎了口氣:“我想是有的,是不是?”


    見沉毅不說話,趙大將軍繼續說道:“沿海都司剛成立沒幾年,而且隻兩萬人,就已經有這種情況發生了。”


    “而我們淮河水師,上下十萬將士,至今已經六十餘年。”


    趙大將軍說到這裏,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吐出了一口濃烈的酒氣,他看向沉毅,苦笑了一聲。


    “很多事情,管不過來。”


    “也有一些事,已經沒有辦法管了。”


    “至於說我任用私人。”


    趙大將軍語氣裏滿是無奈:“那麽多人要管著,還要時不時的逼著他們去跟兇狠的齊人搏命,不用一些自己人,我這個總兵官,還是總兵官麽?”


    沉毅默默吃菜,沒有接話。


    趙祿仿佛是尋到了“樹洞”一般,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模樣,不停的跟沉毅說一些抗倭軍中的事情。


    沉老爺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聽,偶爾點點頭,應付一聲。


    一場酒席過半,一直不住喝酒的趙大將軍,已經喝的麵紅耳赤,甚至說話都有一些不利索了。


    他又一杯酒下肚之後,醉眼朦朧的看著沉毅。


    “沉老弟,淮河兩岸,最近不…不太平…”


    “說打起來,可能就打起來了。”


    這位大將軍兩隻眼睛裏,都密布了血絲,他抬頭,目光死死地盯著沉毅,打了個酒嗝:“朝廷還要我麾下的兄弟們,去跟齊人搏命,淮河水師這個時候…”


    “不能亂。”


    說到這裏,他跌跌撞撞的站了起來,然後晃悠悠的走到沉毅麵前,幾乎是跌倒在沉毅麵前的矮桌上。


    這位大將軍,用有些顫抖的手,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


    信封飽滿,顯然裏麵派了不止一張紙。


    “沉老弟。”


    趙大將軍伸手拍了拍沉毅的肩膀,把這個信封放在沉毅麵前,有些大舌頭的說道:“這是你要的東西,拿…拿去罷。”


    沉毅沒有接,而是用狐疑的眼神看了看眼前的這個信封。


    “侯爺,這是何物?”


    “這是證據。”


    趙大將軍打了個嗝,醉醺醺的說道:“這就是你…要的證據。”


    “這段時間,趙某自己派人清查了一遍,這裏麵有喝兵血的將官,也有為非作歹的敗類,還有一些冗餘的官員名單,以及…”


    他自嘲一笑:“以及趙某任用的私人。”


    “差不多…”


    “有近二百人。”


    趙祿看著沉毅,緩緩說道:“沉老弟,你就拿著這個名單,一個人一個人去抓,一抓一個準,絕對不會有錯…”


    “這些人,個個都是百戶以上的將官…”


    趙大將軍吐出了一口濃烈的酒氣,讓沉毅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


    “足…足夠沉老弟,你交差了。”


    “抓了這些人之後…”


    趙祿把信封放在了沉毅麵前,然後跌跌撞撞站了起來,迴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給自己倒酒。


    “抓了這些人之後,淮河水師會難受一段時間,但是無礙整體戰力…”


    “齊人來了。我們還是可以跟齊人去搏命。”


    “如此,沉老弟你的差事能夠完成,齊人的陰謀也不會得逞,兩全其美…”


    說到這裏,趙大將軍再一次自嘲一笑:“吃虧的…隻我趙祿一人而已。”


    沉老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的看著眼前這個信封。


    看了一會兒之後,他又扭頭看了一眼似乎已經喝的酩酊大醉的安平侯爺。


    此時此刻,沉毅心裏無比清楚。


    趙祿根本沒有喝醉!


    一丁點都沒醉!


    他現在,是給了自己一個方案。


    那就是,按照他給的這個名單去抓人,按照他定下來的“劇本”,去把這個欽差的戲演完。


    這樣,沉毅就可以風風光光的離開淮河水師。


    這種給欽差安排“劇本”的行為,既狂妄,又霸道。


    沉老爺眯著眼睛,看向桌子上的這個信封。


    他仰頭喝了口酒,然後看向趙祿。


    “侯爺,這個名單我就不看了,朝廷既然派我來了,我自然是要親自去查一查的,到時候如果我查出來的,與侯爺名單上的有出入,那就不好了。”


    “那自然是按照欽差的名單來。”


    趙大將軍笑了笑,開口道:“沉老弟不用著急迴答。”


    “你既然來了,怎麽也要在鳳陽府住上一段時間的,咱們相處的日子還長。”


    趙大將軍晃悠悠的站了起來,似乎有些搖搖欲墜了。


    “天色不早了,我讓人送沉老弟去休息。”


    “這信封你帶迴去…”


    “慢慢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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