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日,天氣微熱。畢竟是夏暑之將至,這春來一直愁容不展,陰雨綿綿的江南天總算是有所收斂——喜氣上臉,白天白燦燦的,太陽當空,照出明朗的秀水青山來。夜暮來臨時,紅霞遍染,江波流金,百蟲吟唱,色彩與聲音調和得像一出《戲貂禪》般,甚是喜人。


    隻是現在南京城內,卻少有人高興得起來。因為戰爭急報不斷傳來,朱棣叛軍攻克楊州、高郵、通州等江北重鎮,勢如破竹,近日已從瓜州渡江,將南軍全線擊潰。不須多久,就會攻到南京城來。稍有點知覺的人都能感覺到形勢的嚴重。兩個月前還繁榮昌盛,有歌有舞的南京城,現在已亂開了鍋。為避戰禍,許多百姓、商賈都紛紛挾著家私逃出城去。在朝為官,特別是在削藩一事上給惠帝出過主意的官員更是不安,他們對惠帝來說是忠臣,對朱棣來說則是為禍社稷、離間皇親國戚的奸臣佞黨。不難想見,素以“猜雄暴厲”聲名遠震的朱棣一旦破城,將對他們處於怎樣的極刑。所以,除了受詔到西南各處去募兵勤王的官員外,一部分官員也開始隨著流民外逃。京都危困,人心惶惶。麵對這種局麵,年僅二十五歲的惠帝朱允文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省躬殿內大臣們意見紛紛,有的主張馬上離都,退往浙江;有的認為退往浙江太近,隻會促使燕軍馬不停蹄,繼續南下,不如一退退到湖南去;有的認不清時勢,竟還抱怨不休,歸罪於力主削藩的兵部尚書齊泰、太常寺卿黃子澄等人,慫恿惠帝將這些“佞臣”綁縛送交敵營,以平這名為“靖難”的叔侄之爭。其實早在此之前,惠帝也一度看不清時勢,應朱棣之請,罷去齊黃二人的職位,隻缺沒有將這二人交給敵人罷了。隻是事實證明,朱棣誌在奪取大明江山,所謂的“靖難,清君側”不過是巧立名目,欺瞞天下黎民罷。所幸朝堂上還有一位德高望重,忠貞愛國,敢於擇善固執、怒犯龍顏的直臣:方孝孺。方孝孺乃當代名儒,時任翰林院侍講,在內閣參議政事,每每言必中弊,是政治改良的先鋒,為惠帝所器重。得悉惠帝竟應朱棣之請,罷去齊黃二人職位,方孝孺大急,入朝麵聖,引漢景帝誤殺忠臣晁錯為喻,極言此舉親者痛、仇者快 ,隻會使得將士寒心,君臣離德,當務之急應團結臣將,募兵平亂,萬不可屈於亂軍淫威。是於,惠帝這才讓齊黃二人官複原職,重新穩定了前方將士抗擊燕軍的心誌。若不然,早在去年,燕軍便已渡江攻破京師了。


    且說此時,大臣們意見不一,甚至有些人提出了迎降的主意。朝堂之上混亂一片。最終還是方孝孺一言定乾坤。他力主固守京師,以待援軍。方孝孺堅持固守的理由是:朱棣起兵北平,外有北元餘孽韃靼和瓦刺虎視眈眈,內有我大明東南西三部地區軍民環伺,孰強孰弱其實再明白不過。但自朱棣起兵日起,四年來,我軍失利不斷,以致如今,京師危困。這實在是一個反常的現象。究其症結,問題出在人才建構上。太祖在世時候,為廓清寰宇,削除叛黨,大興詔獄,先後辦理過“空印”、“胡惟庸”、“郭桓”、“藍玉”四大案,連坐不下十五萬人,其中固有罪當處斬者,然而由於執行官的公報私仇,還有部分小人的惡言誣陷,無辜受牽連者實難計數。野史所言:“元功宿將,因此四獄,相繼盡矣”,其實非虛。朝庭自此人才調零。倒是那坐鎮北平的燕王,借禦邊之名,藩王之權,招募壯丁,結納流寇,修整武備,特訓騎兵,麾下聚集不少英才能人,諸如姚廣孝、朱能、華天棄等,雖則無德,其機謀算計卻遠勝於我朝文德之士。然而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朝皇帝仁明孝友,登基以來,糾錯平反、輕謠減賦、寬政愛民,德被蒼生,深得百姓愛戴。出外募兵的諸大臣又賢能有信,不久之後,浩蕩歸來,傾全國之力,不信不能一舉蕩平這股亂軍。所以我們固守京城,以待援兵,實是當前最佳的選擇。如若棄此就他,離京而去,根本動搖,勢必人心大失。那麽隻怕我等從此將千裏逃亡,無有終日了。


    方孝孺這話可謂直指太祖朱元璋屠戮功臣之過,又挑明了戰爭的利害關鍵所在。一言中的,也一言震住了全場。他的大膽與精細使得全場鴉雀無聲。有意迎降和主張將齊泰、黃子澄等大臣綁縛送交敵營的,本來就心虛,不敢多言;主張退避的,恐怕真個被方孝孺料中——千裏逃亡,無有終日,便都不敢多言;那些不表意見的人,多是力主削藩,但由於戰事失利,禍及京師,怕皇帝降罪。也不敢多言。全場裏就隻有方孝孺的聲音。惠帝知道,自己隻好、也隻能聽從——國事如此,唯直臣可倚了。幸好刑部尚書暴昭此時站出來,聲明支持方孝孺的意見,那些一時之間持觀望態度的大臣這才忙不迭的隨聲附和。


    主張既定,那麽首先要做的便是將城外未曾逃走的居民遷入,堅壁清野,不讓叛軍在附近找到糧食、抓到壯丁。其次就是封城,選派將領,調出五都督府衙的軍隊分守京都九門,全城戒嚴,不準閑雜人等出入城門,以免叛軍混入刺探虛實或者內賊與外匪互通消息,裏應外合。這其中,以麵北的金川門、中華門、康順門最據要衝,直攖叛軍兵鋒。須得選派最重要的將領據守。時在京中,能征善戰、立有顯赫戰功的不過二人:一是長興侯耿炳文,此人早年隨太祖攻打陳友諒,前後數十戰,無一敗跡,堪稱元功宿將中的碩果僅存。在燕軍初叛時曾被拜為平燕大將軍,領十三萬南軍與叛軍戰於真定,不幸初戰失利,隻能退守,不能衝鋒。惠帝急於削藩安天下,聞其戰而無功,非常不滿,便將他召迴京師,以頗負虛名的李景隆替之,結果李景隆帶領號稱百萬的大軍,輕急冒進,竟被朱棣不足十萬的燕軍全麵擊潰。惠帝這時才認識到耿炳文穩實作戰策略的重要。所以,惠帝便選派他去鎮守中華門。另一個是盛庸,他本是濟南道上的一個布政使,因為組織義勇,聯合地方衛所軍人,成功的打敗了進犯山東的燕軍,所以繼李景隆之後被拜為平燕大將軍。盛庸拜將後,取得了東昌戰役的勝利。然而畢竟南軍主力已在李景隆指揮的鄭村壩、白溝河兩大戰役中損失殆?。盛庸雖賢,精於戰事,但朝庭一時之間兵少將寡,他又奈何呢?所以,當聽聞敵軍繞道山東,直搗京師,已經連續攻破幾個江北重鎮時,惠帝便將之從濟南急召迴京,商量應對之策。此時形勢所需,便選派他去鎮守康順門。中華、康順二門有重將把關,不怕敵軍進攻,可是金川門呢?有誰能勝任這鎮守之職呢?惠帝思之再三,實在想不出京中還有誰能像耿、盛二將軍一樣精於戰事,軍功顯著。沒辦法,他最後隻能征詢於專管軍籍、軍政的都督府,沒想到等了半天,五大都督府的大臣們你看我、我看你,竟薦不出一個將軍來。最後還是左都督府的都督徐增壽吞吞吐吐、勉勉強強的薦出一個名字來。一聽他報的這個名字,惠帝就氣不打一處來,為何?原來,徐增壽舉薦的竟是敗績累累、聲名狼籍的曹國公李景隆。要知道,大明百萬南軍,便是被這位國公帶垮的,惠帝自覺沒有將之削爵處斬已經是仁之義盡了,沒想到,竟還有人敢在此時、竟在此時舉薦這個人。鑒於這個推薦荒唐至謬,惠帝當然不會一笑而過,他一定要問出個子醜壬卯來。徐增壽給出的迴答卻讓他大為一怔。徐增壽是這樣說的——“曹國公自任平燕將軍以來,屢有敗績,這確是不爭的事實。然而放眼今時今地,論資曆,他在洪武二十四年曾與涼國公、魏國公一起出鎮陝西,抵禦元蒙餘孽,功勳卓著。洪武二十七年,又被拜為平羌大將軍,出師甘肅,勝戰而歸。在當朝之中,確實無人能比。論才能,他自小便得大將李文忠大人的教誨,精通兵法、熟悉戰陣。論氣勢,他以一國之將,屢敗於叛軍,心中哀憤,自被召迴京後,便閉門思過,深以反省,發奮圖強,總思有朝一日能報仇雪恥。這誠是哀兵可用啊!皇上。臣經過慎重考慮,覺得鎮守金川門的人選,此人最合適。鬥膽舉薦,還請


    皇上三思”。惠帝聽了徐的陳述,心下也有了些活動。徐增壽又說道:“以曹國公的才力對付機謀百出、兇猛驃悍的燕軍,雖不能輕而易舉的將敵人擊退,但要守住一座城門、不讓亂軍越雷池半步,還是綽綽有餘的。皇上若擔心他還會像在鄭村壩、白溝河兩大戰役中所表現的那樣——輕狂急躁,那大可派素以沉實穩健作風著稱的穀王朱穗同往,有此二人坐鎮,金川門可保萬無一失。”


    最終,惠帝接受了徐增壽的建議,除了因為覺得徐的建議有可取之處外,他也有心讓這位屢遭燕軍戰敗的將軍有機會為國建功。畢竟因為削藩一事,他已得罪了許多權戚親貴,內心難過。終不想讓忠於自己的親戚遭受冷落——這李景隆乃是太祖養子李文忠的外甥,在關係上,與惠帝除了君臣關係外,還多了一份親戚關係。且說惠帝聽了徐的意見後,便將居家思過的李景隆召來,麵授權柄。李景隆連日來,膽戰心驚,惶惶不安,隻怕皇上追究、降罪,在劫難逃。而今麵聖,自是戰戰兢兢、如屢薄冰。沒想到,皇上竟然再度啟用他,讓他協同穀王朱穗鎮守京城要衝金川門。如此聖恩,堪稱浩浩蕩蕩,李景隆自是忙不迭頂禮膜拜、涕淚縱橫、山唿萬歲。


    且說惠帝選派李景隆和穀王朱穗作坐鎮金川門後,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是於,便選派年輕的翰林院編修程濟去督軍。程濟是翰林院中除方孝孺外最受惠帝器重的人物,今年二十五歲,五年前曾是南京國子監中最拔尖的兩個學生之一,與方孝孺有過一段師生之誼,後來不知什麽原因,忽然離開京師。太祖駕崩,新皇登基,他又忽然出現在京師,向惠帝進言,說天顯異象,紫微星北麵有黑霧侵入,預計明年七月北方將有兵變,請惠帝早做準備,防患於未然。此事通過廷議並經欽天監印證,被定案為“妖言惑主,無稽之談”。惠帝本要下令將他拉出午門斬首,可是程濟麵對群臣喧嚷、龍顏威怒、還有殺頭的罪名卻泰然自若,絲毫沒有半點畏懼。反而以“待看,到時如何?”為名,請求惠帝將他暫且收監——“如若時間一過,兵變未發,再斬不遲。”


    惠帝於是將程濟收監。沒想到的是,第二年七月,既建文元年七月,北平兵變,燕王朱棣率八百精衛揚旗舉事。掀開了長達四年、震驚中外、後史稱之為“靖難之役”的戰爭序幕。因為程濟之言,被事實印證,使得惠帝大為驚奇,以為神異,遂將他提拔為韓林院編修,充任軍師。這位蹲過大獄的年輕人,果然有非常手段,出任不久,便聯合諸將,取得了徐州戰役的勝利。徐州戰役的勝利一度使得沮喪的南軍士氣大振,可惜那時燕軍的力量已經發展得很強大,而朝庭因所用非人、所用缺人,終導致大勢難挽。


    作為督軍,程濟直接向皇帝負責,對守城軍事有過問、督責的權力。


    且說今日此時,太陽下山,霞彩散去,月弦高掛。金川門外二裏處,有一個名為“平安”的小鎮夾著官道,鎮裏百姓們不是為避兵禍外逃便是被遷到京城裏,此處隻剩二百來間空房荒宅,靜悄悄的,沒有半點活氣。其實在此之前,這兒是很熱鬧的,因為地近京都,過往客商很多,平安鎮上的村民們便沿路開起商店、客棧、貨鋪、飯莊來,方便過客之需,也撐鼓了自己的腰包。又兼民風純樸、山水明秀,野趣盎然,有別於城內的勾心鬥角、紙醉燈迷、實召引了不少公務纏身,難得給自己心靈放個假的大官。所以別看小鎮小,出入這兒的卻常常是一些你意料不到的人物。隻因聽得叛軍渡江,不久便要攻至京城,才沒人敢留在這兒。韋秋息六年前曾跟著父母、妹妹在鎮上住過,如今重返故地,對這鎮上的一草一木,一巷一溝自是培感親切。隻是物是人非,父母病故、妹妹失蹤,留給迴憶的隻是一份始樂終痛的往事。人去了,房空了,不知散去的百姓們還能不能迴來,重新開始小鎮熱鬧的生活。韋秋息帶著二百精兵埋伏在這他曾生活過的小鎮上,靜靜等待。他相信叛軍要進攻京城,必會先派一支前鋒部隊來探路。而他的任務就是將這支來探虛實的前鋒部隊殲滅。至於叛軍前鋒什麽時候來?來多少人?這就不是他所能料知了。他所能做的便是帶領這二百精兵,布好埋伏、小心隱藏,決不讓來敵看出端倪,當然也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敵人。


    韋秋息奉命在金川門外官道上布伏。兵分兩處,一是由他親率的二百精兵,伏於離京大約二裏遠的平安鎮;一是由他指派王請願親率的五十精兵,伏於離京大約隻有一裏路的紫金坡。兩處伏兵,力量懸殊,責任也有輕重:如果敵軍的探子一次不超過二十人,那麽就由紫金坡的伏兵進行抓捕。超過二十名的,就由平安鎮的伏兵進行抓捕——這個安排,由程濟提出,韋秋息執行。


    韋秋息初時還不明白程濟為什麽作這樣的安排。但他從實際的抓捕過程中,很快明白了程濟的用意。


    埋伏已三天。第一天,紫金坡伏兵抓到了行跡可疑的三個人,這三人腰間掛著小籠,小籠裏裝著便於傳遞消息的鴿子,可想而知,必是探子。幸好,在擒下這三人時,鴿子也沒走脫。第二天,道上來了八個人,這八個人也被王萬願給抓了起來,隻是為首的一人,在其它七位高手的拚死相護下,搶得機會,向天上發射了一管煙花信號彈。一管煙花信號彈,徹底將紫金坡的埋伏給暴露了。韋秋息這才想到,程濟讓他伏兵二處的用意——兵不厭詐,最忌因小失大。不過饒是自己在平安鎮的埋伏沒有暴露,韋秋息還是心有不安,因為他有種不祥的預感,感覺敵人必會在近兩日內有大的行動。今天是執行埋伏任務的第三天——白天無事,不知道晚上會不會發生什麽不測。


    官道上靜悄悄的,隻有風送江潮、河濤的聲音在徘徊。


    長江與秦淮河,這一剛一柔、一壯一嬌,像一對天涯邂逅的情侶,在風的世界裏談著戀愛。使得那些久已未溫纏綿情意的當兵男兒,心頭生起了無限的瑕思。很久以前,在這鎮上,韋秋息有了自己的初戀,那時候他已二十有三,同齡的男女青年大多已雙宿雙飛,他卻還是懵懵懂懂,不問情事,整天習武學藝,與來京的各路豪傑混在一塊,全然一副江湖好漢的模樣。其時,朱元璋治天下,嚴刑峻法,無論是以文亂法還是以武犯禁,隻要稍聞於上,便會被降罪處於嚴刑。父親和母親怕他惹禍上身,屢次責備,不準他再與江湖人來往。所以有那麽幾個月的時間,他也曾把自己約束起來,不再那麽“江湖義氣濃”。美麗的初戀就是在那段日子裏發生的,對方是妹妹韋詩依的玩伴,名叫小青。他們的相識相知,是韋詩依牽的紅線,所以他珍愛小青,感激妹妹,常憶起小鎮桃花巷裏小青說的那句話——“你是雄壯的長江大潮,我是溫柔的秦淮河波濤,妹妹詩依卻是往來於江河之間的一股和風,因為這股和風,你我才能相識相知,演繹浪漫。所以我們今天能夠擁有這份幸福,最應感激的便是詩依,等將來我們結婚後,一定要精挑細選,給她務色一個文武雙全的俊才郎。”


    可是,就在他決定改掉好勇鬥狠的江湖習氣,與小青還有家人安安分分過下去的時候,意外卻發生了。洪武二十六年,被後人稱為洪武四大案之一的“藍玉謀反案”爆發。父親雖說隻是個無官職之累的教書先生,卻因為被查出曾在逆臣——東蕪伯何榮家當過一年的教書先生,所以被無端端牽連進去,定成“協從謀逆罪”,依律要抄家滅族。好在剛被立為皇太孫的朱允文仁明孝友,不忍看無辜臣民因莫須有的罪名慘遭屠戮,極力進諫,請求太祖寬大為懷。太祖因痛失愛子朱標,對這位居喪未至一年的皇太孫心存憐憫,又想到納言開赦一些本來就沒多大可能會參與謀反的臣民,使皇太孫的仁德得於彰顯天下,有利於增強賢能大臣對這仁明皇太孫的擁護。所以便真的開赦了一部分受牽連者。韋秋息一家人就是這樣被抓又被放了出來。出獄後,父母大人因為身體不好又曾


    受刑訊逼供,傷病日重,未過一年,便雙雙亡故。而先前與他交好,有生死相許之約的小青,因為受到家長包辦婚姻的牽製,被嚴令與他斷絕的交往,可愛又可憐的小青被逼無奈,最後竟割腕殉情了。本來和美的家庭、戀愛,就像那不經刺的水泡,一下子破了,碎了。韋秋息的心被深深中傷,痛定思痛,他決定改變安分過活的念頭。從那以後他便更為發奮的修練武藝,集結京內京外眾草莽英雄、江湖好漢,組成一個以經營武館、鏢行、客棧等生意為主,打擊奸臣貪官、兇徒惡犯、地痞無賴為輔的集團。韋秋息將這個組織起名為“宏正幫”,要求幫中子弟無論何時何地,都要牢記“宏揚正氣”的宗旨,決不可做出有違天地良心的事來,如有犯者,絕不輕饒。經過幾年的艱苦經營,宏正幫的規模已發展到千人,而且已在京中站穩腳跟。幫眾由宏正幫創始人——韋秋息、楊丹青、柳明顯、張成、王請願五人統領。他們五個人還沒有建幫的時候已是結拜兄弟,建幫後,雖依次高下分職為大當家、二當家、三當家、四當家、五當家。但感情融洽,所以彼此之間還是以哥弟相稱。其實,韋秋息之所以甘冒被通緝捕殺的危險,在政治高壓的態勢下建立幫派,是因為有感於太祖詔獄,殘人太虐,實在有傷天地和氣。他可不想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再重新發生一次。韋秋息建幫後,聲望日隆。因此,無論才藝、姿色都很出眾的妹妹韋詩依,對很多青年男子來說,便成了隻可傾慕不可追求的女子。畢竟脫俗麗質和尊貴身份加在一起,已營造出一個居高臨下的完美態勢。很多愛花、貪花、惜花、癡於花的懷情男子,唯有羨而遠之,自慚形穢了。


    不過韋秋息在建幫的過程中也碰到了不少麻煩。最麻煩的一次就是五年前,因為要操辦妹妹韋詩依和禦神醫孫懸壺的婚事,他將幫中事務暫拋腦後,親自張羅,忙裏忙外,不亦樂乎!這本是喜事一樁,可是那時,幫中出了一個名叫羅全我的敗類,此人心術不正,與嫂通奸在先,後來又下毒謀害胞兄。行跡之卑劣,實在叫人齒冷。且說此人幹下這等惡事後,自知難逃幫規懲罰,便躲了起來。韋秋息查明此人確實幹了這等缺德惡事後,心中震怒,便對之下了抓捕令。也不知是什麽緣故,此人後來竟落在了錦衣衛指揮使蔣渺渺的手中,而且成了官方指證宏正幫以武犯禁的汙點證人。為此,宏正幫被扣上“亂匪”的名號,遭到朝庭軍隊的圍剿。官方的圍剿,起於突然,宏正幫來不及作應戰準備,損失嚴重。其時,正為妹妹操辦婚事,宴邀賓客,喜醉酩酊的韋秋息一時不防,喝下了下有迷藥的喜酒,這才被蔣渺渺當堂擒下。成了天牢裏的頭號“兇犯”。自那時候起,妹妹韋詩依便像在人間蒸發了一樣,再沒露過麵。身陷囫圇的韋秋息,最是關心妹妹的情況,他通過混身在獄卒隊伍裏的宏正幫子弟打探外麵情況,在得知妹妹失蹤後,便傳信請托未被抓進來的結拜兄弟楊丹青、柳明顯和張成,讓他們留意,務求將妹妹韋詩依找到。雙親亡故,韋詩依成了韋秋息活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為了她,韋秋息吃再多的苦頭都在所不不惜。然而事常與願違,五年下來,竟沒有妹妹的半點消息,這使得他本來就已滄桑的眼神裏又多出幾場寒冬大雪來。


    現在因為得到獄友程濟的陳情上請,還有都督徐增壽的極力推薦,惠帝給了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那就是讓他充校衛之職,帶著同被關押在獄中的二百多位宏正幫兄弟去打仗。是於,這才有了平安鎮上的埋伏。從牢獄之災中解脫出來,又被調到前線,麵對勝比洪水猛獸的兵災。這人生啊,不是在苦忍中度過,就是在激戰中存活,想來現實真是太殘酷了。韋秋息猝然間,生起一種“俗世多煩惱,不如一醉眠”的感覺。可是人在社會裏,常常身不由己,有些事縱是自己不願做,但還是不得不做下去。就拿這打仗來說吧,他可不想過來插一手。可是人家皇帝既然派你來了,那你又怎能不做出點樣子來呢!


    韋秋息伏身於小鎮最高建築“鳳凰樓”的頂層。這鳳凰樓原是經營茶水的,因老板有心讓顧客在品飲的時候能夠觀瞻到四麵的山水人家,所以特意將之建得特別高。韋秋息身為伏兵頭領,選此高地伏身,既利於觀察又便於發號施令。他在觀察中靜靜的等待,時間就如秦淮河的濤聲,一濤一濤的,去不複返。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依稀聽得見京城中棒槌擊在更鼓上的聲音。


    這夜,不知城中還有幾人能睡得著?


    風聲裏忽然多出些微的異響,這異響輕如花瓣掉在地上,若非耳力過人又仔細聽,還真辨不出那是輕功高手踩在草葉上飛掠的聲音。韋秋息仔細聽著,異響起自半裏之外,但他已辨出來敵總共八十人,八十人,無一不是輕功高手。看來,這是敵人的一支勁旅,戰鬥力不可小覷。韋秋息立刻撮起嘴唇,發出三聲梟鳴,這三聲梟鳴發得二高一低,區別於真正的梟鳴,又不致於使外人查知。二百位伏在暗處的宏正幫精兵,聽得他發出的暗號,知敵來近,便都醒惕起來,各自作好了投入戰鬥的準備。異響來得甚速,隻是半柱香時間,便已到了鎮外。到了鎮外的敵人卻停了下來。韋秋息心知,敵人一定出於疑慮,怕鎮上有伏兵,所以才沒有立刻入鎮。果然,在停頓了片刻後,有二十人先行掠入鎮中,占據了鎮中的高地,諸如瓦沿、樹頂、階口等。還有一個身材臃腫、短圓,淡眉細眼,活似個大冬瓜的人,直向韋秋息伏身的鳳凰樓飛來。此人是來敵的第八十一人,先前並沒有被韋秋息用耳力探出來,足見其輕功已到了“踏雪無痕、輕如鴻毛”的地步。江湖中,輕功能有如此高造詣的決不超過十人,韋秋息自問,自己還沒有這等造詣。此人輕功高極,一上來便要占據這鎮中的至高點,想來必是這股人的首領。韋秋息因為早料到敵人可能行此一著,所以並不慌忙,他從窗欞中瞥見那人從對麵屋頂飛掠過來,當下一個閃身,已用小巧的身法從樓的背麵躍下,以“壁虎遊牆功”的粘勁,反貼在下層突出的飛簷下。


    大冬瓜似的矮人入得鳳凰樓頂層後,觀察四麵,覺得這樓層裏,並沒有伏兵可以藏身之處,心下稍定。又見那二十名占據鎮中高地的屬下並沒有受到任何狙擊,當下便放心的向停在鎮外的六十名精銳發出前進的信號。這人發信號的方式也很特別,竟是引弓弦一崩。神了,也不知他手上拿的是什麽樣一把神弓,這空弦一崩,竟發出銳箭破空的聲響,而這聲響還如名家手下的琴音,清脆動人。貼身在下層簷低的韋秋息悚然一驚,這弓聲讓他想起了近年來聲名很隆的燕軍大將:“怪手魔弓”龍卷雲。近年來,因為戰爭需要,燕王唯才是舉,廣交武林能人異士。據悉,龍卷雲是兩年前才加入燕王麾下的,僅半年的時間,他便從眾門客中脫穎而出,成為燕王最器重的八士之首,後來戰功卓著,又被擢升為領兵“靖難”的戰將。足見此人手段非同一般。韋秋息自知今日碰到了旗鼓相當的勁敵。


    且說信號發出後,鎮外的六十名精銳便踏屋跳梁,進入平安鎮。韋秋息在高簷底下眺,看得明,待敵進入伏擊圈後,他便大吼一聲:“打”。同時自簷下竄出,向頂樓中的敵首發出他蓄勢已久的的一記“百煉神錘”。“百煉神錘”是“大崇陽重手”中最具威力的一式,練到最高境界時,可以一拳將隔空的一片羽毛擊成碎末,有天下第一重拳法之譽,乃明初一代武術宗師楊尚昆晚年所創,是山東神拳門不傳之秘。韋秋息父親機緣巧至,早年救了病重在身的楊尚昆一命,楊尚昆感激,將這門曆害武功傳於據他看來極富學武天姿的韋秋息。所以韋秋息自七歲時起,便得宗師調教,開始練這門武功。四年後,楊尚昆離開韋家的時候曾預言“此子體質健壯,天資聰穎,又勤苦肯下功夫。二十年後,能將我山東神拳門的武功發揚至大的,一定非他莫屬”。而今差不多二十年過去,楊尚昆的預言果然


    不錯,韋秋息的拳法在京中首屈一指。聽聞已故師尊還有這麽一位在外弟子,山東神拳門現任掌門楊無非曾親赴南京約戰韋秋息,敗於韋秋息之手後,曾力請他去山東當掌門。此事一度被武林傳為佳話,可以想見韋秋息這一記神拳的分量有多重。


    龍卷雲驚遇狙擊。他久經戰陣,自是不慌。但一看對方來勢,便知難於硬接,當下急閃,並急退著掠出鳳凰樓,他輕功高絕,動作自是萬分輕快,可是“百煉神錘”力道雄渾、霸道、波及麵廣,“轟隆——”一聲爆響,鳳凰樓的頂層就像被一百斤炸藥炸開一般——衝天飛起,四分五裂。龍卷雲急掠出去的身形聚然像被電流觸了一下,劇烈的顫抖起來。隻有他心頭明白,自己雖正麵避開了對方的拳頭,但還是被那來自拳頭上的無形力道波及,左半身為之麻痹。半身麻痹,身法受挫,對方摧毀了樓頂的拳頭又到,退已不及。龍卷雲急中生變,單腳下蹴,腳下的屋瓦頓時碎裂,破出一個大洞來,他就隨瓦礫塵埃一起,急墜而下,同時,還以未曾麻痹的左手左腳,向上急踢急彈那些瓦礫木屑,以求能阻擋韋秋息片刻。


    可是韋秋息是不受阻擋的,他看見破洞中激射上無數飛木碎礫,便急止身形,沉身力踩,也踩出一個大洞來,飛身而下。在塵煙礫障中向著未曾著地的龍卷雲連發十拳。驚覺對方拳風的龍卷雲,連換九種身法急閃,終因半身麻痹,不能正常施為,閃到第九種身法時,慢了一點,胸口便連中二拳,被震飛出去,撞破壁板,摔在地上,又壓斷了幾隻長椅,嘴角溢血,傷得不輕。韋秋息這才落在地上,鬆拳為掌,緩緩下按,氣沉丹田,唿出長長一口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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