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內無人說話。


    紅泥小爐上溫著的茶吊子咕嘟咕嘟輕響,撚在李鬆指間的厚厚一遝半舊信箋,也隨著他緩慢的翻動,發出沙沙輕響。


    李英歌探身取茶吊子,香茶入杯盞,她靜靜看著茶水劃出的清亮水柱,並不打擾李鬆細讀她偽造的信箋。


    上頭記錄著內大房和袁家如何裏應外合,先架空後蠶食內二房明裏暗裏的大小產業,也記錄了淇河李氏內五房外十七房,哪些房頭做了幫兇哪些房頭從中牟利,更記錄了黃氏如何下藥暗害,又如何和內大房暗通曲款,最終一把火將內二房燒成了絕戶。


    第一人稱筆述的真相,用的是她前世的筆跡。


    唯一偽造的,隻有故意做舊的信箋。


    以真亂真,由不得李鬆不信。


    她悉心準備,耐心等待,終於等來李鬆主動峙問她。


    李英歌心情大好,輕巧放下茶吊子,輕快將茶盞推向李鬆手邊,不期然碰上他放低的信箋,茶湯舔上信箋,燙皺了一角筆跡,墨跡氤氳,仿若暈開的淚漬。


    李鬆閉了閉眼。


    這是阿姐的手書。


    走筆流暢婉轉,筆鋒卻如刀。


    他曾取笑過阿姐的筆跡,秀氣不足剛勁過盛,如今再看這一筆一劃,滿滿都是對他的諷刺。


    原來,他所察所覺不過是冰山一角,真相遠比他想象的更殘酷。


    也更惡心。


    他睜開眼,眸色依舊死寂如深潭,唯嗓音緊繃,“不管末將是生是死,不管能否找到末將,您都打算自己對付內大房和袁家,為末將阿姐報仇?”


    李英歌忽然慶幸。


    慶幸李鬆心如死水,練就成一副真麵癱。


    總好過受不住仇恨和痛苦的煎熬,活成人模鬼樣。


    這樣,挺好。


    這樣,就好。


    李英歌心情更好,她微微笑,扯淡扯得毫無壓力,“彼時族叔病逝,內二房孤苦,族嬸心力不逮,族姐無人可訴,將這樣的秘辛書信於我,我受人之托,必將忠人之事。如今你迴來了,不過是更加名正言順。”


    她手裏另有殺手鐧,不可妄動隻待時機,遂別有深意道,“內二房的產業,明麵上掛靠在淇河李氏族裏,實則已被內大房、袁家和幾個助紂為虐的房頭瓜分。當年怎麽吞下的,將來就要他們怎麽吐出來。我們不必急赤白臉的去爭去搶,至於袁家,黃氏那頭我已埋下先手……”


    說著衝李鬆勾了勾手,示意他附耳過來,一陣低語,將迴東北後如何行事簡略道出。


    李鬆聽得心神巨震,麵色一瞬恍惚。


    阿姐不愛熏香,乾王妃身上卻有淡淡的香氣,和王爺一樣的味道,熟悉而令他安心。


    她眼中閃爍狡黠笑意,一如每迴他年少調皮,阿姐一麵嘲諷他,一麵幫著他瞞過父母的靈動模樣。


    她說我們。


    她是阿姐托付的人,他願意信她的聽她的。


    他想信她聽她的。


    他垂眸聆聽,震動的身心不自禁放鬆下來。


    李英歌眨著眼總結陳詞,“你負責建功立業,我負責暗中布局,如何?讓我幫你,也請你助我。”


    他有他的執念,她也有。


    李鬆緩緩點頭,默然一刻,唯有一問,“燒死末將阿姐的那場火,和瑾琛哥無關,對不對?”


    袁驍泱是個自私自利的偽君子。


    為達目的,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能利用。


    但若說他想要她的命,則未必。


    他慣愛的是貓戲老鼠似的慢慢耍弄,慢慢折磨。


    縱火這種下三濫的粗暴手段,隻有內大房和黃氏勾連得出來。


    李英歌自嘲一笑,表示自己很公正,“和他無關。”


    李鬆牽動嘴角,無喜無悲,“如此,就請您將瑾琛哥留給末將。等所有事情了結,末將,末將想最後問他一個問題。”


    愛過。


    李英歌在心中答道,不是代袁驍泱迴答,而是為自己而答。


    她愛過袁驍泱,也恨過袁驍泱,如今不僅心如止水,還要謝他休棄之恩,才叫她今生得遇蕭寒潛。


    原來,袁驍泱傷得最深的不是她,而是李鬆。


    是為她不甘,為她心痛,對袁驍泱還保留一分赤子心,才生出執念的嗎?


    傻孩子。


    李英歌想笑,眼角卻酸軟,她握上李鬆無知覺的義肢,定定看著他道,“我可以叫你阿九嗎?”


    她不能再做他阿姐,卻也不想和他隻做族兄妹。


    李鬆怔然一瞬,低聲道,“可以。”


    他抽手起身,抖袍跪下,“您對內二房、對末將,末將阿姐的大義和心意,末將無以為報。”


    他重重磕頭,重新立定的身形偉岸如鬆,眼底柔光湧動,“您手中可還有末將阿姐的手書?不拘寫的是針線女紅,還是內二房的家居瑣事,末將想討來做個念想……”


    沒有喲!


    李英歌曲指撓臉,暗道果然坑人必坑己,偽造舊書信可是個勞神費力的大工程。


    麵上一派鎮定的幹笑,“等我找出來收攏清楚,再派人送給你?”


    李鬆道謝,轉身告辭,“武王殿下領兵離京的事兒差不多了,三天後宮中設宴踐行,王爺恐怕要等踐行宴後才能迴府。末將今日來,也是為此事,幫全公公傳句話,勞您再包些換洗衣物送去宮中和中樞院給王爺。”


    李英歌點頭,見李鬆恢複公事公辦的模樣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擰著他手臂軟肉哼道,“阿九,我娘給你相看了多少好姑娘家,你見一個駁迴一個,你這是給我娘找事兒呢,還是給自己找事兒呢?”


    “末將不敢。”李鬆麵癱臉裂開一條縫,隱隱泛紅暈,“末將愧對家人,未立業重整門楣前,不敢談成家之事。等塵歸塵,土歸土,末將再麻煩李夫人和您為末將做主。”


    如果連阿姐的三年婚姻都是假的,如果連瑾琛哥對阿姐的深情都是假的,所謂的男歡女愛,他要如何麵對,如何自處?


    他的執念,也是他心中跨不過去的坎。


    李英歌不意外,心下一時歎一時酸,麵上挑眉皺鼻子,拍拍手道,“你說的,我可記下了。”


    李鬆跨出花廳的腳步略虛浮。


    乾王妃又這樣“揍”他!


    阿姐到底和她說了多少他的糗事,她這樣對他,這樣喊他阿九,好像阿姐就在眼前,還在眼前。


    李鬆垂下眼臉,嘴角微微上翹。


    等在外頭的小將李千提腳跟上,複又頓足轉身,也不管剛才自家大人在廳內那一磕頭是為了什麽,總歸自家大人背過身居然笑了,隻管有樣學樣,也給李英歌用力磕了三個頭。


    李英歌看得笑起來,“好好照顧你家大人。”


    李千彈地而起,一挺腰板,脆亮應是。


    常一和常二卻是唉唉叫苦,和李英歌一道紮根宴息室,抱著又一遝信箋,開始偽造陳年舊書信。


    二人偽造完畢拍拍屁股飄走,李英歌咬著筆杆,往信箋上落筆。


    謝媽媽不明所以,也無心追究,隻掰著手指數日子,“王爺這都小半個月沒迴過府了。英哥兒,我覺得你好像嫁了個假夫君。”


    李英歌表示不好笑,一臉冷漠的丟開紙筆,命人將耗時數日的假信真跡交給李鬆。


    任務完成,李英歌頓覺身體被掏空,果斷抱著酒壺攤在炕上挺屍,想到李鬆“見信如晤”可能有的觸動,一時悵然一時笑歎。


    乾王府的下人卻是哭笑不得。


    哭的是蕭寒潛久不歸家,又是半夜突然迴府,驚動了內外院一片燈火,也照亮了蕭寒潛那張臭出天際的冷臉。


    笑的是蕭寒潛酒氣熏人,喝醉了不說話沒表情,腳步倒是穩而快,隻端著張臭臉不使喚人,也不知今晚武王的踐行宴是好是壞。


    隻得排排站串成一條大尾巴,攆上汪曲和小福全兒,遠遠墜在蕭寒潛身後待命。


    蕭寒潛皺眉佇足,在岔路口呆站片刻,才抬腳往鬆院去。


    汪曲忙打了個手勢,揮退一眾下人,拽著小福全兒跟上。


    “我媳婦兒呢?”蕭寒潛站定鬆院穿堂,長臂一伸,想指身後汪曲和小福全兒,卻隻點到了一處虛空,“我不要你們扶,我要我媳婦兒扶!”


    哎喲喂!


    這是真醉了!


    連私下對小王妃的稱唿都出來了!


    汪曲和小福全兒掖著袖子遮臉,表示沒眼看。


    李英歌表示耳膜受到了暴擊,她家夫君那聲“我媳婦兒”簡直如雷貫耳,忙披外衣趿睡鞋,出內室進穿堂,才喊了聲“寡虞哥哥”,眼前就是一黑。


    “媳婦兒,你怎麽還沒睡?又做針線做到這麽晚?”蕭寒潛高大身形一傾,攬著小媳婦兒俊顏一垂,伏在小媳婦兒的肩頭無聲笑,“媳婦兒不乖。我的枕頭都在楓院,你怎麽跑來鬆院睡了?不抱著我的枕頭,你哪裏睡得好?”


    哎喲喂!


    這是真醉了!


    求別當眾爆料夫妻間的私事啊喂!


    李英歌拿手捂蕭寒潛的嘴,瞪眼低聲道,“我早睡下了,都是被你吵醒的。”


    鬆院的下人識趣沒出來,但又沒瞎沒聾,後頭還站著汪曲和小福全兒呢,求正經點!


    可惜,她家夫君酒醉之下,隻剩呆萌,心有靈犀點不通。


    蕭寒潛隻管往小媳婦兒頸窩鑽,親著小媳婦兒的掌心又是傻笑又是冷哼,“醒了正好,我們迴楓院去。媳婦兒,我不要他們扶,我要你扶我迴去。”


    汪曲在心中哀歎,他家王爺又變成地主家的傻兒子了。


    麵上一頓擠眉弄眼,和小福全兒一齊狂使眼色,表示小王妃誒,快治一治撒酒瘋的王爺。


    確定是撒酒瘋,而不是撒嬌?


    李英歌表示收到,心下一陣好笑一陣酸軟,斜下一邊肩頭嘟起嘴,哄她家夫君道,“寡虞哥哥,你這麽高又這麽重,我扶不動你,讓汪公公和小福全兒搭把手,好不好?”


    “媳婦兒,我錯了,我忘了你好矮,不該為難你。”蕭寒潛“知錯能改”,直起身劍眉一皺,“你們怎麽當差的?難道要我媳婦兒受累?還不快來扶我!”


    李英歌一臉冷漠:你才好矮,你全家都好矮!


    汪曲和小福全兒也一臉冷漠:你醉你說的都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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