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裏,當這座宮殿都已經沉睡的時候,我緩步攀上最高的城牆,靠在冰冷的花崗岩上。讓風沿著沒有遮擋的城牆唿嘯著,透過長袍吹過身體。天空中有幾朵殘缺的烏雲,在匆忙的試圖掩飾月亮的光芒。我對著月光抬起頭,我仿佛看見父親的麵容在烏雲的背後若隱若現,可是我對著天空無助的伸出手,卻永遠不能觸及那張親切而慈祥的麵孔了。父親已經永遠隻會存在我的記憶裏,再也不會有溫暖的大手撫摩著我的頭發,把我舉過頭頂,放在他的腿上。我隻能輕聲的叫著父親,然後讓淚水肆意的流淌了。


    我聽見身後有輕微的聲響,那種長袍迭動的細微聲音。我轉過頭,看見了沉炎,他站在我身後很遠的一根柱子旁,優雅的倚靠在月色中。在我迴過頭的時候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迷茫,然後他恢複了笑容,他說,淡眸,你在這裏做什麽的呢?


    我說,我是在聽風的哭泣。然後我問他,我說,沉炎,你不需要睡覺嗎?


    需要。


    那為什麽我醒著的時候,都會看見你?


    等你睡著了我才會去睡,因為我說過,在這裏,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你。


    我不知道再說什麽,於是我低下頭,把長袍拉得更緊一些,裹著我的身體。


    沉炎走近了兩步,走到我身邊,扶在城牆上把目光放到很遠的地方,然後他問我,他的聲音親切而悵然,他說,淡眸,你在這裏過的並不開心嗎?我剛才似乎看見了你的淚水。


    我說,沒什麽,我隻是想起了我的父親,還有一些在戰爭中死去和分開的人。沉炎,你在精靈王國裏有著尊貴的身份,那你有什麽最向往的事嗎?


    他依然沒有迴過頭,他說,我最向往的,是讓我們的王可以快樂起來。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他,而他的眼中總是那麽憂鬱,讓人心碎的憂鬱。


    我走過去,和他並肩站在一起,然後我看著他粘著月光的睫毛,我問他,我說,沉炎,你很愛你們的王嗎?


    他彌漫著淡淡光暈的輪廓上浮現出驕傲的神情,那種如同父親當年提及我們的王的時候一樣驕傲而自豪的神情。他說,在我還很小,記憶都還很模糊的時候,我的父親就死去了。後來一直都是王在照顧我,當我一千歲成年的時候,我穿著王贈送給我的長袍緩步的走進了他的王宮,走到他的麵前。那一刻我的心情激動的如同沸騰的熱血,我在他麵前跪下,抬起頭看著他,看著這個我心目中的神話。他的目光和我記憶中的一樣親切而慈祥,隻是那雙瞳孔的深處依然有著深刻的孤獨,濃鬱了千年都沒有化解的孤獨。我難過的看著他的笑容,然後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讓他快樂起來,讓他的笑容後麵不再有著滄桑。


    我的心刹那間如同被細碎而鋒利的刀刃割過一樣,說不出的疼痛,精靈們在凡界肆意的殺戮,或許會持續一年,十年,一百年。他們有無限的壽命可以等待下去,直到攻占我們的京城,殺死我們的王。而我們何嚐不是一樣,我們來到精靈王國,也是為了殺死他們的王,他們心中的神話。


    如果你們的王死掉呢?我的聲音變得虛弱而無力。


    不,我們的王不會死掉的。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優秀的王。我依稀記得我的父親曾經是王最信任的首席大法師,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剛開始學習使用幻術。有一次王來到這座宮殿,站在空地上看著我笨拙的把火變幻成各種形狀。那時候我還不太會控製自己的靈力,所以我不小心把王的長袍割破了,我看見父親的臉色變的恐慌,我知道自己犯了很嚴重的錯誤。而王很溫暖的笑著,他拍拍父親的肩膀,告訴他沒有關係。然後他把我抱起來,舉過他的頭頂,他說,你做的很好,這麽久了你是第一個能用幻術傷害我的人,所以你長大了一定會比你父親更加優秀。王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一直在微笑,但是他的眼神卻憂鬱極了,裏麵仿佛沉澱了幾千年的憂傷。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王,看見他王者的尊貴下的寬容與親切,也看見了他的孤獨他的憂傷。


    說完他轉過頭看著我,眼神真摯而惆悵。那一刻我在他的目光中甚至有些動搖,我不知道對於生活在精靈王國裏的精靈們來說,我們如果成功的殺死了他們的王,對於他們來說是不是一次殺戮。隻是後來我又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凡界在幻術下死去和迷惘的那些生命。我的心裏突然一陣慌亂,我的眼前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我知道斷空現在正在凡界的某個角落,他可能還是那麽的孤獨,即使我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看起來也總是那麽孤獨。但是至少他還活著,他還可以在凡界的冬天裏,讓大雪紛紛揚揚的落滿他的肩頭。而戰火如果繼續蔓延下去,他會被殺死在皇宮裏,死在精靈的幻術下。那我就再也不能走進他溫暖的懷抱,小聲的叫他哥了。


    那天沉炎和我在風中站了很久,後來我們一直都沒有說話,隻是抬頭看著天空,想著彼此的心事,周圍寂靜得可以聽見很遠處卷在風中的輕微喧嘩聲。


    後來沉炎送我迴房間的時候,我偶然邂逅了這座宮殿裏的一片勝地。這座宮殿其實遠遠超越我想象的宏偉,風語軒實際上隻是其中一座很渺小的閣樓,城牆的另一麵——就在我們一直站立的身後,還有著一片遼闊的土地。那裏盛開著無數紅色的花朵,漫天遍地。這是我來到精靈王國以後從未見過的景象,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精靈王國裏隻有青色的花瓣的。


    在那之後我就會常常越過城牆,來到這裏,躺在無邊無際的花叢中,對著天空彎屈手指。聆聽雲朵飄過頭頂的聲音,看著月光映射在花瓣間的露水上晶瑩的閃耀著。


    隻是那天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過沉炎。以前至少可以在吃飯的時候見到他,後來他讓宮女直接將飯菜送進風語軒,而他從此便失去了蹤跡。我問過送飯來的宮女他的去向,宮女的表情總會在我提起他名字的時候變的恐慌,我隻有無奈的搖搖頭,繼續沉醉進煩瑣而深邃的咒語中。


    而當這個宮殿沉睡的時候,我會走出沉悶的風語軒,越過隔絕了花香的城牆,漫步在無盡的花叢中,讓沾在花瓣上的露水潤進長袍中,我的心情也會象長袍一樣,變的越來越沉重。


    有時候我會在花叢中疲倦的沉沉睡去,我會夢到斷空,夢到他讓我無法忘卻的身影。他腳踏著雲彩從層層迷霧中緩步走來,站在我麵前,臉上依然攜刻著深深的孤獨。在夢境裏他總會輕歎一聲,歎息聲直到我醒來的時候,還在我耳邊縈繞。而每次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露珠總是會鋪滿我的身體,隻是有時候我分不出臉上的是露水還是淚水。


    我對著花瓣彎曲手指,讓花香漫天飛舞,然後我閉上眼睛,讓思想自由的奔放。


    我有些許的迷茫。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繼續多久,我逐漸有些思念方飲,思念澈。我不知道經過這麽久的等待以後,他們是否會再為我的安全而擔憂。我突然有迴客棧去看望一下他們的衝動,我想告訴他們,我很好,至少目前,我還很好。


    這個念頭出現以後,我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再也無法全心的去練習幻術。


    我不想不辭而別,於是我在沉炎的宮殿門口等待了他三天,才見到他疲憊的身影。他似乎剛從很遠的地方趕迴來,看見我站在他寢宮門口的時候似乎有點驚訝,因為我來到月光林地以後從來沒有到過這裏。我問他,我說,在我們比試之前,我能否迴客棧去探望我的朋友。


    他點點頭,他說,淡眸,你要明白,我從來沒有想過把你囚禁在這裏。你可以自由的出入這座宮殿,但是離開了這裏我不能再保證你不會被傷害。


    然後他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步伐匆忙。


    離開月光林地的時候月色依然蒼涼如水,我站在這座華麗的宮殿門口迴頭看了一眼。逗留在這個宮殿的日子簡單而平凡,但是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


    。平靜而祥和,沒有戰爭,沒有血腥和殺戮,生活平靜的象沒有風吹過的湖麵。


    月光林地到客棧的路程其實並不遠,隻是我走了很長時間。落葉從我身邊片片飄落,落滿林間狹小而漫長的小徑,踩在上麵唏噓作響。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種聲音了,如同蒼老的歎息聲。沉炎的宮殿名叫月光林地,但是宮殿附近卻一顆樹也沒有,隻有偶爾會有凋零的樹葉從遠方漂泊而來,漂泊而去。茂密的樹林在我頭頂上伸開枝葉,遮擋住瓊脂一般的月光,每一顆古樹都在證明著這個王國已經存在了千萬年。


    我不記得多久以後才到的客棧,一路上我都沉浸在風的輕囈中,一群一群的棘角鹿從我身邊漫步而過。接著周圍漸漸喧嘩起來,我抬起頭的時候看見兩盞姻紅的燈籠在風中搖曳,我才猛然發現已經到了目的的終點。


    我走進客棧,穿過繁華的人群,直接走上樓,走向方飲的房間。在伸出手推開門前的那一刻,我的心跳的非常的厲害。一種久別重逢而又猶豫不決的感覺在心中徘徊,我感到一陣眩暈,甚至無法站穩自己的腳步。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再見到斷空的時候,心中的感覺,會比現在強烈多少。


    但是方飲的房間裏並沒有人,而且似乎已經沒有人很久了,灰塵如同月光一樣已經落滿了整個房間。我退一步走了出來,不安的情緒在我的心裏滋長,我甚至懷疑沉炎把我接到他的宮殿的目的隻是為了分散我們的力量,然後逐個擊破。我迴過頭走向樓梯,想下樓問一下掌櫃,他們是否已經離開了客棧。


    踏上樓梯的時候,樓梯旁的房間裏漏出的光亮吸引了我的目光,在我離開客棧前,這曾經是我的房間。我想看看是誰住在這裏,於是我輕輕的推開房門,我並不想打擾這裏的客人。所以我希望我的動作足夠輕巧,能讓裏麵的人沒有絲毫的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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