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冷水仙,她美得如冰渣子一般,雖冷,卻分明是玲瓏剔透的樣子,比水晶更柔和,比玉石更清澈。


    那時我常想,若要說天地間哪種女子最容易叫人沉溺,一種當是禍國殃民的傾國傾城,另一種必是廣納日月靈氣的出塵拔俗。而她,正是後者。


    有一天,她從漫天星光中走來,斜坐在一匹白馬上,銀白帷帽一起一伏,垂下幾條藍色流蘇。


    天際僅餘一抹水藍,因星光而更顯通透,如冰似玉。盡頭,清墨氤氳出地平線,層層渲染,漸漸暈開。帷帽挑起,露出尖尖的下巴,笛聲飄來,“鳳兮鳳兮歸故鄉……”曲子臨近收尾時卻略有凝噎,平白添上了淒涼。


    遙遙遠望,隻見她白衣白馬,水仙般化生於廣袤的天地之間,以一種少有的蒼涼感朝著月痕隱匿的方向微揚下頜。


    我想知道她的故事。


    自她下馬起,我就渴望知道,因為她的左腿有些跛。隻有仔細留意才能看出來,不知情的會以為僅僅是她走路的姿勢不好看。


    “你就是……千蘭?”


    她的聲音帶著遲疑,仍是清冷。


    我向她點一點頭,隨即讓千尋牽了馬跟在後麵。浮玉山山頭雲霧終年不散,從瓊花穀向上走,一路崎嶇,她是唯一一個舍去坐騎,徒步上山的女子。


    半月前,千尋寄書告訴我,會有白衣女子前來浮玉山往生。我隻當做是尋常信女命不久矣,可今日見了她,突然覺得很可惜。


    在浮玉山往生的人,來世便是佛門弟子,不論男女老幼,不論今生善惡,不論貧富貴賤,選擇了這裏,就終將被佛祖原諒。但必須要將這一世的恩怨放下,徹底洗淨一身紅塵味兒,剖心換血,以保來世魂清骨淨。


    她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仰頭望著玉佛,長睫微動,輕聲說:“我叫冷水仙。浮玉山的規矩,千尋都告訴我了。”


    欲往生,須在佛前懺悔。


    我盤膝坐在她旁邊,看她緩緩合上雙眼,說:“可以開始了。


    深入即墨,靈氣鶴山。蘭汀落英鋪散,煙霧相繞,時常有人擊掌而鶴鳴。十年前的這裏,尚有仙鶴昂首挺立,傲慢地盤旋於鬆柏之上。


    那是冷水仙的家鄉。


    流水階上瓏琮碎玉,聲音潺潺而起的時候,便是有人來了。她曾無數次地遠遠望見,或是普通百姓,或是達官顯貴,虔誠地登上鶴山為求順遂。其實紅塵迷惘,勘不破的隻是當局者罷了!


    旁人都說她心思玲瓏,可又有誰想過,畢竟隻是個未經世事的女子,豆蔻年紀,過早地泯滅七情六欲。這其實,並不是好事。


    她及笄的那一日,換上了緋色衣衫,天青色的襦裙上綴著零星的菩提子。清早一個人順著流水階往下走,提裙清溪濯足,鵝卵石堆積在腳下,潤而酥麻。


    笑聲摻著流水聲,在這一處小山穀裏幾經迴響,四月裏春色明媚,山中朝葵蘭草欣榮,最是生機勃勃的時候。


    她玩了小半日,想到師父找不到她會著急,連忙穿上鞋襪打算迴去。


    走到流水階下時,不知從哪裏突然伸出了一隻手,緊緊地拽著她的裙子。


    她雖從小膽子大,卻還是被嚇了一跳,拍著胸口蹲下身,打算把那人的手掰開。


    無奈他死死攥著,手上鮮血一直順著指縫往下流,石階下的綠苔像用血洗過一樣,斑駁著泥土和墨色苔痕,極是猙獰駭人。


    她最後還是用盡了力氣把他拖迴道觀,一路上流水階波濤之聲洶湧不絕,猶如驚濤拍岸,平地天雷乍起,鬧得人心惶惶。


    師父看見她時,瘦小的身子上伏著一個垂死的男人,緋色衫子浸染了大片大片的鮮血,那裙子也因染上血而生出了幾塊墨色。


    她噙著眼淚向師父喊:“師父!快來幫幫忙啊!”


    後來,她衣不解帶地守了他十天,又悉心調養了三個月。


    夏末秋初,清溪邊上柿林染火,他才開始主動和她說話。


    冷水仙原本就寂寞,山上鳥獸雖多,終不及一個大活人來的熱鬧。


    他就這樣留了下來,成為大她四歲的師弟,傾城師父賜名為安命。


    不問過去,這是道觀的規矩。


    就像冷水仙,六歲來到這裏,不知道父母是誰,不知道從何而來,卻仍然被鶴山養育成人。安命亦是如此,他從不提以前的生活,不願說自己經曆過什麽,隻是日複一日地在鶴山裏行走。


    冷水仙常常在淩晨,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攀上千仞崖,采下一株美人淚。那是唯一能為安命續命的草藥,生於懸崖石縫中,每日子時開始破石生長,迅速含苞開放,日出之時便會枯萎。因花形嬌小晶瑩,且易消逝,故名美人淚。


    多年後的冷水仙提及當時采摘美人淚,並未做任何渲染,那些年的驚心動魄,遠不能與左腿被廢時相比,更不及心口滴血之萬一。今日在佛前,也僅以兩個字淡淡帶過--犯賤。


    她傾心相付,尚不知這兒女之情好比泥潭,一旦陷入,便難以自拔,唯有任人處置的份兒。


    當初救下安命時,師父說其實並無保命之法,美人淚隻是作為一種凝劑,黏合三魂七魄,讓他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她以為,他隨時都會魂飛魄散,故而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挖空心思要他快樂。平生最為卑微的時候,不是後來被人日夜作賤,而是她像狗一樣搖尾乞求他能對她溫柔,得來的不過是一點若有若無的笑。


    他的笑,從來都是如此假!


    然而不管怎樣,她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將他救下,讓他拋卻俗世煙火,安心生活。他的命是她安的,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不被允許擅自左右他的生死。那是一種霸道的愛,因為從未有過,所以分外看重,容不得半分敷衍。


    安命到鶴山的第二年,師父看他的眼神有了變化,就在眨眼間翻了臉。不許冷水仙再去采美人淚,並要將安命趕下山去。


    失去美人淚的安命若是離開鶴山,唯有死路一條。


    冷水仙不知道師父為什麽這樣狠心,困於結界中的七天裏,心如油烹,她頭一迴開始害怕。


    最後九死一生逃出了道觀,一路踉蹌著去找安命,七天的時間不算長,卻也不短,足以讓一個人生,足以讓一個人死。


    她用了五天在山腳下找到了他,彼時的安命奄奄一息,身旁,有仙鶴來過的痕跡。


    那一刻,她淚如決堤。


    她用了那麽多年辛辛苦苦築起的隔絕紅塵情絲的河壩,就在看到安命的那一眼開始,潰如爛泥。


    在道觀的十年間,她從師父身上學到了物欲兩忘,也學到了永不低頭。即使沒有了鶴山庇佑,即使沒有了師父的疼愛,她仍要好好活下去,要安命陪她一起活下去。


    那半年是她平生第一次離開鶴山,拖著如同死人的安命,在虎口狼爪下求生,她曾數度求死,卻又在迴頭看到安命的空當一次又一次猶豫。那是她拚了命也要救活的男子,她為他離開了鶴山,離開了道觀,離開了從六歲起就一直照顧她的師父。


    她記得,以前在古書上看到過,人的鮮血可以起死迴生。她曾問過師父,當時師父勃然大怒,隻說是歪門邪道。可是到了這一步,為了能讓安命好起來,血又算什麽?


    她割開手腕放了小半碗的血,疼得幾乎要暈過去,哆嗦著給安命灌下。


    那時候,他們棲身在一個破廟裏,夜裏總有風嗚嗚地灌進來,不遠處是一片荒墓,時常燃起鬼火。最害怕的時候,她就緊緊抱著安命,一邊跟他說話,一邊安慰自己。


    就在那天晚上,安命飲盡最後一滴血,唿出腥膩的氣息。


    廟外狂風驟起,樹枝在空中劇烈地抽搐,一道白光射進廟裏,照的亮如白晝。


    冷水仙清楚地看到,仙鶴環繞著一個手拿拂塵的男子。


    他與安命有著相同的樣貌,冷峻的眉眼,緊抿的薄唇,隻是眉間多了一抹朱砂痕。


    他走向她,溫柔地喚她“水仙”。


    她茫然抬頭,不知所措地看著從他手中四角宮燈上垂下的杏黃流蘇,被微風吹著,悠悠地搖晃。


    她急忙再迴頭找安命,驚訝地發現身邊什麽都沒有,她又顫抖著抬起手腕,皓腕如雪,沒有絲毫血跡,更沒有剛剛割開的傷口。


    數日來的恐懼猛地湧上心頭,喉頭腥甜,嘔出一口血來。


    她緊緊抓著那人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逼問:“安命呢?安命呢!你把他怎麽了!”


    那一夜是她平生哭得最傷心的一迴,仿佛有把利刃自喉嚨到心口向下割開,一路撕心裂肺,將好端端的一顆心拉扯得支離破碎……她終還是沒能護好他……


    等到她醒來,入眼的卻是血肉模糊的師父,晦暗的地牢裏,血腥味混著黴味,讓人作嘔。


    一盆蜜水潑過來,她的師父皺緊眉頭,全身都在顫抖。


    那些綻開的傷口翻出血紅的肉,沒過一會兒,就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


    獄外,那個擄她過來的人,唇角攛起笑意,極是愜意。


    她急得紅了眼,瘋了似的想要罵他,可是喉嚨裏嘶啞著喊不出話來,隻覺得眼淚更加洶湧。


    這個人,折磨著她最敬愛的師父,她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


    她恨得咬牙切齒,哭得幾乎要斷了氣,卻聽到他慢悠悠地講著故事。


    五十多年前,一株修煉百餘年的水仙花幻化成人,本欲前往南海,途徑鶴山遇到了當時籍籍無名的楚謹一和師弟舞傾城。


    師兄弟同時喜歡那水仙姑娘,約好在清溪比武,輸了的人不許再和水仙姑娘有所來往。


    那一戰,舞傾城落敗,楚謹一也負重傷。


    水仙姑娘聞聲趕來時,安命癱坐在地,抬頭看著楚謹一手中指向自己的長劍,抬手抹去下頜的血,說:“師兄,你輸了。”


    楚謹一微怔間突然感覺天旋地轉,右手一陣劇痛,他心裏一下子明白過來,安命用了毒。


    水仙姑娘驚叫一聲跑到他身邊,而此時的他全身經脈盡斷,右手因沾毒最多而開始潰爛。這樣狠辣的毒,竟是他處處相讓,時時維護的師弟專門為他研製的。


    嗬嗬嗬嗬嗬……


    安命從地上起來,一把拉過水仙姑娘,挑釁地朝她揚一揚下巴:“不光她是我的,以後整個鶴山都是我的。”


    “故事說到這,你聽明白了嗎?”牢門的前“啷當”地響了一陣,他緩緩走到冷水仙麵前,伸出一根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大喝一聲:“那水仙姑娘就是你!”


    冷水仙的眼淚淌到他的手指上,冰涼的沒有一絲溫度,他突然不敢直視她,猶豫了一會兒才轉過身去。


    他是楚謹一,死了五十年的人,靠著對安命的仇恨化成了魅。


    水仙接觸了他潰爛的右手,也染上了毒,這是安命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


    他隻是製出了毒,卻沒有準備解藥。


    於是冷水仙中了安命的無解之毒,慢慢地魂飛魄散,化作一株水仙花。


    我叫彼岸花,別名引魂花,我花開一千年,葉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永遠相識相知卻不能相戀。在此生無法觸及的彼岸,卸下所有記憶,黃泉為花。一千年開花,一千年落葉。我的花香有魔力,我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我用花香喚起了水仙花生前的記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毒未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蝴蝶v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蝴蝶v並收藏毒未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