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傅小司和陸之昂也衝遇見發出讚賞的目光,陸之昂甚至還把手放到下麵豎起大拇指比畫了一下。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為這個新聞發布會就要平靜地結束了的時候。對麵的馮曉翼突然站起來,對著這邊的人說:“對麵的朋友,我這裏有一份關於傅小司抄襲我的畫集《春花秋雨》的材料,想聽的可以順便聽一下。”


    “洪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3年3月22日判決,被告傅小司的《花朵燃燒的國度》係抄襲原告馮曉翼的畫集《春花秋雨》。判定《花朵燃燒的國度》停止發行,並賠償原告十一萬元人民幣。”


    人群安靜了三秒鍾之後突然爆炸起來。


    那一瞬間,立夏覺得世界黑暗無邊。


    慌亂中朝著展台往前擠的記者舉高了話筒想要聽到傅小司的迴答,拿著照相機的記者混亂地搶著拍攝的角度,甚至外圍的讀者也紛紛朝裏麵擠進來。


    陸之昂不得不拿過主席台上的話筒宣布今天的新聞發布會到此結束。可是,所有的人都圍在一起了,場麵像是失去控製的暴動。


    誰都沒有看清楚那個拿著礦泉水瓶的男人是怎麽衝到傅小司前麵的,誰也沒有看清楚他是怎麽將一大瓶裝好的汙水從傅小司頭上倒下去的,當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的時候,當所有人迴過頭的時候,隻看見傅小司站在邊上一動不動,頭發上西裝上都是肮髒透頂的汙水,那些肮髒的垃圾掛在他的頭發上,領口上,那些水沿著他的頭發、額頭、鼻梁朝下麵流下來,散發著讓人難堪的臭味。


    這一刻,世界無比地安靜。隻剩下那些滴答滴答的水聲,那些水從傅小司身上流下來,流到地麵上,迅速地匯成了一攤水。


    傅小司的眼圈紅紅的,不知道是因為哭了,還是因為髒水流進去,刺得眼睛發痛。


    人群裏最先迴過神來的是遇見,她罵了一句“你他x找死啊!”後一拳就過去了,重重地打在那個男人的下巴上,那個男人一下子沒站穩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而這個時候,遇見才看清楚,原來過來鬧的人並不隻是這一個男人,人群裏突然閃出三四個男人,一齊朝著遇見衝過來,展台上的陸之昂跳下來,把遇見朝身後拉過去,然後衝上去開始和他們打起來。


    那些憤怒積累在心裏已經很久了。


    像是那些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流淌的河水。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沒有來由的仇恨,很多沒有來由的忌妒,沒有來由的懷疑,沒有來由的憤怒,這些,都在人性美好的一麵下暗自滋長著,等待著有一天美好的表層被捅出一個口子,然後,這些黑暗而肮髒的東西就會噴湧而出,一瞬間占領整個世界。


    所有的人都擠在一起,圍成一團,保安被擠在外麵無法進來,那些記者沒有一個人勸阻,所有的人都是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舉著話筒攝像機和照相機站在旁邊安靜地抓著新聞,立夏看著這些人的嘴臉一瞬間覺得那些從前自己一直深深相信的人性,也許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閃光燈下是陸之昂流血的手背,是遇見被別人扯住的頭發,是傅小司替自己擋掉的拳頭,是陸之昂摔在那些男人身上的椅子,是遇見敲碎在那些人頭上的瓶子。可是這一切,在立夏的眼睛裏麵卻是安靜地發生著,像是一部音頻出了問題的安靜無聲的電影,立夏產生了微微恍惚的感覺,眼前的一切就像是鬧劇一樣。


    而唯一清晰的聲音,就是從身後傳來的馮曉翼嘲諷的語氣,她麵對著記者微笑著說:“如果我是抄襲者的話,我早就迴家開始懺悔,根本沒有臉麵站在這裏還開新書發布會……”


    而之後,誰都沒有看清楚展台上的香檳怎麽會突然地少了一瓶,誰都沒有看到陸之昂怎麽就衝出了擁擠得連保安都無法擠進去的人群,誰都沒有看清楚陸之昂怎麽就翻過了兩個展台中間的欄杆。


    香檳敲碎在欄杆上,陸之昂緊緊握住剩下的部分……


    而當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的時候,馮曉翼已經倒在了地上。現場安靜而無聲,陸之昂麵無表情的臉是無聲的,馮曉翼扭曲痛苦的臉是無聲的。


    立夏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甚至微微地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因為太過荒唐,她想,這是夢吧,肯定是場夢,等下肯定會有人過來捅我一刀的,然後這個夢就醒了。


    而這次最先清醒過來的是傅小司,那聲哭著吼出來的“你他x的在做什麽啊!”後,在所有的人反應過來前,他已經拉著陸之昂朝門外跑了,之後遇見也反應過來,越過欄杆跳出展區迅速地追了出去。


    傅小司扯著陸之昂飛快地出了展區的大門,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清醒了,這是殺人啊,是殺人啊,不再是簡單的打架了。


    遇見清醒過來了。


    立夏也清醒過來了。


    會展中心所有的保安都清醒過來了。


    在傅小司和陸之昂跑出大門的瞬間,遇見用力地把兩扇門關起來,在關上的瞬間對傅小司吼了句“一定要幫他跑出去”之後,遇見就死死地堵在那裏。保安過來拉扯著她,可是她的手還是死死地抓著大門。因為她知道,現在是最麻煩的時候,幫他們多爭取到一秒鍾,也就多一秒可以跑出去的希望。


    可是保安越來越多,因為是刑事案件的關係,保安直接拿出了警棍,遇見最後的感覺是頭上被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後死死地拉著大門的手就沒力了。


    大門被猛地拉開。


    立夏跑過去把遇見抱起來的時候,看到遇見頭發裏流出來的黏稠的血,心裏像是有無數千萬斤重的錘子在一下一下地敲打下來。


    遇見抓了抓立夏的手,示意她靠近,在她的耳朵邊上小聲地說了句“叫陸之昂有多遠跑多遠……”然後就在立夏的懷裏昏過去了。


    那些眼淚源源不斷地從立夏眼睛裏湧出來,大顆大顆地掉在遇見臉上,流下來的血被淚水衝開來,變得不再黏稠。


    周圍的記者還在不斷地拍著照片,閃光燈不斷地晃著立夏的眼睛。


    立夏摸出電話,哆嗦著打給段橋,電話還沒接通,立夏就開始語無倫次地邊哭邊說:“段橋,快點兒叫救護車,快點兒啊,遇見流了好多血!段橋你幫幫小司他們啊!段橋遇見在這裏啊你快點兒過來啊!段橋你快點兒來啊,我好害怕啊!遇見她聽不到我說話啊!”


    那些哭喊夾雜在話語裏,帶著抽泣的聲音通過手機的信號傳遞出去,而那些嘶啞的哭聲,迴蕩在會展中心高高的穹頂上。


    所有的保安都已經出去追傅小司和陸之昂了,留在現場的,隻有那些記者。


    有幾個女記者已經看不下去悄悄地離開了。而那些喜歡著小司的讀者都哭了。立夏看著他們的臉,已經麻木到沒有任何的感覺了。


    隻是那一天,所有的人都聽到了立夏迴響在空蕩蕩的展廳裏的哭泣,那是所有人一聽過,就再也不會忘記的傷痛,和憤怒。


    傅小司拉著陸之昂發瘋一樣地朝外麵衝,腦子裏無數混亂的想法,隻有一個是最清晰的,那就是遇見在關上門的刹那對他吼的那句“一定要幫他跑出去”。


    一定要幫他跑出去!


    後麵保安的腳步聲已經可以聽得到了,而麵前是走廊通向外麵的大門,傅小司拉開門然後把陸之昂丟了出去,大聲吼著:“快跑!有多遠跑多遠!”


    外麵的陸之昂迴過頭來,眼淚弄髒了他年輕而英俊的臉。那些傷心的表情在瞬間被放大定格,是世界唯一剩下的情緒。


    “你傻了啊!你快點兒跑啊!快跑啊!”


    傅小司把門用力地合上,迴過頭,走廊的那邊十多個保安拿著警棍跑過來。傅小司安靜地站了三秒鍾,然後把眼睛一閉,雙手用力地抓緊了門的把手。


    “之昂,我不知道可以拉住這扇門多久,可是,你一定要跑,你一定要逃得越遠越好。”


    傅小司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倒在了剛才那扇門邊上,頭頂發出劇痛,伸手摸上去一腦袋的血,思緒亂成一片,甚至有點兒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躺在這裏,剛剛還在新聞發布會上,立夏和遇見還坐在下麵,陸之昂還坐在旁邊……陸之昂!


    腦子裏發出劇痛。傅小司站起來朝外麵跑。


    他也不知道朝哪裏跑,腳下卻無法停下來。陸之昂,你在哪兒?


    衝過車流洶湧的路口,無數的紅綠燈,無數的行人匆忙的身影麻木的麵容。陸之昂,你在哪兒?


    轉過街角,繞過圍牆。無數的便利店,一兩個書店。一家賣早點的鋪子關上了門。陸之昂,你在哪兒?


    跑得全身像失去了力氣。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中間,周圍是喧鬧的霓虹和洶湧的人群。整個城市繁忙地運轉著。傅小司看著周圍陌生的景象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裏。多年前發過的“不再哭泣”的誓言不知道拋了多遠,身體裏的悲傷像是洶湧的潮水一樣升起來。水位線突破“異常”“危險”,逐漸逼近警戒線。


    陸之昂你他媽大傻b啊!


    你以前說過長生不老是個多麽可怕的詞語,因為心愛的人和好朋友都不在人世了,活著也很無趣。可是現在,你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以後的日子,如同長生不老般,漫長的日子,沒有你和我打架鬥嘴,誰要去過啊!


    一個站在路中間流眼淚的大男人有多惡心?非常惡心!可是也管不了了,那些榮辱和麵子與陸之昂比較起來,完全不值得一提。淚水一行一行地滾下來,喉嚨被人抓緊,發不出聲音,唿吸斷斷續續。傅小司呆呆地站在路口,覺得自己的淚水像是一條流淌在身上的悲傷的河,從身體流向地麵,把整個城市淹沒起來。水麵越來越高,那些城市喧囂的聲音就埋在水麵下漸漸消失,整個城市越來越安靜,最後變得鴉雀無聲。


    整個世界隻剩下一句又一句哽咽的唿喚在小聲地重複著,帶著山穀的迴音迴蕩在城市暗紅色的天空上麵——


    陸之昂,你在哪兒啊……


    陸之昂,你在哪兒……


    我累了,找不動了,你出來吧……


    算我輸了你快點兒出來吧……好嗎……


    你不要消失不見啊……不要不見啊……讓我找到你吧……


    不要離開,你已經離開那麽多年了,你好意思再離開一次嗎……


    陸之昂,我站累了,你在哪兒……


    迴到工作室的時候已經深夜了,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門口站著的兩個警察。傅小司正想揉一下淤血的眼角,冰涼的手銬瞬間就銬上了自己的手腕。


    拘留所裏,傅小司一進去就看到了頭上包著紗布的遇見。


    “你沒事吧?”


    “沒事。”遇見站起來,低聲說,“他呢?”


    傅小司做了個“沒有被抓住”的表情。然後就坐下來。旁邊還有那幾個鬧事的人。


    先是對那些鬧事的人的問話:


    “你們為什麽要去挑釁傅小司?”


    “有人給我們一人五百塊,叫我們負責去鬧場子就行。”


    “給你們錢的人是誰?”


    “不知道,電話裏是個女的。錢是放在我們住的樓下信箱裏的。”


    “不記得電話號碼?”


    “不記得,每次電話號碼都不一樣,應該是換著公用電話打的吧。”


    ……


    而對於傅小司和遇見的問話,一直圍繞著“陸之昂去了哪裏”來進行。


    說了無數遍不知道之後,警察也問煩了,撂下一句“拘留二十四小時”就出去了。


    傅小司和遇見從拘留所裏出來,一跨出大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等了一整天的立夏和段橋。兩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


    其實,四個人的眼睛都布滿著血絲。


    遇見被段橋緊緊地抱在懷裏,脖子裏是他流進來的滾燙的眼淚。遇見聞到段橋頭發上熟悉的味道,眼淚就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而立夏,站在傅小司的麵前,看著他頭發上還沒來得及清理的髒東西,看著他被髒水潑濕的西裝發出惡臭的味道,立夏覺得比有人在拿刀捅自己都難受。


    傅小司看著立夏,眼裏淚光慢慢地浮現出來,他哽咽著說:“我也好想抱抱你,可是,我太髒了。”


    浴室裏一直響著嘩嘩的水聲。


    立夏看了看表,已經洗了兩個小時了。立夏走到浴室門外麵敲門,可是裏麵除了水聲什麽聲音都沒有。立夏心裏發慌,聲音顫抖地問:“小司,你在幹嗎?”


    沒人迴答。


    “小司?”


    那些曾經在腦海留下過的種種畫麵在一瞬間浮現出來。立夏嚇得踢開了門。


    眼前,傅小司蜷縮著蹲在牆角,抱著膝蓋,手中的花灑一直往外噴著水。


    傅小司抬起頭來,是那張記憶裏十六歲時的臉,像個受傷的孩子一樣,他喃喃地說:“洗不幹淨了,太髒了。”


    洗不幹淨了。


    太髒了。


    立夏靜靜地關上門。兩行眼淚流下來。


    迴到工作室的房間,手機震動起來。


    “立夏,我是七七。”


    “嗯。七七,什麽事?”


    “小司的事,我剛剛看新聞了……”


    “七七,我好想哭……”


    “立夏……你現在可以出來和我談談嗎?”


    “改天好嗎?現在我想陪陪小司。”


    “最好就今天吧。因為也是關於小司的事情。”


    “什麽事?很急嗎?”


    “嗯。也算比較急吧。因為我現在肚子裏,有傅小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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