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說完的話,斷在空氣裏,因為整個工作室像是被突然浸到深深的海底去了一樣,沒有一點兒聲音,剛剛還在抱怨說手都要搬斷了的立夏和一直在道謝的傅小司都沒有了聲音,所有的人都像是安靜地退到了遙遠的地方。


    遇見抬起頭看到立夏和傅小司一動不動的背影,甚至看到立夏的肩膀微微地抽動著,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走過去看攤開在地上的畫布。


    那些“小司我們永遠支持你”的話語中間,是無數的鮮紅的大字:


    傅小司你這個狗屎隻會抄襲。


    抄襲的人滾迴家去不要來汙染武漢。


    以前喜歡你,現在你完全商業化了,你不再是我心目中單純的傅小司了。


    我討厭你。


    哈哈哈哈大傻b。


    畫不出來了就找歌手來撐場麵,下流!程七七不要跟這樣的垃圾在一起啊!


    ……


    那些鮮紅的字像是心裏流出來的血,傅小司呆呆地看著,也忘記了難過,忘記了說話。而旁邊,是捂著嘴、低著頭泣不成聲的立夏。


    拳頭握緊,指關節發出哢嚓的聲響,一張慘白的臉,和遇見哽咽的聲音一字一句罵出來的“x他媽”。


    遇見把畫布拖出去,因為太沉重,隻能在地上拖。那些憤怒都化成手上的力量,還有眼底漸漸上湧的淚水。像是發瘋了一樣,在公司無數員工的注視下,遇見把那張畫布拖過一整條長長的走廊,拖到倉庫邊的那個垃圾房裏,重重地踢進去。


    立夏在走廊盡頭傳來的遇見格外響亮的那句“作奸使壞的人不得好死啊”的帶著哭腔的罵聲裏,咬破了嘴唇。苦澀的血流進嘴裏。


    是最苦最苦的苦味。


    窗外是天光逃竄的深秋。寒冷已經不遠了吧。


    寒冷的冬天又到了。


    陸之昂又戴上了種種千奇百怪的帽子。二十三歲的人了還一副小孩子的樣子,不過看上去倒是很時尚就是了。隻是因為公司的要求嚴格,隻能私下裏戴給小司和立夏他們看看。不敢戴到公司去。傅小司每次都說如果公司老板看到他私下的打扮肯定會決定簽他下來做藝人的。陸之昂一副“我才不要”的表情,像極了高中的時候被他們取笑時的樣子。


    最近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因為上次在《嶼》第三本的發布會上,遇見的歌聲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立通傳媒的官方網站上也不斷地有人留言打聽那個唱歌的女孩子叫什麽名字。所以,最後公司決定把遇見簽到旗下,經紀人就是f。遇見跟以前經紀公司的合約問題也由f出麵順利解決了。


    簽約的那一天,立夏又哭了。她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一直都在哭,除了哭什麽都做不了。


    可是,這隻是一個開始。所簽的合約也隻是一個暫時的合約。公司計劃要遇見去參加北京一家電視台舉行的一個叫“光芒舞台”的比賽,並且在評委裏麵打點好了一切。隻要遇見能夠拿下第一名,公司就會大力地宣傳,並且舉行盛大的正式簽約儀式。


    前麵的比賽都很順利,下周就是決賽了。


    好大的雪呀。從傍晚的時候開始下,一直下到現在。


    段橋趴在收銀台的桌子上,看著外麵的鵝毛大雪發呆。雖然已經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因為下雪而大唿小叫了,可是每次都還是會看著飄落的雪花出神。


    遇見自從簽約立通傳媒之後,便利店的工作就辭了。現在是另外一個大學生和段橋換班。


    段橋以前總是希望學校快點兒放學,然後把車騎得飛快,衝到便利店,盡量爭取和遇見有更多的相處的時間。而現在,似乎已經沒什麽必要了。空曠的便利店裏隻有兩個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沒什麽話說。


    段橋開始花大量的時間去整理貨架,搞得那個新來的男孩子怯生生地問:“學長,在便利店工作需要這麽經常整理嗎?要麽換我來吧……”


    段橋哭笑不得,又不能解釋自己是因為沒有女朋友在身邊隻能靠整理著亂七八糟的貨物來打發時間,不然整日放空走神的日子真夠難熬的。


    今天也是一樣,剛剛整理完貨架,現在沒事情做,隻好對著窗外發呆。


    背後的男生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下來沒有問話,隻是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學長還真是沉默的人啊”。


    門上風鈴清脆的聲音,兩個男生同時抬起頭——


    “歡迎光臨!”


    “我要一罐牛奶,熱的。”


    男生正要去電熱櫃裏拿牛奶,結果被段橋敲了下頭拉了迴去。“小鬼,搶什麽,我來呀。”


    段橋取出牛奶,遞過去。


    “謝謝。”溫柔的笑容浮現在遇見微微凍得發紅的臉上,“不要欺負人家新人啊。”


    “喂,小弟弟,我借這個大哥哥一會兒哦。”眯起眼睛的笑容,像冬天裏難得的太陽一樣溫暖,“可以嗎?”


    “啊……”男生摸了摸頭,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沒問題沒問題,這裏有我呢。”


    “謝啦!小兄弟。”段橋轉過身去敲了敲男生的頭,從牆上拿下大衣,“我馬上迴來。”


    直到兩個人打開門走了出去,背影消失在街道的轉角,男生依然盯著玻璃門發呆,“真是漂亮的人呢,段橋學長也一表人才,兩個人……應該在談戀愛吧?”


    已經慢慢逼近年尾了。街道上開始多了很多紅色的燈籠。北京比起上海深圳這樣現代化的城市來說,還是顯得很古老。在這種古老裏,又微微地透出溫暖的味道來。


    也許是心情比較好吧。看什麽都會看出美好的一麵。


    就像現在一樣,僅僅是安靜地和段橋背靠背頭靠頭地坐在街邊的長椅上,也覺得世界顯得無比地幸福和安詳。遇見看匆忙趕路的行人看著自己的奇怪眼光就有點兒想笑,他們肯定認為兩個精神病人剛剛逃出來了,這麽冷的下雪天不在家待著跑到路邊挨凍。坐了一會兒帽子上衣服上就落滿了雪,兩個人看起來像是坐在路邊的雪人。


    “我明天正式比賽啦。”


    “嗯,我知道啊。”段橋把遇見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衣服裏,“我會請假來看的,你不要因為有個帥哥坐在台下就緊張得發抖哦。”


    “哈,你不要隻顧著看台上的美女看得流口水哦。”男生的手天生就比女生大,和立夏的手比自己的手算大的了,卻還是可以完全被段橋握在手心裏。


    “你幫我簽個名咯。”大男生撒嬌的語氣,“等你成了大明星我還可以拿去賣呀。”


    “你去死啊!”


    “嘿嘿。可是我又在想……”突然溫柔下來的口氣,在夜色裏變得柔軟無比,從大腦的後麵傳過來,“遇見如果真的成了大明星了,不知道還會不會記得我呢……那個時候,應該有很多喜歡遇見的男孩子吧……”


    “段橋……”


    “嗯?”


    “我們結婚吧。”


    在我最平凡也最潦倒的時候,是你用自己單薄的生命來照亮我的黑夜,並且為了我,而變得越來越優秀。段橋,你曾經說過要為了我考到最好的學位找到最好的工作,你再不要我為生計在很冷的天氣裏送報紙。那個時候我看到你眼睛裏含著眼淚,沒好意思講出來,因為你們男孩子都要麵子,不喜歡在女生麵前哭。可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決定了,無論我將來是多麽地平凡還是格外的光芒萬丈,也無論你是多麽地潦倒,我都會在你的身邊。


    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


    以前的自己,為了唱歌而放棄了曾經青澀的愛情,可是現在,我已經學會了把握幸福。如果是以失去你為代價的話,我寧願不再唱歌。因為就算有一百萬個人聽著我的歌聲落淚,也抵不過你溫暖的擁抱和親吻,而我的歌聲,也不具備任何的意義。年少的我不懂這些,是曾經的青田教會了我。我的朋友傅小司有一個理論,他說那些曾經出現在你生命中後來又消失的人,他們都是天使,帶給你幸福,或者教會你懂得更多的道理。所以我覺得,青田就像天使,那個天使教我的事,就是不要再任性地弄丟了幸福。


    ——2003年·遇見


    流光劇院已經坐滿了人。


    “光芒舞台”的決賽就在今天晚上。舞台上匆忙地奔走著工作人員,忙著測試燈光、音響等。


    遇見在後台化妝間。化妝師是個年輕的男生,一邊給遇見上粉底,一邊誇獎遇見的皮膚好。正聊著,聽到門口有人叫自己,從鏡子裏看到是立夏。


    立夏立在門邊,沒進來,很神秘的樣子。


    遇見說:“你幹嗎啊?”


    立夏說:“你猜猜今天誰來了?”


    遇見反正是知道傅小司、陸之昂,還有段橋都是坐在vip區域的,現在到後台來的會有誰啊?想不出來,搖了搖頭。


    立夏朝旁邊一讓,遇見迴過頭去看到盛裝打扮的程七七。


    七七一出現就讓整個後台化妝間鬧得不得了,有的人要簽名,有的人要合照,搞得一團亂。七七很有禮貌地應付了一下,然後和立夏走到遇見旁邊。


    遇見慌忙站起來,有點兒手足無措,畢竟七七是大明星呢。


    倒是七七很大方地拉了遇見的手,說:“你今天晚上肯定沒問題的,因為,我是評委。”


    本來七七到現場來已經夠讓遇見吃驚了,可是聽到她剛才那句“我是評委”更是讓遇見有點兒驚訝了。她現在才知道公司私下做了很多的溝通工作。


    所以立夏在比賽之前才會一直對自己說,遇見你的歌聲肯定沒問題,就算有問題,也會沒問題的。那個時候遇見還不理解立夏充滿信心的笑容,而現在,終於明白了原因。


    遇見是第四個上場。


    第三個歌手被三盞黃燈淘汰下去了。


    立夏坐在vip席裏,有點兒焦急地等待著遇見出場。倒不是擔心遇見會出問題,而是有點兒迫不及待地想讓全場甚至全國的觀眾聽到遇見的歌聲。


    遇見終於站在了燈光下麵,立夏在座位上拚命地鼓掌,搞得身邊三個大男生哭笑不得。後來還是傅小司把她拉迴到座位上坐著,叫她乖乖地聽遇見唱歌。


    遇見身後是兩排燈。第一排是紅燈。隻需要一盞,歌手就會被淘汰。所以評委都會很慎重地選擇紅燈。第二排是黃燈。如果亮起三盞,歌手也會被淘汰。前麵三個歌手都是被三盞黃燈淘汰的。


    開始的時候現場還有一些嘈雜的聲音,人們都還在低頭議論著什麽,甚至在音樂前奏響起之後,也沒怎麽小下去。可是,在遇見的聲音從環繞音響裏麵擴散出來的時候,那些人聲,嘈雜聲,咳嗽聲,一點一點地消失不見,隻剩下遇見的聲音,成為空氣裏唯一的交響樂章。和那天在ktv唱歌的情形一模一樣。那些詭異而華麗的色澤又重新從地麵浮動起來,像是幻覺裏的北極光,在遇見的身邊纏繞成無法形容的光環。立夏每次都覺得,遇見唱歌的時候,就像一個女神一樣。


    於是揚揚得意地迴頭去看身邊的幾個男生,段橋一直兩眼發直地盯著台上燈光下的遇見,沒有理她,傅小司搓著臉,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隻有陸之昂低下頭來和她頂嘴,說:“你得意什麽啊,遇見也是我高中同學啊,而且分科後她是和我同班不是和你啊!哈哈哈哈!”


    立夏被堵得胸悶,可又找不到反駁的話,於是隻能繼續聽歌。倒是身旁的段橋一直很緊張,整個背都繃得很直,像小學生上課一樣。立夏俯過身去安慰他說:“喂,不要緊張啊,我們公司都打點好了,而且,你看,唱到現在,歌曲都要結束了,連一個黃燈都沒有,你緊張個什麽勁啊,喏,快要唱最後一句了,準備好鼓掌吧,歡迎我們歌壇冉冉升起的……”


    話說到一半,硬生生地斷在立夏的嘴裏,像是突然被折斷的筷子,發出清脆的聲響。同時停頓的還有遇見的歌聲,像遇見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嚨,所有華麗的色澤在瞬間消失,歌聲像是水一樣被海綿吸收幹淨,空氣裏瞬間安靜到極點,隻剩下音樂的伴奏聲,和一聲尖銳的電子囂叫。


    那一瞬間,vip席上的立夏,段橋,陸之昂,傅小司,甚至連坐在評委席上的七七,都突然站了起來,所有人都張大了口不敢相信。空氣裏是緊張的氣氛,像是某種透明的物體在無聲無息地膨脹。


    所有人都望著台上目瞪口呆的遇見,望著她一臉驚訝的表情,和眼底的淚水。


    還有她背後那盞刺眼的發亮的紅燈。


    七七望著周圍的評委,每個人臉上都是安靜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來剛剛是誰把紅燈按了下去。目光從每個評委的臉上一一掃過來,還是沒有答案。


    迴過頭去,看到的是議論紛紛的觀眾,還有人群裏,被傅小司按住雙手的,淚流滿麵掙紮著的立夏,聽到她因為被陸之昂捂住嘴巴而變得模糊,可是依然哽咽著吼出來的“是哪個王八蛋按的啊!是哪個王八蛋啊!”。那一瞬間立夏傷心欲絕的臉在七七的視線裏無限地放大,放大,直到占據了所有的視線。


    耳邊是立夏的哭聲,和她哽咽的話語。


    是哪個王八蛋按的啊!


    是哪個王八……蛋按……的啊……


    再迴過頭去的時候,隻來得及看到遇見消失在幕布後的背影,都來不及看她有沒有哭。


    七七的心惶惶然地沉下去。


    段橋衝在最前麵,立夏和傅小司還有陸之昂跟在後麵,一群人衝到後台,可是找不到遇見。聽工作人員說是在化妝間卸妝,於是又跑去化妝間。


    在打開門的刹那,映進眼裏的是空曠的房間,還有黑暗裏鏡子前唯一亮起的一盞光線不太夠的小燈,以及,低著頭坐在鏡子前一動不動的遇見。


    在我的記憶裏,那是遇見最傷心的一次哭泣。我以前好多次看到過遇見流淚,都是倔強得沒有聲音。可是那天,她趴在段橋肩膀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哇哇大哭。像是那麽多年的努力,那麽多年受的委屈,那麽多年來為了音樂而放棄的幸福,都化成了她的哭泣。


    那一刻,站在門口的我好難過。周圍的人和物都消失不見,甚至連站在我旁邊我最愛的傅小司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眼前隻有哭泣得像在輕微抽搐的遇見。心裏像是突然被插進千萬尖銳的鋼針,痛徹心扉。如果可以,我甚至願意那天我沒有在現場。如果我不在的話,也就不會在以後的日子裏,再也忘不掉那天遇見最後已經嘶啞的哭聲,還有她那張傷心欲絕的臉。


    那是我記憶裏,最讓人心疼,最讓人難過的遇見。


    ——2003年·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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