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路過一條溪流,是穿越農場邊緣的,清澈見底,看得見纖細的水草和魚。傅小司光著腳在淺水裏踩著鵝卵石走來走去,並招唿著立夏下去玩。


    立夏見著水心裏直發毛。連忙擺手說算了算了,您盡興。


    傅小司也沒繼續勸她,一個人沿著河流緩慢地走著,低頭看著水裏的遊魚。


    立夏看著被水光映照的小司,心裏安靜無聲。像是有一塊巨大的海綿,吸走了所有的喧嘩。


    迴來的時候已經黃昏了。傅小司在車上一直沒說話,低著頭,暗淡的光線裏也看不出表情。他是累了吧。立夏心想。


    走迴學校宿舍的時候,傅小司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不開心吧?今天。”


    那種沮喪的語氣把立夏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到小司一張灰灰的臉。


    “啊,誤會了誤會了,你別瞎想呀,我玩得很開心的。就是……就是那個……有點兒……”


    尷尬。說不出口。太隱私了呀。


    “哪個?”還是一臉茫然的表情。


    男生大腦裏裝的都是棉花呀!


    “月經!”想了想牙一咬就說出來了,心裏突然倒塌一片,毀了,人生不就這樣了嘛,索性再補一句,“今天是第二天。”


    “……那你早點兒休息,早日康複。”飛速漲紅的臉,紅得超乎預料,像剛被燒了尾巴的猴子一樣坐立不安。“再見。”說完轉身逃掉了。


    搞得立夏呆立在當場,反應過來後捂著肚子笑岔了氣。


    迴到寢室一腳踢開大門就對著三個女生開始笑,撲到床上繼續笑:


    “早點兒休息……哈,早日康複……哈哈……我要笑死了呀我!救命啊……”


    結果樂極生悲。


    也不知道是那幾天體質弱還是出去吹了風或者感染了什麽細菌,迴來第二天立夏就開始發燒,然後一直昏睡了一整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星期一的早上了,立夏還以為是星期天的早上,不知道自己昏睡了一天,並且溫度格外危險地直逼四十度的鬼門關。醒來的時候大腦還是很混沌,睜開眼睛半分鍾後,身邊傅小司的那張臉才在空氣裏漸漸地浮現出清晰的輪廓。


    “小司你在啊?”


    “嗯,還好,現在沒事了。你再多睡會兒吧。”


    立夏躺著,看著傅小司到寢室門口倒水。白襯衣的褶皺發出模糊的光。


    看著小司的背影立夏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傷心。不知道是熱度作怪還是什麽,立夏竟然流出了眼淚。當發現臉上濕漉漉的時候,立夏自己都嚇了一跳。


    以前看到感冒藥廣告上說的什麽“治療感冒發燒,打噴嚏,流鼻涕流眼淚”,自己都覺得最後一個症狀太over,誰會發燒流眼淚啊。可現在竟然印證在自己身上。


    傅小司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低聲說:“沒事了呀,哭什麽。”責怪的句式,卻是溫柔的語氣。像是哄著哭鬧的小孩。


    而後來的落日和微風都變得不重要了,窗外男生用籃球在籃板上砸出來的聲音也不重要了,漸漸暗下去的光線也不重要了,夏日已經過掉多少也不重要了,大學的校園幾乎沒有香樟也不重要了,襯衣上散發出的幹淨的洗衣粉味道也不重要了,唿吸變得漫長而遊移也不重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句“讓我試著和你在一起”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傅小司後來幹脆坐到了地上,背靠著床沿,頭向後躺著,就在立夏的手邊。伸手可及。


    “喂……”


    “嗯?”


    “做我的女朋友,讓我照顧你吧……讓我試著和你在一起。”


    聽了太多信誓旦旦的誓言,聽了太多風花雪月的告白,聽了太多耳熟能詳的許諾,聽得自己毛骨悚然的對幸福的描繪,而這一切,都是虛幻,都敵不過那句看似毫無力量的“讓我試著和你在一起”。


    簡單的句子,平穩的語調,唯一的破綻是顫抖的尾音分岔在黃昏的空氣裏。


    可是卻是經過了漫長的日光曝曬,經過了沉重的風雪席卷,才讓聲帶發出了最後的這一句小心翼翼的“讓我試著和你在一起”。


    考慮得太過認真太過漫長,竟然讓這一句話變得如同山脈般沉重。


    而窗外,是夏天裏搖曳的綠色喬木。看不到香樟的枝葉,可是香樟的樹蔭卻無處不在地覆蓋著所有閃動著光芒的年華,和年華裏來往的浮雲。


    夏天是一個傳奇的季節。


    所有的平凡都在這一個季節裏打上華彩和絢麗的印章,被聚光燈放大了細節,在世界中被清晰地閱讀。


    從迴憶裏迴過神來的時候,立夏才發現車子已經快要開到公司樓下了。


    轉過頭去看到傅小司沉睡的側臉。立夏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霓虹和路燈的光影從他的肌膚上流動過去,像水一樣覆蓋上他的麵容。沉睡的樣子於是有了生動的起伏。看了一會兒,就看得哭起來。沒有聲音的哭,隻有眼淚滴在手上,有滾燙的溫度。


    小司,當我現在這麽近地看著你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這個就是小司,就是無數女孩子喜歡著的傅小司。我也終於可以體會身邊那些女孩忌妒我的原因了。這一瞬間我明白我也是所有喜歡著小司的那些單純的女孩子中簡單的一個,我在這一刻甚至都有點兒忌妒自己,忌妒自己輕易地就陪著你度過了一生裏唯一的一去不再迴來的少年歲月,忌妒自己輕描淡寫地就和你站在陽光裏在快門按動的刹那告別了高中的時光,忌妒自己隨隨便便地就待在你的旁邊看著你發呆走神或者安靜地睡覺,忌妒自己曾經和你在畫室裏看過天光暗淡時的大雨,聽過暮色四合時的落雪。你知道嗎,我在這一刻無比欣喜,甚至喜悅得胸腔深處微微地發酸。


    ——2002年·立夏


    迴到工作室已經快八點了。公司加班的人在陸陸續續地往外走,看見傅小司和立夏就會點頭,然後友善地嘲笑他們這兩個加班王。


    立通傳媒。一個全國有名的跨行業的集團。旗下有眾多的中國一線的歌手、主持人、作家、畫家、演員、導演,人才遍布文化產業的各個領域,並且有很多圈內鼎鼎有名的經紀人。


    小司的《天國》2001年出版引起轟動的時候,立通傳媒就邀請傅小司加入其中,並且專門為他成立了一個獨立的工作室“嶼”讓其單獨運營。


    過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時間,“嶼”工作室已經成功地培養了一大批年輕的畫手,並且出版了《嶼》係列畫集,成為美術出版界的奇跡。


    可是這一切榮譽的背後,究竟是什麽呢?


    是每天徹夜點亮的工作室的日光燈。


    是每天喝掉的大量的苦澀的咖啡。


    是揉掉的成千上萬的畫紙。


    是紅紅的眼圈和疲憊的麵容。


    白天的時間是無數的通告。晚上的時間是畫畫與工作。學校的課業隻能勉強完成。整個人差不多二十四小時運轉。立夏很多時候站在旁邊,僅僅是看著都覺得累。一個人怎麽能有這麽多的精力呢?很多時候他不累自己都累了,他不想哭自己都想替他哭。


    電腦又發出微微的運轉聲,立夏迴過神來,看到傅小司已經把白襯衣換下來,換上了一件寬鬆的藍白色棉t恤,很柔軟舒服的樣子,下麵是一條粗布的米黃色褲子,寬鬆地罩著兩條腿,布料沿著腿的線條褶皺出層層的深淺陰影。


    皺著眉頭喝下一大杯黑咖啡,拍了拍手,伸個懶腰,傅小司說:“我要開工啦!”


    果然是音速小子。


    “哦,你先去睡覺吧。”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迴過頭,“今天晚上我隻需要畫完這兩張畫就可以了。你休息去吧。”


    立夏的臥室就設在工作室旁邊。而傅小司的臥室在工作室的另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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