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像館的悲傷事件卻由此接踵而來。有輛小貨車開到蠟像館門口,放下來幾個壯漢,將紫霞仙子蠟像扛在肩上帶迴了城區。蠟像館老板也在現場,穿著一身偽唐裝,看起來很像《百家講壇》的某名流。城裏有個開煤礦的土豪,是老板的好朋友,心血來潮參觀蠟像館,正好撞見紫霞仙子。他是《大話西遊》的超級粉絲、朱茵的忠實崇拜者。在紫霞身邊駐足流連,哈喇子都掉下來了,便花了十萬元買下蠟像。


    蠟像館老板心中竊喜,這鬼地方開業七年,若非地方政府給他送地皮,早就要關門大吉了。而他的這些個蠟像啊,全是最低價收來的次品,個個醜逼,居然有人不嫌棄,豈不快哉?


    管理員老頭哆嗦著嘴唇,看著紫霞仙子被抬上車,好像自家閨女出嫁到窯子窩。老板塞給他一個紅包,裏麵裝著兩百塊啊兩百塊,作為賣掉蠟像賺錢的獎勵。


    深夜,紫霞住進新家,市裏最貴的別墅小院。土豪為她在三樓設了個洞房,按照古代的樣子布置齊全,親手將她扛到床上,戴上紅蓋頭,紫青寶劍掛在床頭。


    土豪開始還有紳士風度,沒有對紫霞動手動腳,而是心滿意足地迴到二樓睡覺。


    原來,他是想要等到黃道吉日,再行褻玩之美事。七天後“,吃唐僧肉”的好日子到了。土豪灌了三瓶五十多度的白酒,來到洞房,扯了卡拉ok的線和麥,怒唱一首《最炫民族風》。他剝去紫霞的衣裙,從上到下撫摸,很有東京電車癡漢的味道。但蠟像比不得充氣娃娃。他給紫霞換上一身女仆裝,戴了護士帽,穿上空姐的絲襪,齊活兒了。


    土豪玩得起勁,紫霞眼裏流下淚水,喃喃自語:“我的意中人是一個大英雄,有一天他會駕著七彩祥雲來娶我。”


    說罷,房裏出現了第二尊蠟像——不知是誰為至尊寶改換了裝扮,這迴他變成了《大話西遊》裏的孫悟空,手裏還抄著一根拖把改造的木棍。


    兩個鍾頭前,蠟像館的小夥伴們,給至尊寶開了餞行宴,為他換上木箱子裏的舊戲服。他說每晚夢到紫霞在哭,確信她遭受虐待,必須把她從火坑中救出來。至尊寶變身為孫悟空走出蠟像館,陳凱歌《荊軻刺秦王》中的張豐毅版荊軻,唱起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子夜,他長途跋涉到城裏。至尊寶怎能忘記紫霞的氣味?他憑借嗅覺找到這間別墅,闖入三樓的洞房。


    又來了個蠟像,按計劃土豪本該當場嚇暈。不想這家夥早已喝高,把自己當作了牛魔王,隨手抓起陶瓷台燈,重重砸在至尊寶頭頂。


    蠟像啊蠟像,如何經得起這一台燈猛砸?至尊寶也好,孫悟空也罷,化為幾百個蠟塊,撒落在紫霞洞房花燭夜。


    土豪看著滿滿一地板的周星馳,對著床上的紫霞說:“他好像一條狗耶!”


    一秒鍾後,紫青寶劍刺入土豪心髒。土豪至死都沒想明白——這把劍居然是真的?第二天,人們發現土豪的屍體,胸口插著紫青寶劍。房間裏碎了一地蠟像,還有套醜陋的戲服。紫霞仙子完好無損,穿戴著原本的衣裙,地上散落著女仆裝、護士帽和絲襪。土豪之死,在公安局仍是個謎。土豪開煤礦出過多次礦難,手裏死過上百人,難免有人上門尋仇結案。紫霞仙子的蠟像嘛,被認定不吉利,最終給土豪陪葬,跟著紙人紙馬紙豪車紙別墅紙大奶紙小三同時燒了……隻有蠟像館的老頭,悄悄去給至尊寶收屍,從土豪家的垃圾箱裏,掃出幾十斤的蠟塊,拖著平板車迴去埋葬了。老頭哭了,像死了個閨女,又死了個兒子。蠟像們心有戚戚焉。那麽多年,老頭嗬護著每一個蠟像,不管有多醜,全當作自家孩子——唯獨阿詩瑪例外。老頭第一次遇見她,還是一九六九年,過完冬至的深夜。二十歲,像現在一樣嘴上沒胡子,頭發卻茂盛得像七月雜草。他是“老三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插隊落戶。那一晚,他裹著軍大衣,擠在貧下中農裏頭,天上飄著細碎的雪花,看了場露天電影《五朵金花》。罕見的彩色片,副社長金花,字幕裏看到楊麗坤的名字。他主動申請編入電影放映隊,常年流動在窮鄉僻壤,十來部電影翻來覆去放映,總算找到機會,弄到“大毒草”《阿詩瑪》的拷貝——女一號還是楊麗坤。


    一九七〇年,他開始給楊麗坤寫信,寄往雲南省歌舞團,次次石沉大海。三年後,他偶然得知,楊麗坤早被下放到地方勞動改造,最終關進了精神病院,遠在湖南郴州。過年他沒迴家,坐了三天三夜的綠皮火車,趕到郴州精神病院。這家醫院聞名全國,《人民日報》上有篇《靠毛澤東思想治好精神病》說的就是此處。精神病院裏的楊麗坤,目光呆滯,滿頭亂發,仿佛三四十歲的老女人。有人告訴他,楊麗坤今年剛結婚,死心吧。他獻上路邊采來的山茶花,悄然告別。


    “文革”結束,他被分配到電影院,擔任電影放映員的工作。而他的女神楊麗坤啊,也從精神病院出來,與老公孩子一起去上海電影製片廠度過餘生,此生卻再沒碰過電影。


    而他一輩子沒結婚,打光棍到老,至今還是個老老實實的處男呢。電影院的老夥計們開玩笑說,你算是討了電影裏的女明星做老婆了。但是呢,無論山口百惠還是波姬·小絲,抑或林青霞,有哪一個比得上阿詩瑪楊麗坤呢?當然,他也不會忘記那些片名,什麽《人性的證明》《砂之器》《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黑鬱金香》《這裏的黎明靜悄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就連童自榮配音的佐羅的台詞,他都能背得滾瓜爛熟,因為他真的親手放映過一百遍啊一百遍。


    告別小清新的八十年代,毫無防備地被扔進九十年代。先是流行錄像帶,後來是vcd和dvd。電影院經營慘淡,經常隻有一個觀眾,還是來借空調睡午覺的。最後,電影院關門大吉,整個拆掉蓋起洗浴中心,老員工們都下崗了。


    洗浴中心的大老板,是他外甥女的婆婆的幹兒子的拜把兄弟。電影放映員,就此改行給人搓澡為生。


    二〇〇〇年七月二十一日,楊麗坤在上海去世。五十八歲的短短一生,流星般輝煌過後,大半淹沒在沉寂的海底。老頭就快要成老頭了,專程趕到上海,在龍華殯儀館,看了她最後一眼。他獻了一個大花圈,包了個一千塊的白包,這在那年已是很高的標準。


    七年前,洗浴中心老板出國去倫敦參觀了杜莎夫人蠟像館,看得那是津津有味。迴國適逢本地開發旅遊,便向政府拿了塊地皮開發,建起了山寨的杜莎姑娘蠟像館。


    蠟像館剛開業那個月,生意火爆得不行,全省人民紛至遝來。到了第二個月,蠟像館就鬧鬼了。管理員都是二三十歲陽氣十足的小夥子,卻被嚇得屁滾尿流。以後啊,蠟像館出再高的薪水都沒人敢去。唯獨洗浴中心搓澡工老頭、前電影放映員,聽說蠟像館裏能看到無數電影明星,就自告奮勇應聘去當管理員,隻要一千五百塊的工資。偌大的蠟像館,隻有老頭一個人。每逢傍晚,出納會來收現金。老板則每周來視察一次,多半是陪同領導參觀,或者帶個小秘書來親嘴。


    老頭搬進來沒兩天,就發現真的鬧鬼。他也想過辦法驅鬼,但毫無用處。他發覺那些蠟像半夜裏就會活了,也有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各自說話聊天吵架撕逼。他對於蠟像並不恐懼,無論它們有多醜。老頭裝作不知道,每晚打掃完畢,還能唿唿睡大覺,哪怕蠟像們開萬聖節的聯歡晚會,在他床邊打德州撲克賭錢。


    而他終於相信——任何物質一旦塑成人形,就能擁有與本體相近的靈魂。


    自從成為蠟像館的管理員,老頭心裏最大的願望啊,就是能看到阿詩瑪楊麗坤的蠟像。


    他好多次向老板提出這建議。老板迴答“:阿詩瑪啊?五朵金花啊?現在的年輕人誰曉得?孤零零的蠟像放在那裏,沒有一個人來合影,你讓人家阿詩瑪在陰曹地府裏不害臊嗎?”


    “如果我自己花錢呢?”老頭固執地問。“就算是那些醜逼蠟像,最最便宜的工廠裏做的,每個至少也得兩萬塊錢,你買得起嗎?”於是,老頭決定自己攢錢做個蠟像。


    他悉心學習了蠟像製作,自費幾千塊買原材料,用三年時間,終於造出一個阿詩瑪——畢竟是半路出家的三腳貓,手藝不精,蠟像醜陋到極點,簡直就是容嬤嬤。不巧恰逢盛夏,三十八度的桑拿天,作坊裏沒有空調和風扇,劣質的蠟像很快就熔化了,先掉下來兩個眼珠子,接下來是阿詩瑪的胸,然後是整個腦袋,“啪”的一下在地上攤成大餅。老頭抱著被斬首的阿詩瑪大哭一場。他想到城裏的老房子。反正他一直住在蠟像館,老屋隻有二十平方米,借給一對擺夜排檔的農村夫婦,每月收三百塊租金。他咬咬牙,老房子以兩千塊一平方米賣了出去,換來四萬塊錢。有了這筆錢,他請假去了趟廣東,在全世界最大的蠟像工廠,定做了一尊極品。


    三個月後,楊麗坤版的阿詩瑪,被運送到蠟像館。老頭拆開包裝一看,驚為天人,幾乎興奮得犯了哮喘病。


    沒錯,在整個蠟像館,並在有史以來的蠟像界,這是最漂亮的一個,無與倫比,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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