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惕守笑道:“師父你這可想錯了,你以為我要勸你再娶我自己做我的四師娘嗎?錯了,錯了!如果世上沒阿九二師娘,我倒真挺想嫁你的,那時候要是你傳我武功不盡心,我就扯住你耳朵,罰你跪下。世上既有了阿九這美麗可愛的小姑娘,我就一心一意隻做你徒弟了。你全心全意的疼著她,向著她,寵著她,人家做你的小老婆還有什麽好?”她說到這裏,神色堅決,搖了搖頭,說道:“不做,不做,說什麽也不做!”


    承誌笑道:“你不做什麽?不做五毒教教主了是不是?你給我再找一個姑娘做五師娘,你們五個人就結成了五毒教啦!”何惕守搖頭道:“六毒教也罷,七毒教也罷,總而言之,我不做你的小老婆。”承誌微笑道:“多謝你。為什麽要說得這麽斬釘截鐵?”何惕守道:“我說了出來,你會對我不好的。”承誌道:“那你不說罷。”


    何惕守道:“不說又不痛快。好,就跟你說。第一,阿九這小妹妹嬌嬌滴滴,美麗無比,教人一見就愛,我舍不得毒死她;第二,就算我當真硬起心腸,一個不小心失手毒死了她,你一定悲傷無比,整天愁眉苦臉,對她念念不忘,她本來隻一百分可愛,你心裏把她放成了一千分、一萬分,月裏嫦娥,天仙化人,你怎麽還會把第二個女子放在心上?因此我決不做你小老婆!男人如不把我愛得要死要活,發瘋發癲,嫁了他有什麽味道?不管做大老婆、小老婆都一樣。”


    承誌哈哈一笑,說道:“這話倒也是!以後你專心學功夫,我盡心教你就是了。”何惕守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師父。”承誌道:“二師娘是不娶的,三師娘、四師娘都不娶!”何惕守道:“那你連大師娘也別娶,免得將來後悔莫及!悔之晚矣!”


    此後一路之上,何惕守計謀橫生,盡是奸詐邪道,要幫袁承誌設法去尋阿九,最後自告奮勇,要去藏邊代傳情愫,通個消息,袁承誌皆不允準。


    不一日到了馬穀山,來到“金蛇營”中,營中兄弟大宴相迎,歡樂三日。孫仲壽等在山東練兵養銳,得到崔秋山傳訊後,各處要緊所在更加守禦得鐵桶相似。李自成從西安傳來聖旨將令,要取消“金蛇營”、“金蛇王”的番號稱謂,孫仲壽一一奉命遵辦,差人送上奏章,慶賀李自成登基為帝。李自成甚喜,頒下令旨,升袁承誌為製將軍,封孫仲壽為果毅將軍。孫仲壽不斷派遣使者與李自成聯絡,並打探軍情訊息。


    李自成退出順天府北京的情況,紅娘子曾說了一些,但不明實況,有點兒語焉不詳。孫仲壽曾派人去北京詳加打探,這時向袁承誌稟告,據探得軍情:滿清大軍由攝政王多爾袞統領,命英王阿濟格、豫王多鐸各將萬騎進軍,與吳三桂聯兵,在山海關外一片石大戰,李軍內部不和,實力大損,接戰不利而退,穀大成部殿後,穀將軍力戰陣亡。李自成退出北京,與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過、李牟、李岩、田見秀等退向西安。


    孫仲壽將探子找來的一些滿清文告拿給袁承誌看,一篇是多爾袞與滿清入關諸將的誓約,其中有一段說:“今入關西征,勿殺無辜,勿掠財物,勿焚廬舍,不如約者罪之。”另有一篇是多爾袞入宮後的嚴令:“諸將乘城,勿入民舍,百姓安堵,秋毫無犯。”又有“大清國攝政王令旨”:“前朝弊政,莫如加派,遼餉外又有剿餉、練餉,數倍正供,遠者二十年,近者十餘載,天下嗷嗷,朝不及夕,更有召買加料諸名目,巧取殃民。今與民約:額賦外一切加派,盡為刪除,各官吏仍混征暗派,察實治罪。”


    孫仲壽歎道:“老百姓最苦不堪言的,確是加派。完了錢糧之後,州縣一聲‘加派’,名目繁多,都是數倍於正額錢糧。老百姓飯也吃不上,怎麽繳得起種種‘加派’?逼得人全家老少上吊投河,就是這加派了。”袁承誌問道:“清兵進京之後,可當真不入民舍,秋毫無犯嗎?”孫仲壽歎道:“清兵雖是蠻夷外族,進京之後倒確是不入民舍,不掠財物,不擄婦女。”


    袁承誌想起在盛京崇政殿屋頂上聽到皇太極與範文程、鮑承先、寧完我各人的對答,料想多爾袞是遵照先君的遺訓,收羅民心,以圖占我大漢天下。


    孫仲壽又稟報:闖王敗走山西後,滿清肅親王豪格奉命來侵山東,不久攻入濟南,東破青州,斬明守將趙應元,又平濟寧滿家洞。闖軍“金蛇營”僻在魯東,清軍倒未來攻。這時南京明朝的大臣立了福王由崧作監國,其後即位稱帝。由崧是崇禎皇帝的堂弟,他父親常洵是前光宗皇帝的兄弟。福王雖與帝係較近,但為人昏淫,鳳陽總督馬士英力主立他,以便控製。南朝兵部尚書史可法以潞王較為賢明,則主張立潞王。但馬士英掌握兵權,又與駐兵江北的四大總兵高傑、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聯絡,派兵迎來了福王。史可法無可奈何,隻得同意。四大總兵中高傑部隊駐在江北泗水,史可法要他去和“金蛇營”連絡,共抗清兵進犯。


    高傑原是李自成麾下大將,在軍中與李自成的妻子邢氏私通。高傑怕風聲泄漏,李自成殺他,帶了邢氏逃走,還帶走了一批部隊,他去投降朝廷,做到了總兵,與闖軍為敵。他知金蛇營是闖軍的精銳之師,駐地離他不遠,他心懷鬼胎,不敢去和金蛇營連絡,卻去和河南總兵許定國勾結。不料許定國暗中已經降清,假意設宴,殺了高傑。


    袁承誌問起南京朝中情形,孫仲壽道:“南京城裏,馬士英大權獨攬,重用魏忠賢的餘孽阮大铖,事事非錢不行,腐敗不堪,所有官職都可出賣。南京人有順口溜道:‘中書隨地有,總督滿街走。紀監多如羊,職方賤如狗。蔭起千年塵,拔貢一呈首,掃盡江南錢,填塞馬家口。’把江南人的錢都搜括起來,填到馬士英一家人的口袋裏。”袁承誌對青青道:“那個馬士英,他的侄子就是你在南京殺的。”青青笑道:“原來小妹倒有三分先見之明,沒殺錯了良民。”


    孫仲壽道:“江北各總兵跋扈,不奉朝廷命令。隻史可法閣部在揚州,忠心耿耿,左支右絀,那也難得很了,史閣部曾派人送禮來,要我們歸順南明,共抗清兵。我迴答說:‘小將做不得主,待我們主帥袁將軍迴營,小將稟明史閣部的好意,再行奉覆。但本營以抗清護民為職誌,必與閣部同一條心。’”


    袁承誌道:“抗禦清兵,本是先公遺誌。史閣部是位好漢子,跟他聯手,倒也使得。但南京朝廷如此醃髒,投降朝廷,似乎不必了。孫叔叔、朱叔叔、羅叔叔、倪叔叔,你們各位以為如何?”孫仲壽等都道:“主帥高見,我們也都這麽想。”


    羅大千道:“最近南京又有監禁太子的事,令人好生氣憤。”袁承誌詢問詳情。


    羅大千道:“北京南來的一個官員,帶了個少年同來,說是崇禎皇帝的太子……”袁承誌心道:“這是阿九的弟弟,我倒見過。”羅大千道:“朝廷知道了,派人去查明,這些人有的在北京做過講官,教過太子的書,太子一見便認了他們出來,先叫他們名字。這些官員受過福王宏光皇帝和馬士英的指點,說倘若真是太子,宏光皇帝就得讓位,自然都迴報說不認得。朝廷不問情由,就將這少年下在獄中,到底是不是太子,原也難說。這件事傳了開來,在長江上遊帶兵的將軍中有個左良玉,官封寧南伯,駐兵武昌。他跟馬士英不合,說監禁太子,乃大大不忠,於是發兵東下,要清君側,兵到九江,左良玉突然急病身亡,部兵由他兒子左夢庚統帶。南京調黃得功沿江堵截,左夢庚不會打仗,兵敗降清。”


    朱安國道:“咱們該當迴覆史閣部才是。”袁承誌道:“便請朱叔叔辛苦一趟,送幾件禮物去揚州,說我們願以客軍身份,跟史閣部聯手抗清。清兵如犯淮泗,我軍便擾清兵後方牽製,共同打仗,但我們不奉朝廷號令。”朱安國奉命而去。


    不久,洪勝海、程青竹、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等留京夥伴齊到山東,來歸“金蛇營”。袁承誌與孫仲壽、羅大千、倪浩、沙天廣、程青竹等整頓部屬,準擬抗清援史,將三營兵馬,操練得進退如意。


    四月間消息傳來,清兵都統準塔敗明兵於沛縣,攻陷徐州,此後又敗劉澤清於淮安,通州、如皋等城皆陷,劉澤清降清。多鐸大軍由歸德趨泗州,乘夜渡淮,將金蛇營和史可法部隔成兩截。金蛇營兵少,難以正麵大攻清軍,派了一千兵到揚州助戰,另在清軍背後不住騷擾,以作牽製。不久便聽到揚州城破、史閣部殉難的噩耗。其後朱安國滿身血汙的迴報,說當日史閣部見到金蛇營派兵助戰,大為讚歎感謝,多多拜上袁將軍,並對袁督師當年冤死一事大表不平,有一短簡致袁承誌,寫了十六個字:“共抗清虜,督師有子,並肩禦敵,洗冤報國。”


    袁承誌甚為感慨,問起史閣部戰況,朱安國不禁流淚,說清兵於四月十五日攻揚州城,史閣部五次拒降,奮力應戰,朱安國也在他身邊助戰,到二十五日城陷,史閣部就義。金蛇營派去助戰的一千名兵將大部殉難。城破後清兵大肆燒殺,十日之間殺了八十餘萬人,後來稱為“揚州十日”,慘酷無比。朱安國於城陷後帶了少數部兵逃出。


    袁承誌與孫仲壽等籌商今後大計。南明朝廷中君臣腐敗,互相爭奪權位,南京看來也是指日可破。闖王敗至陝西,軍紀未見大改,百姓不附,諸將解體,引兵至湖北時連戰敗績,據說在通城九宮山中為村民所擊斃,唯事無佐證,不知真假。劉宗敏等大將多數為清軍擒斬。牛金星降清,連他兒子劉銓,都在清朝做了小官。


    眾人都說眼下國步艱難,繼承袁督師遺誌,惟有抗虜到底,雖清兵勢大,又複精強悍勇,看來取勝無望,但大丈夫捐軀報國,有死而已。當下沙天廣、程青竹分別去北直隸、山東布政使司自己原來所轄各盜寨,招攬舊屬兄弟;吳平、羅立如、焦宛兒等去南京應天府招攬金龍幫舊人及其他幫會同道;羅大千、倪浩等前往關遼一帶,招攬袁崇煥在寧錦山海關一帶所遺的舊部。再加上蓋孟嚐等七省會盟的盟友,人眾大集。“金蛇營”成立後,招攬的豪傑本已不少,但要抗清卻大大不夠,於是又豎起義旗,廣募兵將,馬穀山山前山後起造山寨,一時間好生興旺。


    “金蛇營”的名稱既已取消,“山宗營”之名外人多不明其義,袁承誌與各人會商,決定重振“大明崇字營”的新名,這名稱本來和“金蛇營”、“山宗營”二名並用,此後則專用此名,樹起旗幟,聯絡膠東各州縣百姓。前明官員中有的忠於前朝,問起“崇字”的由來,招兵者不說是來自袁崇煥的“崇”字,而是來自“崇禎”的“崇”字,便有不少前明的散官、敗兵潰卒投順。袁承誌與孫仲壽將眾兄弟分成五營,稱為“崇字一營”、“二營”等名號,日日操練兵馬,為籌糧餉,占據了附近鹽山、東陵、陽信、海豐等州縣。


    這日袁承誌帶同羅大千、崔希敏二人巡視轄地,來到富平鎮郊區,隻見百餘名“崇字三營”的兵丁在搶掠百姓,還有人將十餘名年輕婦女捆縛了擄去。袁承誌大怒,上前幹預,一劍便將帶隊的把總殺了。副把總大叫:“冤枉,冤枉!”承誌問起原由,原來這一營歸洪勝海統帶,軍中無糧,兵士已挨了幾天餓,把總稟明了洪勝海,帶隊出來征糧。袁承誌召集洪勝海以及崇字三營的其餘各隊把總,詢問詳情。


    卻原來崇字各營人數大增,已擴至十營,這時已達二萬餘人,而錢財管理不善,袁承誌先前所得寶藏、所劫糧餉已花用殆盡,各營數月來糧餉不繼,不但對兵卒欠餉,且日常夥食亦供應不足。各營兵將相互皆是素識,起初大家都憑著這“義氣”兩字,缺餉無糧,也都知道國勢艱危,咬著牙關忍了下來,但時日一久,有許多士兵忍耐不住了,先是向附近百姓家盜牛牽羊、偷雞摸狗,到後來更提刀搶劫。崇字營加盟的兄弟,一大夥本來便是盜夥,於這“奸淫擄掠”四字乃是家常營生,上官見大夥熬得辛苦,有時便也眼開眼閉,不加禁止。袁承誌嚴查之下,察覺有幾名把總竟爾率領下屬,殺了百姓,將他們的妻子女兒都占了過來,逕自入居其屋,不住營房。


    袁承誌心中氣苦,親自提劍把這幾名最殘虐不法的把總殺了,將崇字三營的統帶官洪勝海叫來,狠狠訓斥,提起血淋淋的金蛇劍,便要向他頸中砍落。


    洪勝海雙膝跪地,叫道:“袁相公,是我錯了,請你殺了我之後,饒了其餘的兄弟。是小人帶不來隊,準許他們亂搞的。”袁承誌見到他哀懇的眼色,想起他平時對己服侍辛勞,忠心耿耿,他是海盜出身,向來做慣了壞事,並不覺得搶掠百姓是如何不該,心想:“‘崇字營’建立未久,缺糧欠餉,大家日子過得好慘。平時咱們隻講究操練陣法,教導如何殺敵取勝,確是甚少講究軍紀,教導弟兄們須得‘愛民如子’。我這一劍砍下去,雖不是‘濫殺無辜’,隻怕是‘不教而誅’了!殺他是該的,但我自己,難道就沒罪嗎?就不該殺嗎?”


    袁承誌血劍懸在半空,心下沉吟,這一劍該不該劈下去?猛聽得號角嗚嗚聲響,前哨吹號示警,有敵軍來攻。袁承誌收劍插腰,喝道:“有敵軍來攻,分布隊伍抗敵!”


    洪勝海大聲應道:“是!”躍起身來,唿喝號令:“第一隊守住東北方海岬高地,第二隊守住第一隊左邊的小山頭。第三隊跟著我中間衝鋒,第四、第五隊在我左邊的高粱地裏埋伏,先不要動,也不可放箭,待敵兵衝近,這才射箭。第六、第七、第八隊上馬,上前殺啊!”他號令一出,各隊把總率領兵卒衝鋒上前,有的依令奔上高地、山頭把守,有的鑽入高粱地青紗帳埋伏,餘人紛紛上馬直馳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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