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趕的那人是個三十餘歲的男子,神色憤激,一麵“賊婆娘,惡賤人”的破口亂罵,一麵持刀狠鬥。這人武功不及孫仲君,打一陣,逃一陣,可是並不奔逃下山,隻要稍見空隙,又迴身拚命猛砍狠殺。馮不摧道:“咱們上去截住這小子,別讓他跑了!”石駿道:“孫師姊不愛別人幫手,這小子她對付得了。”


    隻聽那人狂叫:“你殺了我妻子和三個兒女,那也罷了,怎麽連我七十多歲的老娘也都害了?”孫仲君厲聲喝道:“你這種無恥狂徒,家裏人再多些,也一起殺了!”兩人愈鬥愈烈。


    馮不破忽道:“孫師姑怎麽不用劍?這單鉤使來挺不順手。”石駿也見到她兵刃甚不合手,倒轉自己長劍,柄前刃內,叫道:“孫師姊,接劍!”長劍向孫仲君擲去。忽地一人從旁邊樹叢中躍出,伸手在半路上將劍接了過去。三人吃了一驚,見那人輕身功夫迅速美妙,站定身子後,看清楚原來是歸氏門下的沒影子梅劍和。石駿叫了聲:“梅師哥!”梅劍和點了點頭,將劍擲還給他,說道:“孫師妹另練兵刃,她不用劍!”石駿“哦”了一聲,他不知孫仲君因濫傷無辜,已為穆師祖禁止使劍。


    石駿再看相鬥的兩人時,那男子雖情急拚命,畢竟武功差遜,漸漸刀法散亂。鬥到酣處,孫仲君飛起左足,踢中他右手手腕,他手中單刀直飛起來。孫仲君鉤尖已抵在他胸前,待要向前刺出,梅劍和急叫:“住手!”孫仲君一怔,那人急向旁閃,向山下逃去。梅劍和笑道:“饒了他吧,好讓師祖誇獎你。”孫仲君微微一笑。


    不料那人逃出數十步,指著孫仲君又是“賊婆娘,臭賤人”的毒罵。這一來,連梅劍和、石駿等人也都動了怒。孫仲君怒火大熾,叫道:“非殺了這畜生不可,寧可再給師祖削掉根指頭!”挺鉤又追。梅劍和怕她又再殺人受責,心想先抓住那家夥飽打一頓,讓師妹出了這口惡氣,也就是了,當下斜刺裏兜截出去。他輕身功夫遠勝諸人,片刻間已抄在那人頭裏。


    那人見勢頭不對,忽地折向左邊岔路。石駿與馮氏兄弟暗器紛紛出手。馮不破一枚飛蝗石向他後心擲去。那人聽風辨器,往右避讓,但嗤的一聲,後胯上終於中了石駿的袖箭,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梅劍和搶上前去,伸手按落,突然身旁風聲微響,那人忽地騰身飛出。梅劍和一驚,忙縮身避開,這才看明白,原來那人是為人用數十條繩索纏住,扯了過去。


    這時孫仲君等人也已趕到,見出手的竟是個美貌女子。但見她一身雪白衣衫,長發垂肩,赤著雙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黃金鐲子,打扮非漢非夷,笑吟吟的站著,右手皎白如雪,握著一束非絲非革的數十條繩索。身後站著個妙齡少女,全身裹在一襲白狐裘之中,頭上也戴了白狐皮帽子。雖眉目如畫,清麗絕倫,但容色甚是憔悴。


    這兩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


    袁承誌等離京次日,胡桂南便即查訪到宛平路旁飯鋪中溫氏四老和何紅藥、青青等人之事,迴來向大家說起。何惕守知道在牆角釘以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眾應援的訊號,隻怕青青遭了毒手,須得立即趕去相救,何況袁承誌曾囑咐要攜同阿九離京避難,和阿九一商量,阿九暗想此去或能見到袁承誌,當即點頭,願隨她前去救人。當晚兩人留了封信,悄然出京。阿九將金蛇劍帶在身邊。


    何惕守想雇輛騾車給阿九乘坐,但兵荒馬亂之際,再也沒車夫做這生意。何惕守見到有人乘車出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乘客趕下車來,強迫車夫駕車西行。阿九雖然身受重傷,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講文,有金銀毒藥,講武,有拳腳刀劍,出得門來處處都占便宜,一路上卻也未受風霜之苦。何惕守頗識醫藥,更當她是小妹子兼未來小師母般嗬護服侍,阿九的臂傷在途中逐漸痊可。健騾輕車,到了華山腳下。何惕守將阿九負在背上,展開輕功,走得又快又穩。上得山來,正逢洪勝海給暗器打倒,將遭擒拿,何惕守便揮出軟紅蛛索相救。


    梅劍和與孫仲君等不知洪勝海已跟隨袁承誌,更不知何惕守是何等樣人,眼見她赤了雙腳,怪模怪樣,顯是妖邪一流,忽上華山來放肆搗亂,都甚惱怒。孫仲君喝問:“你們是什麽路道?都是渤海派的麽?”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這位朋友什麽地方得罪了姊姊,小妹給兩位說和成麽?”孫仲君聽她說話嬌聲嗲氣,裝模作樣,顯非端人,罵道:“你是什麽邪教妖人?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


    洪勝海道:“何姑娘,這賊婆娘最是狠毒,叫做飛天魔女。我老婆和三個兒女,還有七十多歲的老娘,都給她下毒手殺死了!”說時咬牙切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


    梅劍和自那次在袁承誌手下受了一次教訓之後,傲慢之性已大為收斂,且知師祖今日必到,不願多惹事端,朗聲道:“你們快下山去吧,別在這裏囉唕。”馮不摧叫道:“我師叔的話你們聽見了麽?快走,快走!”搶到阿九身旁,作勢趕人。


    阿九右手拄著青竹杖,向他森然斜睨。她出身帝皇之家,自幼兒頤指氣使慣了的,神色間自然而然有股尊貴氣度。馮不摧不禁一凜,隨即大怒,喝道:“你們來作死!”伸手便向阿九推去。阿九受程青竹的點撥教導,武功已頗有根柢,當即青竹杖左劃右勾。馮不摧全沒防備,那想到這個看來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出手如此之快,腳踝給竹杖擊中,立足不穩,撲地倒了。他武功本也不弱於阿九,隻是出其不意,才著了道兒,背脊剛一著地,立即挺身跳起,少年人最是要強好勝,這一下臉上如何掛得住?鐵鞭高舉,撲上去就要廝拚。


    何惕守笑道:“各位是華山派的吧?咱們都是自己人呀!”馮不破喝道:“誰跟你這妖女是自己人了?”


    梅劍和在江湖上閱曆久了,見多識廣,見何惕守剛才揮索相救洪勝海,手法高明,決非沒來曆之人,當下向馮氏兄弟使個眼色,問何惕守道:“尊師是那一位?”


    何惕守笑道:“我師父姓袁,名叫袁承誌,好像是華山派門下。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冒充的。”梅劍和與孫仲君對望一眼,將信將疑。石駿笑道:“袁師叔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本門功夫不知已學會了三套沒有,怎麽會收徒弟?”


    何惕守道:“是麽?那可真的有點兒希奇古怪了,也說不定我那小師父是個冒牌貨,嘻嘻!對啦!我瞧你這位小兄弟的武功,隻怕就比我那小師父強些了。”


    孫仲君在袁承誌手裏吃過大虧,後來給師祖責罰,削去手指,推本溯源,可說都因他而起,一想到這個小師叔就恨得牙癢癢地,隻是一來他本領高強,輩份又尊,二來他救過師父愛子的性命,師父師母提到他時總是感激萬分,自己隻得心裏惱恨而已,這時聽何惕守自稱是袁承誌的徒弟,不覺怒火直冒上來,叫道:“你如是華山派弟子,怎麽跟這等無恥狂徒在一起?”何惕守微笑道:“他是我師父的長隨,不見得有什麽無恥啊。勝海,你怎麽對這位姑娘無恥了?當真無恥得很麽?唉,我可不知道你這麽不怕難為情。”說著抿嘴而笑。孫仲君更是大怒,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幾人在山後爭鬥口角,聲音傳了出去,不久馮難敵、劉培生等諸弟子都陸續趕到。馮不摧向阿九怒目瞪視,但越看越覺她美麗異常,不禁低下了頭,怒氣變成了傾慕。


    馮不破道:“爹,這個女人說她是姓袁的小……小師叔祖的弟子。”馮難敵哼了一聲,問道:“他們在吵什麽?”馮不摧搶著把剛才的事說了。華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馮難敵年紀最大,入門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隱然是諸弟子的領袖,聽了兒子的話後,轉頭問孫仲君道:“孫師妹,這人怎麽得罪你了?”


    孫仲君臉上微微一紅。梅劍和道:“這狂徒有個把兄,也不照照鏡子,卻老了臉皮來向孫師妹求親,給孫師妹罵迴去了……”洪勝海插口道:“不答應就是了,怎麽把我義兄兩隻耳朵削了去……”馮難敵瞪眼喝道:“誰問你了?”


    梅劍和指著洪勝海道:“那知這狂徒約了許多幫手,乘孫師妹落了單,竟把她綁架了去,幸好我師娘連夜趕到,才救了她出來。”馮難敵眸子一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膽子,你還想糾纏不清?”


    洪勝海凜然不懼,說道:“她殺了我義兄,還不夠麽?”


    何惕守道:“擄人逼親,確是他們不好。不過這位孫姊姊既已將他義兄殺死,也已出了氣,何況又沒拜堂成親,沒短了什麽啊。再說,人家瞧中你孫姊姊,苦苦相思,是說你美得像天仙一般,怎麽人家偏又瞧不中我呢?孫姊姊以怨報德,找上他家裏去,殺了他一家五口,這不是辣手了點兒嗎?殺人雖然好玩,總得揀有武功的人來殺。他的七十歲老母好像沒什麽武功,也沒犯什麽罪,最多不過是生了個兒子有點兒無恥。他的妻子和三個小兒女,更不知是犯了什麽彌天大罪?殺這些人,不知是不是華山派的規矩?華山派大戒第三條,是叫人濫殺無辜嗎?小女子倒不記得了。”


    眾人一聽,均覺孫仲君濫傷無辜,犯了本派大戒,都不禁皺起了眉頭。馮難敵對洪勝海惡狠狠的道:“起因總是你自己不好!現今人已殺了,又待怎樣?”


    何惕守道:“我本來也挺愛濫殺好人的,自從拜了袁承誌這個小師父之後,他說了一大堆囉裏囉唆的華山派門規,說什麽千萬不可濫殺無辜。可是我瞧孫姊姊胡亂殺人,不也半點沒事麽?我這可有點胡塗了。待我見過小孩子師父,再請他指點吧。”


    劉培生道:“袁師叔他們正忙著,怕沒空。”梅劍和道:“師父呢?”劉培生道:“師父、師娘、師伯、師叔四位,還有木桑老道長,正在商量救治那個姑娘。”馮難敵道:“嗯,先把這人捆起來,待會兒再向師父、師叔請示。”馮不破、馮不摧齊聲答應,上前就要拿人。


    何惕守見這一幹人毫不將自己放在眼裏,她是獨霸一方、做慣了教主的,這如何忍得?笑吟吟道:“要縛人嗎?我這裏有繩子!”提起一束軟紅蛛索,伸出手去。馮不摧橫她一眼道:“誰要你的!”逕自走向洪勝海身邊。


    兩兄弟剛要動手,忽聽身旁噗哧一笑,腳上同時一緊,身子突然臨空而起,猶如騰雲駕霧般直飛出去。兩人頭腦中一團混亂,身在半空,恍惚聽得何惕守嬌媚的聲音笑道:“啊喲,對不住啦!快使‘鯉魚翻身’!”馮不破依言一招“鯉魚翻身”,雙腳落地,怔怔的站著。馮不摧年幼倔強,偏不依言,想使一招“飛瀑流泉”,斜刺裏躍出去站住,露個姿勢美妙的身段,那知下墮之勢快捷異常,腰間剛使出力道,已然騰的一聲,坐落在地,不由得又羞又疼,一張臉直紅到了脖子裏去。


    馮難敵見愛子受欺,大怒喝道:“你自稱是本門弟子,我們先前還信了你三分。可是你這手下賤功夫,怎會是本門中的?你過來!”他不暇解開衣扣,左手在衣襟上一拉,噗噗噗數聲,一排衣扣登時扯斷,長衣甩落,露出青布緊身衣褲,神態威壯,猶如一座鐵塔。


    何惕守笑道:“您這位師兄要跟小妹過幾招,是不是?那好呀,同門師兄妹比劃比劃,倒也不錯,且看我那小孩子師父教的玩藝兒成不成。咱們打什麽賭啊?”


    馮難敵雖見她剛才出手迅捷,但自恃深得師門絕藝真傳,威鎮西涼,那把這女郎放在心上,但見她一副嬌怯怯的模樣,怒氣漸息,善念頓生,朗聲道:“我們這些人還好說話,待會歸嬸娘出來,她嫉惡如仇,見了你這等妖人一定放不過。還是快快走吧!”何惕守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小孩子師父,憑什麽叫我走?”


    馮不摧剛才胡裏胡塗連摔兩交,羞恨難當,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咱們來真的,別使詭計弄鬼!”兩兄弟各舉鐵鞭,又撲上來。何惕守笑道:“好,我就站著不動,也不還手,怎麽樣?”把軟紅蛛索往腰間一纏,雙手攏在袖裏。


    馮氏兄弟雙鞭齊下,見她不閃不避,鐵鞭將及她頂門時,不約而同的倏地收迴。兩人幼受庭訓,雖然年少鹵莽,卻從來不敢無故傷人。馮不摧道:“快取兵刃出來!”


    何惕守道:“我比你哥兒倆好像長了一輩,跟你們怎能動兵刃?你們要伸量於我,這就上罷!隻要我有一隻腳挪動半步,或者我的手伸出了袖子,都算我輸了,好不好呢?”馮不破道:“我兄弟失手傷你,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進招吧,小夥子囉裏囉唆的不爽快。”馮不破臉上一紅,一鞭“敬德卸甲”,斜砸下來,何惕守身子微側,鐵鞭砸空。馮不摧恨她摔了自己一交,更是使足全力,鐵鞭向她肩頭掃去,鞭梢剛到,對手早已避過。何惕守雙足牢釘在地,身子東側西避,在鐵鞭影裏猶如花枝亂顫。馮氏兄弟雙鞭使動漸急,何惕守嘻笑自若,雙鞭始終碰不到她衣襟一角。


    華山派眾人麵麵相覷,不知這個女子是何路道,她自稱是本門弟子,但身法武功,那有半點華山派的影子,武功卻又如此精強。


    三人再拆數十招,馮氏兄弟一聲唿哨,雙鞭著地掃去,均想你腳步如真不移,那又如何抵擋?何惕守笑道:“小心啦!”身子俯前,左肘在馮不破身上一推,右肘在馮不摧背上一撞。兩兄弟隻感全身一陣酸麻,雙鞭落地,踉踉蹌蹌的跌了開去。


    馮難敵低聲道:“梅師弟,這女人古怪,我先上去試試!”梅劍和點點頭。馮難敵縱身躍出,叫道:“我來領教。”


    何惕守見他腳步凝重,知他武功造詣甚深,臉上仍然笑眯眯的露出一個酒渦,心中卻嚴加戒備,笑道:“我接不住時,你可別笑話。”馮難敵道:“好說,賜招吧!”身子微弓,右拳左掌,合著一揖,拳風淩厲,正是“破玉拳”的起手式。何惕守襝衽萬福,側身還禮,輕輕把這一招擋了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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