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吃了一驚,顫聲問道:“什麽事?”一名宮女叫道:“殿下,你沒事麽?”阿九道:“我睡啦,有什麽事?”那宮女道:“有人見到刺客偷進了咱們寢宮。”阿九道:“胡說八道,什麽刺客?”另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殿下,讓奴婢們進來瞧瞧吧!”


    承誌在阿九耳邊低聲道:“何鐵手!”阿九高聲道:“若有刺客,我還能這麽安安穩穩的麽?快走,別在這裏胡鬧!”門外眾人聽公主發了脾氣,不敢再說。


    承誌輕輕走到窗邊,揭開窗簾一角,便想竄出房去,手一動,一陣火光耀眼,窗外竟守著十多名手執火把的太監。承誌心想:“我要闖出,有誰能擋?但這一來可汙了公主的名聲,萬萬使不得。”當即退迴來輕聲對阿九說了。


    阿九秀眉一蹙,低聲道:“不怕,在這裏待一會兒好啦。”承誌隻得又坐了下來。


    過不多時,又有人拍門。阿九厲聲道:“幹什麽?”這次迴答的竟是曹化淳的聲音,說道:“奴婢是曹化淳。皇上聽說有刺客進宮,很不放心,命奴婢來向殿下問安。”阿九道:“不敢勞動曹公公。你請迴吧,我這裏沒事。”曹化淳道:“殿下是萬金之體,還是讓奴婢進來查察一下為是。”阿九知道袁承誌進來時定然給人瞧見了,是以他們堅要查看,恨極了曹化淳多管閑事,卻那想得到他今晚竟要舉事加害皇帝。曹化淳知道公主身有武功,又結識江湖人物,聽何鐵手報知有人逃入公主寢宮,生怕是公主約來的幫手,因此非查究明白不可。


    曹化淳在宮中極有權勢,公主也違抗他不得,當下微一沉吟,含羞帶笑的向承誌打個手勢,要他上床鑽入被中。袁承誌無奈,隻得除下鞋子,揣入懷中,上床臥倒,躺在阿九身旁,拉了繡被蓋在身上,隻覺一陣甜香,直鑽入鼻端。


    房外曹化淳又在不斷催促。阿九道:“好啦,你們來瞧吧!”


    承誌和阿九共枕而臥,衣服貼著衣服,赤足碰到她腳上肌膚,隻覺一陣溫軟柔膩,心中一陣蕩漾,但知曹化淳與何鐵手等已然進房,不敢動彈,隻感到阿九身子微微發顫。


    阿九裝著睡眼惺忪,打個哈欠,說道:“曹公公,多謝你費心。”


    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不見有何異狀。


    何鐵手假作不小心,手帕落地,俯身去拾,順眼往床底一張,先前承誌與宛兒曾鑽入床底,隻怕舊事重演。阿九笑道:“床底下也查過了,我沒藏著刺客吧?”何鐵手笑道:“殿下明鑒,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驚嚇。”她轉頭見到袁承誌的肖像,心中一怔,忙轉過頭來,兩道眼光凝視著阿九秀麗明豔的容顏,目光中盡是不懷好意的嘲弄嬉笑。阿九本就滿臉紅暈,給她瞧得不敢抬起頭來。


    曹化淳道:“殿下這裏平安無事,皇上就放心了。我們到別的地方查查去。”對四名宮女道:“在這裏陪伴殿下,不許片刻離開。就是殿下有命,也不可偷懶出去,知道麽?”四名宮女俯身道:“聽公公吩咐。”曹化淳與何鐵手及其餘宮女行禮請安,辭出寢宮。


    阿九道:“放下帳子,我要睡啦!”兩名宮女過來輕輕放下紗帳,在爐中加了些檀香,剔亮紅燭,互相偎依著坐在房角。


    阿九又是喜悅,又是害羞,不意之間,竟與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不由得如癡如醉,眼見幾縷檀香的青煙在紗帳外嫋嫋飄過,她一顆心便也如青煙般在空中飄蕩不定。她身子後縮,縮入了袁承誌懷裏。袁承誌伸過左臂,摟住她腰,尋思:“自己剛與宛兒在床底下偎倚,這時迫於無奈,又抱住了阿九公主。兩人同樣的溫柔可愛,但以容貌而論,阿九勝宛兒十倍。那日山東道上一見之後,常自思念,不意今日竟得投身入懷。”大喜之餘,暗自慶幸。阿九心中隻是說:“這是真的嗎?還是我又做夢了?”過了良久,隻聽袁承誌低聲道:“怎麽辦?我得想法子出去!”


    阿九嗯了一聲,聞到他身上男子的氣息,不覺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輕輕往他身邊靠去,驀地左臂與左腿上碰到一件冰涼之物,吃了一驚,伸手摸去,竟是一柄脫鞘的寶劍橫放在兩人之間,忙低聲問道:“這是什麽?”


    承誌道:“我說了你別見怪。”阿九道:“誰來怪你?”承誌低聲道:“我無意中闖進你的寢宮,又給逼得同衾共枕,實是為勢所迫,我可不是輕薄無禮之人。”阿九道:“誰怪你了呀!把劍拿開,別割著我。”承誌道:“我雖以禮自持,可是跟你這樣的美貌姑娘同臥一床,隻怕把持不住……”阿九低聲笑道:“因此你用劍隔在中間……傻……傻大哥!”


    兩人生怕為帳外宮女聽到,都把頭鑽在被中悄聲說話。承誌情不自禁的側身,伸過右臂摟住她背心,阿九也伸出雙臂,抱住了他頭頸。承誌幾根手指拈起金蛇劍,放到身後。兩人肌膚相貼,心魂俱醉。阿九低聲道:“大哥,我要你永遠這樣抱著我……”承誌湊過臉去,吻她嘴唇。阿九湊嘴還吻,身子發熱,雙手抱得他更緊了。


    承誌一生之中,從未跟任何女子這般親熱過,跟青青時時同處一室,最多也不過手拉手而已。隻覺阿九櫻唇柔嫩,吹氣如蘭,她幾絲柔發掠在自己臉上,心中一蕩,暗暗自警:“千萬不可心生邪念,那可不得了。趕快得找些正經大事來說。”忙縮開嘴唇,低聲問道:“惠王爺是什麽人?”阿九道:“他名叫常潤,還比我父皇長了一輩。是我的叔祖父。”承誌道:“那就是了。他們要擁他登基,你知不知道?”


    阿九驚道:“什麽?誰?”袁承誌道:“曹化淳跟滿洲的睿親王私通,想借清兵來打闖軍。”阿九怒道:“有這等事?滿洲人有什麽好?還不是想奪咱們大明江山。”承誌道:“是啊,皇上不答允,曹化淳他們就想擁惠王登位……”阿九道:“不錯,惠叔爺貪圖權位,定會答允借兵除賊。”承誌道:“隻怕他們今晚就要舉事。”阿九吃了一驚,說道:“今晚?那可危急得很了。咱們快去稟告父皇。”


    袁承誌閉目不語,心下躊躇。崇禎是他殺父仇人,十多年來,無一日不在想親手殺了,以報血海沉冤。這時皇宮忽起內變,自己不費舉手之勞,便可眼見仇人畢命,本是大快心懷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謀成功,借清兵入關,闖王義舉勢必大受挫折。要是清兵長驅直入,闖王抵擋不住,豈非神州沉淪,黃帝子孫都陷於胡虜之手?


    阿九在他肩頭輕輕推了一把,說道:“你想什麽呀?咱們可得搶在頭裏,撲滅奸人逆謀。”承誌仍是沉吟未決。阿九悄聲道:“隻要你不忘了我,我……我總是……跟你在一起……咱們將來……還有這樣的時候。”說著慢慢將頭靠過去,吻住他嘴唇。


    承誌凜然一震,心想:“原來她疑我貪戀溫柔,不肯起來。好吧,先去瞧瞧情勢再說……”悄聲道:“你把宮女點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們的眼,咱們好出去。”阿九道:“點在那裏呀?我不會。”


    承誌拉住她右手,引著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拿著她的手時,隻覺滑膩溫軟,猶如無骨,說道:“這是章門穴。你用指節在這部位敲擊一下,她們就不能動了。可別太使勁,免得傷了性命。”


    阿九掛念父皇身處危境,疾忙揭帳下床。四名宮女站了起來,說道:“殿下要什麽?”阿九走到錦帷之後,把宮女一個個分別叫過去,依承誌所授之法,打中了各人穴道。最後一個敲擊部位不準,竟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阿九一手蒙住她口,摸準了穴道再打下去,這才將她點暈。她從錦帷後麵出來,承誌已穿上鞋子下床。阿九穿好衣服,滿臉羞澀,向承誌微微一笑。承誌忍耐不住,雙手摟住了她,在她唇上輕輕一吻。阿九滿臉通紅,低聲道:“你永遠不忘記我,是不是?”承誌忽然想到青青,登覺為難異常,但身當此時,隻得緊緊摟住了她,說道:“當然,永遠不忘記你!”兩人揭開窗簾,見窗外無人,一齊躍出。


    阿九道:“你跟我來!”拉著承誌的右手,逕往幹清宮。將近宮門時,遙見前麵影影綽綽,約有數百人聚集。阿九驚道:“逆賊已圍了父皇寢宮,快去!”兩人發足急奔。


    跑出十餘丈,一名太監迎了上來,見是長平公主,吃了一驚,但見她隻帶著一名隨從,也不在意,躬身道:“殿下還不安息麽?”


    袁承誌和阿九見幹清宮前後站滿了太監侍衛,個個手執兵刃,知道事已危急。阿九喝道:“讓開!”伸手推開那名太監,直闖過去。守在宮門外的幾名侍衛待要阻攔,都給承誌推開。眾監衛不敢動武,急忙報知曹化淳。


    曹化淳策劃擁立惠王,自己卻不敢出麵,隻偷偷在外指揮,聽說長平公主進了幹清宮,心想諒她一個少女也礙不了大事,傳令眾侍衛加緊防守。


    阿九帶著承誌,逕奔崇禎平時批閱奏章的書房。


    來到房外,隻見房門口圍著十多名太監侍衛,滿地鮮血,躺著七八具屍首,想是忠於皇帝的侍衛給叛黨格殺而死。眾人見到公主,一呆之下,阿九已拉著承誌的手奔入書房。一名侍衛喝道:“停步!”舉刀向承誌砍去。袁承誌側身略避,揮掌拍在他胸口,那侍衛直跌出去,承誌已帶上書房房門。


    隻見室中燭光明亮,十多人站著。阿九叫了一聲:“父皇!”向一個身穿黃袍、頭戴黑緞軟帽的人奔去。袁承誌打量這人,見他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麵目清秀,臉上神色驚怒交集,心道:“這便是我的殺父仇人崇禎皇帝了。”


    阿九尚未奔近皇帝身邊,已有兩名錦衣衛衛士揮刀攔住。


    崇禎忽見女兒到來,說道:“你來幹什麽?快出去。”


    一個高高瘦瘦、臉色蒼白的華服中年人說道:“賊兵已到寧武關,指日就到京師。你到這時候還是不肯借兵滅寇,是何居心?你定要將我大明天下雙手奉送給闖賊,是不是?”袁承誌識得他是惠王,他的總管魏濤聲手執單刀,站在他身旁。承誌不欲與他們相見,縮身在一名叛黨之後,轉過頭察看書房中情勢。


    阿九怒道:“惠叔爺,你膽敢對皇上無禮!”


    隻聽那中年人笑道:“無禮?他要斷送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江山,咱們姓朱的個個容他不得。”嚓的一聲,將佩劍抽出一半,怒目挺眉,厲聲喝道:“到底怎樣?一言而決!”


    崇禎歎了口氣道:“朕無德無能,致使天下大亂。賊兵來京固然社稷傾覆,借兵胡虜,也勢必危害國家。朕一死以謝國人,原不足惜,隻是祖宗的江山基業,就此拱手讓人了……”


    惠王拔劍出鞘,逼近一步,喝道:“那麽你立刻下詔,禪位讓賢罷!”崇禎身子發顫,喝道:“你要弑君篡位麽?”


    惠王一使眼色,一名錦衣衛衛士拔出長刀,叫道:“昏君無道,人人得而誅之!”


    承誌聽了他口音,心中一凜,燭下看得明白,這人正是安大娘的丈夫安劍清。


    阿九怒叱一聲,搶起椅子,擋在父皇身前,接連架過安劍清砍來的三刀。惠王帶來的眾侍衛紛紛擁上。承誌見阿九支持不住,搶入人圈,左臂起處,將兩名侍衛震出丈餘,右手將金蛇劍遞給阿九,自己站在崇禎身旁保護。十多名錦衣衛搶上來要殺皇帝,都給他揮拳踢足,打得筋折骨斷。阿九寶劍在手,精神大振,數招間已削斷安劍清的長刀。


    惠王眼見大事已成,不料長平公主忽然到來,還帶來一個如此武藝高強之人護駕,但見此人身穿太監服色,緊急中也認他不出,隻放聲大叫:“外麵的人,快來!”


    何鐵手、何紅藥及溫氏四老應聲而入,突然見到袁承誌,無不大驚失色。溫方達眼中如要噴火,高聲叫道:“先料理這小子!”四兄弟圍了上去。


    阿九退到父親身邊,仗著寶劍犀利,敵刃當者立斷,惠王手下人眾一時倒也不敢攻近。但她見敵人愈來愈多,袁承誌給對方五六名好手絆住,緩不出手來相助,情勢甚是危急,正心慌間,忽見一個麵容醜惡、乞婆裝束的老婦目露兇光,舉起雙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道:“把金蛇劍還來!”


    袁承誌這時已打定主意,事有輕重緩急,眼前無論如何要先救皇帝,使得勾引清兵入關的陰謀不能得逞,待闖王進京之後,再來手刃崇禎以報父仇,這是先國後家、先公後私的大義。但溫氏四老武功高強,雖未組成五行陣,也難輕易應付,百忙中見阿九頭發散亂,寶劍狂舞,漸漸抵擋不住何紅藥的狠攻,突然竄到何鐵手跟前,說道:“去殺了曹化淳那些造反篡位之人!”


    惠王命魏濤聲邀請五毒教入招賢館,先送了二十萬兩銀子,再答允任由五毒教盜取戶部大庫的庫銀,不限其數,又說要圖謀一件大事,事成之後,將雲南、貴州兩省定為五仙教布法行道的地盤,敕建教觀,任由五仙教打醮做法,收取民間布施。對五毒教而言,自是無窮無盡的生財大道,此後獨霸雲貴,當真可以無法無天。何鐵手心想最多所謀不成,也沒什麽損失,便即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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