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誌從鐵箱中挑出不少特異貴重的珍寶,包了一大包,命羅立如負在背上。


    三人一早來到宮門。袁承誌將暗語一說,守門的禁軍侍衛早得到曹太監囑咐,當即分人引了進去。來到一座殿前,禁軍侍衛退出,另有小太監接引入內,一路連換了三名太監。袁承誌默記道路,心想這曹太監也真工於心計,生怕密謀敗露,連帶路人也不斷掉換。最後沿著禦花園右側小路,彎彎曲曲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小屋子前。小太監請三人入內,端上清茶點心。約莫等了一個多時辰,曹太監始終不來,三人也不說話,坐著枯候。直到午間,才進來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太監,向袁承誌問了幾句暗語。袁承誌照著洪勝海所言答了,那太監點頭而出。


    又過了好一會,那太監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監入來。袁承誌見他身穿錦繡,氣派極大,心想這多半是宮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權有勢的司禮太監曹化淳了,果然那先前進來的太監說道:“這位是曹公公。”袁承誌和羅立如、焦宛兒三人跪下磕頭。曹化淳笑道:“別多禮啦,請坐,睿王爺安好?”袁承誌道:“王爺福體安好。王爺命小人問公公好。”曹化淳嗬嗬笑道:“我這幾根老骨頭,卻也多承王爺惦記。洪老哥遠道而來,不知王爺有什麽囑咐。”袁承誌道:“王爺要請問公公,大事籌劃得怎樣了?”


    曹化淳歎道:“我們皇上的性子,真是固執得要命。我進言了好幾次,皇上總說借兵滅寇,後患太多,隻求兩國議和罷兵,等大明滅了流寇,重重酬謝睿王爺。”


    袁承誌不知多爾袞與曹化淳有何密謀。洪勝海在多爾袞屬下地位甚低,不能預聞機密,隻不過是傳遞消息的信使而已。洪勝海不知,袁承誌自然也不知了。這時聽了曹化淳之言,不由得心裏怦怦亂跳,耳中隻是響著“借兵滅寇”四字,心想:“皇帝不肯借兵,滿洲人卻心急要借,顯是不懷好意了。”他雖鎮靜,但這個大消息突如其來,不免臉有異狀。


    曹化淳會錯了意,還道他因此事不成,心下不滿,忙道:“兄弟,你別急,一計不成,二計又生呀!”袁承誌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謀,我們王爺讚不絕口,常說有曹公公在宮中主持,何愁大事不成。”曹化淳笑而不言。


    袁承誌道:“王爺有幾件薄禮,命小人帶來,請公公笑納。”說著向羅立如一指。焦宛兒接下他背著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開來。


    包裹一解開,登時珠光寶氣,滿室生輝。曹化淳久在大內,珍異寶物不知見過多少,尋常珠寶還真不在他眼裏,但這股寶氣迥然有異,走近看時,不覺驚得呆了。原來包袱中珍寶無數,單是一串一百顆大珠串成的朝珠,顆顆精圓,便已世所罕見。另有一對翡翠獅子,前腳盤弄著一個火紅的紅寶石圓球,這般晶瑩碧綠的成塊大的翡翠固然從未見過,而紅寶石之瑰麗燦爛,更是難得。曹化淳看一件,讚一件,轉身對袁承誌道:“王爺怎麽賞了我這許多好東西?”


    袁承誌要探聽他的圖謀,接口道:“王爺也知皇上精明,借兵滅寇之事很不好辦,那務必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給他這樣一捧,甚是得意,笑吟吟的一揮手,對羅立如和焦宛兒道:“你們到外麵休息去吧。”袁承誌向二人點點頭,便有小太監來陪了出去。曹化淳親自關上了門,握住袁承誌的手,低聲道:“你可知王爺出兵,有什麽條款?”


    袁承誌心想:“那晚李岩大哥說到處事應變之道,曾說要騙出旁人的機密,須得先說些機密給他聽。我信口胡謅些便了。”說道:“公公是自己人,跟您老人家當然要說,不過這事機密之至,除了王爺,連小人在內,也不過兩三人知道。”他向來坦率,殊乏機變,心念急轉,想不出什麽有關滿清的邦國大事,隻好隨口說些自己的事。


    曹化淳眼睛一亮。袁承誌挨近身去說道:“小人心想,王爺雖然瞧得起小人,但總是番邦外國,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小人得以光宗耀祖……”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討官職,嗬嗬笑道:“洪老弟要功名富貴,那包在老夫身上。”袁承誌心想:“要裝假就假到底。”忙跪下去磕頭道謝。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後,委你一個副將如何?包你派在油水豐足的地方。”袁承誌滿臉喜色,忙又道謝,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什麽事也不能再瞞公公。王爺的意思是……”左右一張,悄聲道:“公公可千萬不能泄露,否則小人性命難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會說出去?”


    袁承誌心想:“我不妨漫天討價,答不答應在他。”低聲道:“大清兵進關之後,闖賊是一定可以蕩平的。王爺的意思,是要朝廷割讓北直隸和山東一帶的地方相謝。兩國以黃河為界,永為兄弟之邦。”


    袁承誌信口胡謅。曹化淳卻毫不懷疑,一則有多爾袞親函及所約定的暗號,二則有如此重禮,三來滿洲人居心叵測,他又豈有不知?他微微沉吟,點頭說道:“眼前天下大亂,數月之前,潼關已給闖賊攻破,又已得了襄陽、西安,大清再不出兵,眼見闖賊旦夕之間就兵臨城下。北京一破,什麽都完蛋了,還有什麽直隸、山東?”


    袁承誌聽說闖軍不久便可兵臨城下,不禁大喜,他怕流露歡悅之情,忙低頭眼望地下。曹化淳卻已見到,隻道他因自己答允條款而喜,說道:“我今晚再向皇上進言,如他仍固執不化,咱們以國家社稷為重,隻好……”說到這裏,沉吟不語,皺起了眉頭。袁承誌心中怦怦亂跳,盼他便即吐露陰謀,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剛毅,公公可得一切小心。”曹化淳道:“哼,剛是剛了,毅就不見得。英明兩字,可差得太遠。大明江山亡在他手裏不打緊,難道咱們也陪著他一起送死?”


    這幾句話可說得上“大逆不道”,倘若泄漏出去,已是滅族的罪名,他竟毫不顧忌的說了出來,可見對袁承誌已全無忌憚之意。袁承誌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曹化淳道:“嗯,就算以黃河為界,也勝過整座江山都斷送在流寇手裏。皇上不肯,難道……”說到這裏,突然住口,嗬嗬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內,必有好音迴報王爺。你在這裏等著吧。”雙掌一擊,進來幾名小太監,捧起袁承誌所贈的珠寶,擁著曹化淳出去了。


    過不多時,四名小太監領著袁承誌、焦宛兒、羅立如三人到左近一間小房歇宿。晚間開上膳食,甚是豐盛,用過飯後,天色已黑,小太監道了安,退出房去。本來禁宮之中,決不能容不相幹的外人歇宿,但此刻兵荒馬亂,宮禁廢弛,曹化淳在皇宮中隻手遮天,自也無人敢來多嘴。


    袁承誌低聲道:“那曹太監正在籌劃一個大奸謀,事情非同小可,我要出去打探一下。”宛兒道:“我跟你同去。”承誌道:“不,你跟羅大哥留在這裏,說不定那曹太監不放心,又會差人來瞧。”羅立如道:“我一個人留著好了,袁相公多一個幫手好些。”


    承誌見宛兒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便阻她意興,點了點頭,走到鄰室,雙手一伸,已點了兩名小太監的啞穴。另外兩名太監從床上跳起,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宛兒拔出蛾眉鋼刺,指在兩人胸前,低聲喝道:“出一句聲,教你們見魏忠賢去!”說著鋼刺微微前伸,刺破兩人衣服,刺尖抵入了胸前肉裏。承誌暗笑,心想這當口她還說笑話。魏忠賢是熹宗時的奸惡太監,敗壞天下,這時早已伏誅。


    他把兩名太監的衣服剝了下來,自己換上了。宛兒吹滅蠟燭,摸索著也換上了太監服色。承誌把一名太監也點上了啞穴,左手捏住另一人的脈門,拉出門來,喝道:“領我們去曹公公那裏。”那太監半身酥麻,不敢多說,便即領路,在宮中轉彎抹角的行了裏許,來到一座大樓之前。那小太監道:“曹公公……住……住在這裏。”承誌不等他說第二句話,手肘輕輕撞出,已閉住他胸口穴道,將他丟在花木深處。


    兩人伏下身子,奔到樓邊。承誌正要拉著宛兒躍上,忽聽身後腳步聲響,一人遠遠問道:“曹公公在樓上麽?”承誌答道:“我也剛來,是在樓上吧。”迴頭看時,見來者共有五人,前麵一人提著一盞紅紗燈,燈光掩映下見都是太監。那提燈的太監笑罵:“小猴兒崽子,說話就是怕擔幹係。”說著慢慢走近。承誌和宛兒低下了頭,不讓他們看清楚麵貌。


    五名太監進門時,燈光射上門上明晃晃的朱漆,有如鏡子,照出了五人的相貌。袁承誌吃了一驚,輕扯宛兒衣袖,等五人上了樓,低聲道:“是太白三英!”宛兒大驚,低聲道:“殺我爸爸的奸賊?他們做了太監?”


    承誌低聲道:“跟咱們一樣,喬裝改扮的,上去!”兩人緊跟在太白三英之後,一路上樓,守衛的太監隻道他們是一路,也不查問。到得樓上,前麵兩名太監領著太白三英走進一間房裏去了。承誌與宛兒不便再跟,候在門外,隱隱約約隻聽得那提燈的太監說道:“請在這裏……曹公公馬上……”其餘的話聽不清楚。兩名太監隨即退了出來,下樓去了。


    承誌一拉宛兒的手,走進房去,隻見四壁圖書,原來是間書房。太白三英坐在一旁椅子,見進來兩名太監,也不在意。承誌和宛兒逕自向前。宛兒冷笑道:“史叔叔,黎叔叔,我爹爹請三位去吃飯。”太白三英鬥然見到宛兒,一驚非同小可。


    黎剛立即跳起,叫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麽?”宛兒道:“不錯,他請三位叔叔去吃飯!”史秉文眉頭一皺,嚓的一聲,長刀出鞘。承誌雙手疾伸,一手一個,抓住史氏兄弟的後領提起,同時左腳飛出,踢在黎剛後心胛骨下三寸“鳳尾穴”上。史秉光反手一拳,承誌毫不理會,任他打在自己胸口,雙手合攏迴撞,史氏兄弟兩頭相碰,都撞暈了過去。宛兒還沒看清楚怎的,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她拔出蛾眉鋼刺,猛向史秉光胸口戳去。承誌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聲道:“有人。”


    隻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袁承誌提起史氏兄弟,放在書架之後,再轉身提了黎剛,和宛兒都躲在書架背後,剛剛藏好,幾個人走進室來。


    一人說道:“請各位在這裏等一下,曹公公馬上就來。”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道:“辛苦你啦!”承誌和宛兒聽出是五毒教主何鐵手的聲音,雙手互相一捏。過了片刻,又進來幾人,由惠王的總管魏濤聲帶進來,都是惠王招賢館所招來的好手,聽著各人稱唿,有衢州靜岩棋仙派的溫氏四老,還有方岩的呂七先生等人,與何鐵手等互道寒暄。袁承誌尋思:“衢州棋仙派的溫氏四老也來了。原來宛兒昨晚瞧見的四個老頭子,便是他們,怪不得仙都派抵擋不住。他們來幹什麽?”眾人客套未畢,曹化淳已走進室來。袁承誌心想:“溫方施害死青弟的母親,給我以混元功踹中穴道,成了廢人,溫氏的五行陣雖然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他人眾,我一人就抵敵不過。”


    隻聽曹化淳道:“太白三英呢?”一名太監答道:“史爺他們已來過啦,不知到那裏去了。”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尋,幾批太監找了好久迴來,都說不見三人影蹤。餘人悄悄議論,顯然都不耐煩了。曹化淳道:“咱們不等了,他們自己棄了立功良機,也怨不得旁人。”隻聽眾人挪動椅子之聲,想是大家坐近了聽他說話。


    隻聽他悄聲說起西線軍情,李自成攻破潼關,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李自成得了西安,自立為帝,國號大順,年號永昌。眾人噫哦連聲,甚是震動。曹化淳道:“咱們如不快想法子,賊兵指日迫近京師。要是皇上再不借兵滅寇,剛愎自用,大明數百年的基業,便要斷送在他手裏。咱們以國家朝廷為重,隻得另立明君,護持社稷。”何鐵手道:“那就立惠王爺了。”曹化淳道:“不錯,今日要借重各位,為新君效勞。一切大事,有兄弟承當。立了大功,卻是大家的。”見眾人並無異議,當下分派職司,各人踴躍奉命,神情興奮。


    曹化淳道:“再過一個半時辰,溫家四位老先生帶領得力弟兄,在皇上寢宮外四周埋伏,阻攔旁人入內。何教主的手下伏在書房外麵,由惠王爺入內進諫。”


    呂七先生道:“五城兵馬使周大將軍統率京營兵馬,他是忠於今上的吧?要不要先除了去,以免不測?”曹化淳笑道:“周大將軍跟傅尚書那兩個家夥,早給我略施小計除去了。何教主,你說給他聽吧。”何鐵手笑道:“曹公公要擁惠王登基,早知周大將軍跟傅尚書忠於皇上,一個手裏有兵,一個手裏有錢,是兩個大患,因此命小妹連日派人去戶部偷盜庫銀。皇帝愛斤斤計較,最受不了這些小事。今日下午已下旨把周傅二人革職拿問了。”眾人壓低了嗓子,一陣嘻笑,都稱讚曹化淳神機妙算。


    袁承誌這時方才明白,原來何鐵手的手下人偷盜庫銀,不是為了錢財,實是個通敵禍國的大陰謀,可歎崇禎自以為精明,落入圈套之中兀自不覺。


    曹化淳道:“各位且去休息一會,約莫一個半時辰之後,再來奉請。各位千萬要沉著冷靜,不可談論大事,泄漏風聲。”眾人輕聲答應。呂七先生與溫氏四老等告辭了出去。何鐵手留在最後,將到門口時,忽道:“太白三英為什麽不來?莫非是去向皇帝告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精細。這件事索性便瞞過他們。不過太白三英是滿洲九王的心腹,最近還立了大功,倒決不至於背叛九王。”何鐵手道:“什麽大功?”曹化淳道:“他們盜了仙都派一個姓閔的匕首,去刺殺了金龍幫幫主,這麽一來,南方武林人物勢必自相殘殺,爭鬥不休。咱們將來避去金陵,就舒服得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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