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誌道:“怎麽樣?”何鐵手格格笑道:“不怎麽樣。你的兵刃不也脫手了麽?還不是打了個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右手中多了一柄金光閃閃的鉤子。


    袁承誌見她周身法寶,層出不窮,也不禁頭痛,說道:“我說過奪下你蛛索之後,你們可不能再來糾纏。”何鐵手笑道:“你說你的,我幾時答允過啊?”袁承誌心想果然不錯,她確沒答允過,但這般一件一件比下去,何時方了?哼了一聲,說道:“瞧你還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件兵器都奪下來,她總要知難而退了。


    何鐵手道:“這叫做金蜈鉤。”左手前伸,露出手上鐵鉤,說道:“這是鐵蜈鉤,為了練這勞什子,爹爹割斷了我一隻手。他說兵器拿在手裏,總不如幹脆裝在手上靈便。我學了十八年啦,還不大成。袁相公,這鉤上可有毒藥,你別用手來奪呀!”


    隻見她連笑帶說,慢慢走近,袁承誌外表淡然自若,內心實深戒懼,隻怕她又使什麽奸謀,正自嚴加提防,忽聽遠處隱隱有唿哨之聲,猛然心動,暗叫:“不好!莫非此人絆住了我,卻命她黨羽去加害青青他們?”也不等她話說完,迴身就走。


    何鐵手哈哈大笑,叫道:“這時再去,已經遲了!”金鉤空晃,鐵鉤疾伸,猛向他後心遞到。袁承誌側過身子,左腿橫掃。何鐵手縱身避過,雙鉤反擊。這時曙光初現,隻見一道黑氣,一片黃光,在他身邊縱橫盤旋。這女子兵刃上功夫之淩厲,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遜而已。承誌掛念青青等人,不欲戀戰,數次欺近要奪她金鉤,總是給她迴鉤反擊,或以鐵鉤護住。這鐵鉤裝在手上,運用之際的是靈動非凡,宛似活手。


    袁承誌拆到三十餘招,兀是打她不退,探手腰間,金光閃動,拔出了金蛇寶劍。何鐵手笑容立斂,喝道:“這金蛇劍是我們五仙教的啊!你怎麽偷去了?”袁承誌唰唰數劍,何鐵手武功雖高,怎抵擋得住?當的一聲,金鉤給金蛇劍削去半截。袁承誌喝道:“你再糾纏,把你的鐵手也削斷了。”她臉上微現懼色,果然不敢逼近,隨即微笑,屈膝行禮,正色道:“袁相公,昨天我見到你後,一晚睡不著,今晚更加睡不著了。我……我……好想拜你為師,叫你一聲師父,師……父……”


    袁承誌正色道:“那可不敢當!”收劍迴腰,疾奔迴家,剛到胡同口,見洪勝海躺在地下,頸中流血,忙搶上扶起,幸喜尚有氣息。洪勝海咽喉受傷,不能說話,伸手向著宅子連指。袁承誌抱他入內,隻見宅中桌翻椅折,門破窗爛,顯是經過一番劇戰。


    袁承誌越看越心驚,撕下衣袖替洪勝海紮住了咽喉傷口,奔進內堂,裏麵也是處處破損,胡桂南與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袁承誌忙問:“怎麽?”胡桂南道:“青姑娘……給……五毒教擄去啦。”袁承誌大驚,問道:“沙天廣他們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頂。袁承誌不及多問,急躍上屋,隻見沙天廣和啞巴躺在瓦麵,都受傷中毒。雖幸喜無人喪命,但滿屋同夥個個重傷,真是一敗塗地,青青更不知去向。袁承誌憤怒自責:“我恁般胡塗,讓這女子纏住了也沒警覺。”


    宅中僮仆在惡鬥時盡皆逃散,這時天色大明,敵人已去,才慢慢分別迴來。


    袁承誌把啞巴和沙天廣抱下地來,寫了張字條,命仆人急速送去金龍幫寓所,請焦宛兒取迴朱睛冰蟾,前來救人。他為沙天廣、胡桂南等包紮傷口,詢問敵人來襲情形。


    鐵羅漢上次受傷臥床未起,幸得未遭毒手,說道:“三更時分,胡桂南首先發覺敵蹤,把啞巴老兄扯上屋去。兩人一上屋,立讓十多名敵人圍住了。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楚,就是全身沒力,動彈不得,隻有幹著急的份兒。眼見啞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傷了好幾名敵人,但對方實在人多。大家邊打邊退,在每一間屋裏都拚了好一陣,最後個個受傷,青姑娘也給他們擄了去。袁相公……我們實在對你不起……”


    袁承誌道:“敵人好狠毒,是我胡塗,怎怪得你們?眼下救人要緊。”


    他到馬廄牽了匹馬,向城外馳去,將到惠王府時下了馬,將馬縛在樹上,走到府前,大叫:“何教主,請出來,我有話說。”邊門開處,一陣狺狺狂吠,撲出十多頭兇猛巨犬,後麵跟著數十人。他想:“這次可不能再對他們客氣了!”左手連揮,十多枚金蛇錐激射而出,金光閃閃,每隻巨獒腦門中了一枚,隻隻倒斃在地。他繞著眾犬轉了個圈子,雙手將金蛇錐一一收入囊中。


    五毒教人眾本待乘他與巨獒纏鬥,乘隙噴射毒汁,那知他殺斃眾犬竟如此神速,不由得都驚呆了,待他收迴暗器,當先一人發一聲喊,轉身便走。餘人一擁進內,待要關門,那裏還來得及?袁承誌已從各人頭頂躍過,搶在頭裏。


    他深入敵人腹地之後,反而神定氣閑,叫道:“何教主再不出來,莫怪我無禮了。”


    隻聽噓溜溜的一陣口哨,五毒教眾人排成兩列,中間屋裏出來十多人。當先一人是何紅藥,後麵跟著左右護法潘秀達、岑其斯,以及錦衣毒丐齊雲璈等一批教中高手。


    袁承誌道:“在下跟各位素不相識,既無宿怨,也無新仇,各位卻來到舍下,將我朋友個個打得重傷,還將我兄弟擄來,那是什麽緣由,要向何教主請教。”


    何紅藥道:“你家裏旁人跟我們並沒冤仇,那也不錯,因此手下留情,沒當場要了他們性命。至於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們要慢慢的痛加折磨。”袁承誌道:“她年紀輕輕,什麽事情對你們不住了?”何紅藥冷笑道:“誰教他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哼,這也罷了,誰教他是那個賤貨生的?”袁承誌一怔,心想她跟青青的母親又有什麽仇嫌了?何紅藥見他沉吟不語,陰森森的道:“你來胡鬧些什麽?”袁承誌道:“你們如跟金蛇郎君有梁子,幹什麽不自去找他報仇?”何紅藥道:“老子要殺,兒子也要殺!你既是他弟子,連你也要殺!”


    袁承誌不願再與她糾纏不清,高聲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來?放不放人?”屋中寂然無聲,袁承誌掛念青青,斜身疾從何紅藥身旁穿過,向廳門衝去。兩名教徒來擋,袁承誌雙掌起處,將兩人直摜出去。他衝入廳內,見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影,轉身直奔東廂房,踢開房門,見兩名教眾臥在床上,卻是日前給他扭傷了關節之人,見他入來,嚇得跳起身來。


    袁承誌東奔西竄,四下找尋,五毒教眾亂成一團,處處兜截。五毒教教眾所住的招賢館賓館是在偏屋,與惠王府正屋有厚牆隔開。過不多時,袁承誌已把招賢館偏屋的每間屋子都找遍了,不但沒見到青青,連何鐵手也不在屋裏。他焦躁異常,把缸甕箱籠亂翻亂踢,裏麵飼養著的蛇蟲毒物都爬了出來。五毒教眾大驚,忙分人捕捉毒物。賓館還住有其他江湖人眾,眼見局麵兇險,登時逃避一空。


    潘秀達叫道:“是好漢到外麵來決個勝負。”袁承誌知他在教中頗有地位,決意擒住他逼問青青下落,叫道:“好,我領教閣下的毒掌功夫!”施展神行百變輕身功夫,雙足一頓,已躍到他麵前。潘秀達見他說到便到,大吃一驚,唿唿兩掌劈到。袁承誌道:“別人怕你毒掌,我偏不怕!”潘秀達叫道:“好,你就試試。”袁承誌右掌挺出,往他掌上抵去。


    潘秀達大喜,心想:“你竟來和我毒掌相碰,這可是自尋死路,怨我不得。”雙掌運力,猛向前推,眼見要和敵掌相碰,相距不到一寸,突見對方手掌急縮,腦後風聲微動,這時勁力在前,待要縮身迴掌,頸中一緊,身子已給提起。五毒教眾齊聲呐喊,奔來相救。袁承誌抓起潘秀達揮了個圈子。眾人怕傷了護法,不敢逼近。


    袁承誌喝道:“你們擄來的人在那裏?快說。”潘秀達閉目不理。袁承誌潛運混元功,伸指在他脊骨旁穴道戳去。潘秀達登時背心劇痛,有如一根鋼條在身體內絞來攪去。袁承誌鬆手把他摔落。潘秀達痛得死去活來,在地下滾來滾去,卻不吐聲息。


    袁承誌道:“好,你不說,旁人呢?”靈機一動:“我的混元功點穴法除了本門中人,天下無人能救。且都給他們點上了,諒來何鐵手便不敢加害青弟。”當下身形晃動,在眾人身旁穿來插去。教徒中武功高強之人還抵擋得了三招兩式,其餘都是還沒看清敵人身法,穴道已給閉住。片刻之間,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人。本來穴道受閉,盡管點穴手法特異,旁人難解,幾個時辰後氣血流轉,穴道終於會慢慢自行通解。但他這次使上了混元功,真力直透經脈,穴道數日不解,此後縱然解開,也要酸痛難當,十天半月不愈,甚或終身受損。那日他在衢州靜岩點倒溫氏四老,使的便是這門手法。


    何紅藥見勢頭不對,大聲唿嘯,奪門而出。餘眾跟著擁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蕩蕩的走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地上動彈不得的幾十人,有的呻吟低唿,有的怒目而視。


    袁承誌大叫:“青弟,青弟,你在那裏?”除了陣陣迴聲之外,毫無聲息。他仍不死心,又到偏屋的每個房間查看一遍,終於廢然退出,提起幾名教眾逼問,各人均閉目不答。袁承誌無法可施,隻得迴到正條子胡同。見宛兒已取得冰蟾,率領了金龍幫的幾名大弟子來到相助,將沙天廣等身上毒氣吸淨、傷口包好。承誌見各人性命無礙,但青青落入敵手,不禁愁腸百結。宛兒軟語寬慰,派出幫友四處打聽消息。


    過了大半個時辰,忽然蓬的一聲,屋頂上擲下一個大包裹。眾人吃了一驚。袁承誌焦急異常,雙手力扯,拉斷包上繩索,還未打開,已聞到一陣血腥氣,心中怦怦亂跳,雙手出汗,揭開包袱,赫然是一堆給切成八塊的屍首,首級麵色已成烏黑,但白須白發宛然可辨,看清楚是獨眼神龍單鐵生。


    他躍上屋頂,四下張望,隻見西南角上遠處有條黑影飛跑疾奔,料知必是送屍首來之人,當下提氣急追,趕出裏許,隻見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袁承誌直跟了進去。隻見那人走到樹林深處,數十名五毒教教眾圍著一堆火,正在高聲談論。一人偶然迴頭,突見袁承誌掩來,驚叫道:“惡家夥來啦!”四散奔逃。


    袁承誌先追逃得最遠最快的,舉手踢足,將各人穴道一一點了,迴過身來,近者手點肘撞,遠者銅錢擲打,隻聽得林中唿嘯奔逐,驚叫斥罵之聲大作。過了一盞茶時分,林中聲息俱寂,袁承誌垂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灰塵。


    這一役把岑其斯、齊雲璈等五毒教中高手一鼓作氣的盡數點倒,隻何鐵手和何紅藥兩人不在其內。他心中稍定,尋思:“隻要青弟此時還不遭毒手,他們便有天大仇恨,也不敢加害。”


    迴到住宅,焦心等候,傍晚時分,出去打探的人都迴報說沒找到線索。天交二更,袁承誌吩咐吳平與羅立如,將單鐵生的屍首送往順天府衙門去,公門中人見到他的模樣,自知是五毒教所下毒手。焦宛兒領著幾名幫友,留在宅裏看護傷者,防備敵人。


    袁承誌焦慮掛懷,那裏睡得著?盤膝坐在床上,籌思明日繼續找尋青青之策。約莫坐了一個更次,四下無聲,隻聽得遠處深巷中有一兩聲犬吠,打更的竹柝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他思潮起伏,自恨這一次失算中計,遭到下山以來的首次大敗,靜寂中忽聽得圍牆頂上輕輕一響,心想:“如是吳羅二人迴來,輕身功夫無此高明,必是來了敵人。”當下安坐床上,靜以待變。隻聽窗外如一葉落地,接著一人格格嬌笑,柔聲道:“袁相公,客人來啦。”袁承誌道:“有勞何教主枉駕,請進來吧!”取出火摺點亮蠟燭,開門迎客。


    何鐵手飄然而入,見袁承誌室中陳設簡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四壁蕭然,笑道:“袁相公好清高呀。”袁承誌哼了一聲。


    何鐵手道:“我這番來意,袁相公一定知道的了。”袁承誌道:“要請何教主示下。”何鐵手道:“你有求於我,我也有求於你,咱們這迴合仍沒輸贏。”袁承誌道:“我想不必再較量了。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何鐵手笑道:“這是第一個迴合,除非你把我們五仙教一下子滅了,否則還有得讓你頭疼的呢。”


    袁承誌一凜,心想他們糾纏不休,確是不易抵擋,說道:“何教主既跟我那兄弟的尊人有仇,還是逕去找他本人為是,何必跟年輕人為難?常言道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何鐵手嫣然一笑,說道:“倘若那人真是你的兄弟,事情倒不易辦了。這般花容月貌的大姑娘,連我見了也不禁動心,袁相公隻怕不能任由她落入一批心狠手辣之輩的毒手罷?客人到來,你酒也不請人喝一杯麽?”


    袁承誌心想此人真怪,於是命僮仆端整酒菜。宛兒不放心,換上了書僮的裝束,親端酒菜,送進房來。何鐵手笑道:“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袁相公的書僮,生得也這般俊。”


    袁承誌斟了兩杯酒。何鐵手舉杯飲幹,接著又連飲兩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賞臉喝我們的酒,小妹卻生來鹵莽大膽。”宛兒接口道:“我們的酒永遠不會有毒。”何鐵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齒的小管家。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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