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得安大人賊忒嘻嘻的笑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燒你嗎?咱們來敘敘舊情吧!”說著發足踢門,隻兩腳,門閂喀喇一聲斷了。袁承誌聽踢門之聲,知他武功頗為不凡。黑暗中刀光閃動,安大娘揮刀直劈出來。安大人笑道:“好啊,謀殺親夫!”怕屋內另有別人,不敢竄進,站在門外空手和安大娘廝鬥。袁承誌慢慢爬近,睜大眼睛觀戰。


    那安大人武功了得,在黑暗中聽著刀風,閃躲進招,口中不斷風言風語的調笑。安大娘十分憤怒,邊打邊罵。鬥了一陣,安大人突然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揮刀當頭疾砍,安大人正是要誘她這一招,偏身進步,扭住了她手腕,用力反擰,安大娘單刀落地。安大人捏住她雙手,右腿架在她雙腿膝上,安大娘登時動彈不得。


    袁承誌心想:“聽這姓安的口氣,一時不致傷害於她,我且多探聽一會,再出手相救。”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破口大罵之際,縮身從門角邊鑽了進去,輕輕摸到牆壁,施展“壁虎遊牆功”直上,蹲在梁上。


    隻聽安大人叫道:“胡老三,進去點火!”胡老三在門外亮了火摺子,拔刀護身,先把火摺往門裏一探,又俯身撿了塊石子投進屋裏,過了一會見無動靜,才入內在桌上找到燭台,點亮蠟燭。安大人將安大娘抱進屋去,使個眼色,胡老三從身邊拿出繩索,將安大娘手腳都縛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說再也不要見我,這可不見了麽?瞧瞧我,白頭發多了幾根吧?”安大娘閉目不答。


    袁承誌從梁上望下來,安大人的麵貌看得更清楚了,見他雖然已過中年,但麵目仍頗英秀,想來年輕時必是個俊美少年,與安大娘倒是對璧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臉,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見,臉蛋兒倒還雪白粉嫩的。”側頭對胡老三道:“出去!”胡老三笑著答應,出去時帶上了門。


    兩人相對默然。過了一會,安大人歎氣道:“小慧呢?我這些年來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然不理。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大家火氣大,一時反目,分別了這許多年,現今總該和好如初了。”過了一會,又道:“你瞧我十多年來,並沒另娶,何曾有一時一刻忘記你?難道你連一點夫妻之情也沒有麽?”安大娘厲聲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麽死的,你忘記了嗎?”安大人歎道:“我嶽父和大舅子是錦衣衛害死的,那不錯。可是也不能一竹篙打盡一船人,錦衣衛中有好人也有壞人。我為皇上出力,這也是光宗耀祖的體麵事……”話沒說完,安大娘已“呸,呸,呸”的不住往地下唾吐。


    隔了一會,安大人換了話題:“我記掛小慧,叫人來接她。幹麽你東躲西逃,始終不讓她跟我見麵?”安大娘道:“我跟她說,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多有本事,多有誌氣,就可惜壽命短些!”語氣中充滿了怨憤。安大人道:“你何苦騙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從前倒真是個有誌氣的好人,那知道……”說到這裏,聲音哽咽起來,接著又恨恨的道:“你害死了我的好丈夫,我恨不得殺了你。”安大人道:“咦,這倒奇了,我就是你丈夫,怎說我害死你丈夫?”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是個好男子,不知怎的忽然利祿薰心,妻子不要了,女兒也不要了。他隻想做大官,發大財……我從前的好丈夫早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啦!”袁承誌聽了,心下惻然。


    安大娘道:“我丈夫名叫安劍清,本是個江湖好漢,不是給你這錦衣衛長官安大人害死了麽?我丈夫有位恩師楚大刀楚老拳師,是我爹爹,是安大人害死的。楚老拳師的夫人、兒子,都給這安大人逼死了……”安劍清怒喝:“不許再說!”安大娘道:“你這狼心狗肺的,自己想想吧。”安劍清道:“官府要楚大刀去問話,又不一定難為他。他幹麽拿刀子要殺我?他妻子兒子是自殺的,又怪得誰?”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誰教他收了這麽個好徒弟。這徒弟又凍又餓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藝,養大他……”她越說越怨毒。安劍清猛力一拍桌子,喝道:“今天你我夫妻相見,是何等美事,盡提那死人幹麽?”安大娘叫道:“你要殺便殺,我偏偏要提!”


    袁承誌從兩人話中琢磨出來:楚大刀一手養大了安劍清,教了他武功,還把女兒安大娘嫁了他,不料安劍清貪圖富貴,投入錦衣衛當差,安大娘的父母兄長均為錦衣衛害死。安大娘氣忿不過,跟丈夫決裂分手。從前胡老三來搶小慧,安大娘東奔西避,都是為了這心地歹毒的丈夫安劍清安大人了。袁承誌心想:“想來當日害死他嶽父恩師一家之時,情形一定很慘。這人死有餘辜。但不知安大娘對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魯莽了。”想再多聽一些說話,以便決定是否該出手誅殺,那知兩人都住了口。


    過了一會,遠處忽隱隱有馬蹄聲。安劍清拔出佩刀,低聲喝道:“等人來時,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顧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哼了一聲,恨恨的道:“又想害人了。”


    安劍清知道妻子脾氣,揮刀割下一塊布帳,塞入她口裏。這時馬蹄聲愈近,安劍清將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帳子,仗刀躲在門後。


    袁承誌知他是想偷施毒手,雖不知來者是誰,但總是安大娘一麵的人,在梁上抹了些灰塵,加點唾沫,捏成個小小泥團子,對準燭火擲去,嗤的一聲,燭火登時熄了。安劍清喃喃咒罵。袁承誌乘他去摸火摺,輕輕溜下地來,繞到屋外,見屋角邊一名錦衣衛執刀伏地,全神貫注的望著屋中動靜,便挨近他身邊,低聲道:“人來啦!”那錦衣衛也低聲道:“嗯,快伏下。”袁承誌伸手點了他穴道,脫下他外衣,罩在自己身上,再在他裏衣上扯下一塊布,蒙在麵上,撕開了兩個眼孔,然後抱了那人,爬向門邊。


    黑暗中蹄聲更響,五騎馬奔到屋前。乘者跳下馬來,輕拍三掌。安劍清在屋裏也迴拍了三掌,點亮燭火,縮在門後,隻聽門聲一響,一個人探進頭來。


    他舉刀猛力砍下,一個人頭骨碌碌的滾在一邊,頸口鮮血直噴。在燭光下向人頭瞥了一眼,不覺大驚,砍死的竟是自己一名夥伴。正要叫嚷,門外竄進一個蒙臉人來,伸指點了他穴道,反手出掌,打在他頸後“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那裏還能動彈?袁承誌順手接過他手中佩刀,輕輕放落,防門外餘人聽見,縱到床前扶起安大娘,扯斷綁在她手腳上的繩索,低聲叫道:“安嬸嬸,我救你來啦!”


    安大娘見他穿著錦衣衛服色,臉上又蒙了布,不覺疑慮不定,剛問得一聲:“尊駕是誰?”外麵奔進五個人來,當先一人與安大娘招唿一聲,見到屋中情狀,愕然怔住。


    門外錦衣衛見進來人多,怕安劍清一人有失,早有兩人搶進門來,舉刀欲砍,袁承誌出掌砍劈,兩名錦衣衛頸骨齊斷。門外敵人陸續進來,袁承誌劈打抓拿,提起來一個個都擲了出去,有的剛奔進來就給踢出,片刻之間,打得十二名錦衣衛和內廷侍衛昏天黑地,飛也似的逃走了。袁承誌撕下布條,塞入安劍清耳中,又從死人身上扯下兩件衣服,在他頭上包了幾層,教他聽不見半點聲息,瞧不見一點光亮,然後扯去蒙在自己臉上的破布,向五人中當先那人笑道:“大哥,你好。闖王好麽?”


    那人一呆,隨即哈哈大笑,拉著他手連連搖晃。原來這人正是李闖王手下大將、袁承誌跟他結為義兄弟的李岩,其餘四人是他衛士。


    袁承誌無意中連救兩位故人,十分歡喜,轉頭對安大娘道:“安嬸嬸,你還記得我麽?”這時離袁承誌在安大娘家避難時已有多年,他從一個小小孩童長大成人,安大娘那裏還認得出?


    袁承誌從內衣袋裏摸出當日安大娘所贈的金絲小鐲,說道:“我天天帶在身邊。”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湊近燭光看時,果見他左眉上淡淡的有個刀疤,又驚又喜,道:“啊,孩子,你長得這麽高啦,又學了這一身俊功夫。”袁承誌道:“我在浙江見到小慧妹妹,她也長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覺,孩子們都大了,過得真快。”向躺在地下的丈夫瞧了一眼,歎了口氣,喟然道:“想不到還是你這孩子來救我。”


    李岩不知他們曾有一段故舊之情,聽安大娘滿口叫他“孩子,孩子”的,隻道兩人是親戚,笑道:“今日之事好險。我奉闖王之命,到河北來約幾人相見。錦衣衛的消息也真靈,竟會得到風聲,在這裏埋伏。”承誌問道:“大哥,你朋友快來了嗎?”


    李岩尚未迴答,遠處已聞蹄聲,笑道:“這不是麽?”從人開門出去,不久迎了三人進來。這三人一個田見秀,一個劉芳亮,都是當年在聖峰嶂會上見過的。他二人已不識袁承誌,袁承誌卻還記得他們相貌。另一個姓侯,名叫侯飛文,卻曾在泰山大會中見過。三人與李岩招唿後,侯飛文向袁承誌恭敬行禮,說道:“盟主,你好!”


    李岩與安大娘都道:“你們本來相識?”侯飛文道:“袁盟主是七省總盟主,眾兄弟齊奉號令。”李岩喜道:“啊,我忙著在河南辦事,東路的訊息竟都隔絕了。原來出了這樣一件大事,可喜,可賀。”袁承誌道:“這還是上個月的事,承好朋友們瞧得起,給了這樣一個稱唿,其實兄弟那裏擔當得起?”侯飛文道:“盟主武功好,見識高,那是不必說了,單是這份仁義,武林中哪一個不佩服?青州這一戰,咱們‘金蛇王’營大大露臉,全仗袁盟主帶頭。”


    李岩喜道:“那好極了。”當下傳達了闖王的號令。原來李自成在河南南陽、汝州大破兵部尚書孫傳庭所統官兵十餘萬,進迫潼關,命李岩秘密前來河北,聯絡群豪響應。


    侯飛文道:“盟主你說怎麽辦?”袁承誌道:“闖王義舉,天下豪傑自然聞風齊起。小弟便發出訊去。咱們七省好漢,要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六人說得慷慨激昂,眉飛色舞。袁承誌說起在直魯邊境馬穀山一帶駐有三營隊伍,有六七千人馬,是自己部屬。李岩大喜,說道:“我也聽到了‘金蛇營’的名聲,卻打聽不到‘金蛇王’的姓名,原來便是你賢弟。我去稟明闖王,這三個營歸你指揮。咱們的兵力可更大了。”


    李岩又道:“官軍腐敗已極,義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隻是眼前卻有個難題。”袁承誌道:“什麽?”李岩道:“剛才接到急報,說有十尊西洋紅夷大炮,要運到潼關去給孫傳庭。孫老兒大敗之餘,士無鬥誌,已不足為患。隻不過紅夷大炮威力非同小可,一炮轟將出來,立時殺傷數十人,倒是件隱憂。”


    袁承誌道:“這十尊大炮小弟在道上見過,確是神態可畏,想來威力非常,難道不是運去山海關打滿洲人的麽?”李岩道:“這些大炮萬裏迢迢的運來,聽說本是要去山海關防禦滿洲兵的。但闖王節節得勝,朝廷便改變了主意,十尊大炮已折而向西,首途赴潼關去了。”袁承誌皺眉道:“皇帝鎮壓百姓,重於抵禦外敵。大哥,你說怎麽辦?”李岩道:“大炮一到潼關,咱們攻關之時,勢必以血肉之軀抵擋火炮利器,雖然不一定落敗,但損折必多……”袁承誌道:“因此咱們要在半路上截他下來。”


    李岩拊掌大喜道:“要偏勞兄弟立此大功。”袁承誌沉吟道:“洋兵火器挺厲害,兄弟已見識過,要奪大炮,須另出計謀,能否成事,實在難說。不過這事有關天下氣運,小弟必當盡力,若能仰仗闖王神威,一舉成功,那是萬民之福。”


    眾人又談了一會軍旅之事,袁承誌問起李岩的夫人。李岩道:“她在河南,平時也常常說起你。”安大娘插口道:“李將軍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嗎?”袁承誌想起青青,臉上一紅,微笑不答。安大娘歎道:“似你這般人才,不知誰家姑娘有福氣,唉!”忽然想起小慧:“小慧跟他小時是患難舊侶。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真終身有托。但她偏跟那傻裏傻氣的崔希敏好,那也是各有各的緣法了。”


    田、劉、侯三人聽他們談到私事,插不進口,就站起告辭。侯飛文道:“盟主,明兒一早,我帶領手下兄弟前來聽令。”袁承誌道:“好!”侯飛文問了相會地點,三人辭出。


    李岩與袁承誌坐了下來,剪燭長談天下大勢,越說越情投意合。袁承誌於國事興衰,世局變幻,所知甚淺,聽著李岩的談論,每一句話都令他有茅塞頓開之感。直到東方大白,金雞三唱,兩人興猶未已。迴顧安大娘,隻見她以手支頭,兀自瞧著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聲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頭。李岩道:“這人怎麽處置?”安大娘心亂如麻,搖頭不答。李岩知她難以決斷,也就不再理會,對袁承誌道:“兄弟,你我就此別過。”袁承誌道:“我送大哥一程。”


    兩人和安大娘別過,攜手出屋,並肩而行。李岩的衛士遠遠跟隨。兩人一路說話,走出了七八裏路。李岩道:“兄弟,你迴去吧。”袁承誌和他意氣相投,戀戀不舍。李岩道:“兄弟,闖王大業告成之後,我和你隱居山林,飲酒為樂,今後的日子長著呢。”袁承誌喜道:“若能如此,實慰生平之願。”二人灑淚而別。


    袁承誌眼望義兄上馬絕塵而去,這才迴歸客店。見侯飛文已帶了數十名精壯漢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廳和幾個院子都擠得滿滿的。青青、啞巴、洪勝海等人卻已不見。阿九和一眾從人見了這許多粗豪大漢,竟不動聲色,耽在房中不出。袁承誌對侯飛文道:“侯大哥,你帶領幾位弟兄向西南查探,看那隊西洋兵帶的大炮是向北來呢,還是折向西方。查明之後,請速迴報。”侯飛文應了,挑了三名同伴,出店上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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