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寶十四載眼見就要過去,今夜除夕,明天便是天寶十五載了。


    安元光呆呆望了一下天空,看到彤雲密布,顯然,即將到來的不僅僅是新年,還有一場春雪。


    陳玄禮披著皮裘,見他抬頭仰望天空的模樣,不由得微微一笑,隻是笑容中多少有幾分冷意。


    “元光,你今日不是不當值麽?”他向安元光道。


    “大將軍。”安元光聽得他的聲音,忙向他行禮:“今日原是薛千仞當值,但他身體不適,我想著反正我家中也沒有什麽人,倒不如在宮中當值,這裏還熱鬧些。”


    聽得他這樣說,陳玄禮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已經聽說了,就在昨天,駱元光用他的功勳換取養父駱奉先性命的事情,在楊國忠的手底下辦成了。但是駱元光在將駱奉先接出之後,跪拜完畢,便稱當初養恩已報,自己當還本姓,自立門戶。


    此時駱奉先是死裏逃生,哪裏還敢說什麽,自然應承下來,於是駱元光便又成了安元光,緊接著駱奉先便迴老家去養老了。此事傳出之後,長安城裏大多數人對這安元光是交口稱讚,覺得他算是忠義兩全,而沒有誰認為他不該脫離駱奉先。


    “犬父豈可有虎子”大家都是如此評論的。


    “看情形,今夜會起北風,挺冷的啊。”陳玄禮緩緩說道。


    “大將軍說的是。”安元光恭聲道。


    “楊相公近日可曾與你說了什麽沒有?”陳玄禮象是不經意地隨口道。


    “楊相隻是要卑職專心做事,好生為大將軍效勞。”駱元光道。


    “不是為我效勞,是為聖人效勞。”陳玄禮一邊說,一邊輕輕撇了一下嘴。這是關鍵,他表麵對安元光親熱,實際上心裏卻懷著幾分疑忌的原因就在這裏。身為禁軍將領,隻能效忠於天子,效忠於坐在禦座上的那個人,而不應當與外臣走得太近。


    特別是一位權相,若真與禁軍將領關係太過密切,遲早是取禍之道。


    安無光如果弄不明白這一點,莫看現在他正得聖眷,可是用不了多久,他的性命隻怕就掌握在別人的手中了。


    陳玄禮正在想著,卻看到一個人出現在院門前,向他歪了一下嘴。


    “高將軍?”陳玄禮快步上前,與那人見禮。


    “陪我走走。”高力士道。


    陳玄禮神情微微一變,到了他們這個地位,當然不會吃飽了撐的胡亂散步,一定是有什麽事情要說,高力士才讓他相陪。(.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高將軍有何吩咐。”兩人行到無人之處,陳玄禮站定之後,向高力士道


    高力士抬起臉,目光深沉,盯著陳玄禮:“玄禮,還記得當年的事情麽?


    “當年?”


    “我們,還有那死鬼王毛仲,隨著聖人一起舉事你還記得麽?”


    陳玄禮微微抖了一下,然後露出笑:“記得……怎麽不記得,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咱們這四十年的富貴,全部來自於那一年,咱們生前身後之名,也全部來自於那一年。那一年舉事之時,莫看我慷慨激昂的模樣,實際上,我兩條腿在不停哆嗦,因為我怕……仿佛周身置身於某種極度的兇險之中,雖然無形,無色,無味,但我能感覺到,所以我怕”


    高力士這番話讓陳玄禮的神情變得非常古怪,他們這種人,如何會輕易吐露心聲,高力士怎麽可能隻是為了和他迴憶當年舊事,而說起這番話來


    高力士究竟是想說什麽?


    “今日,我又有那種感覺……我不敢說,不敢和聖人說,就隻敢與你說……你明白麽?”


    正當陳玄禮揣測高力士究竟是何用意之時,卻聽到高力士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陳玄禮全身一顫,目光炯炯地瞪著高力士:“高將軍這是何意?”


    “你與楊相走得比較近啊。”高力士緩緩道。


    “我隻忠於天子,楊相不過是與其敷衍罷了。”陳玄禮聽得這個,稍稍放下心,緩緩道:“若是高將軍擔心的是這個,那麽就多此一舉了。”


    “但願如此……”高力士用微不可察的聲音說道。


    楊國忠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瞪了眼巴巴看著自己的諸子一眼:“今夜守歲,你們這些家夥,都老老實實在家中呆著”


    “父親大人莫非還要出去?”


    “老夫要去宮中,陪著天子守歲……明日還要向天子賀春。今夜過後,便是新年了……”


    他說到這裏,心中微微一動,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


    今夜過後,可不就是新年了麽?


    帶著這種好兆頭的欣喜,他快步穿過小門,到了隔壁的虢國夫人府,虢國夫人卻還在梳妝打扮。


    “怎麽還在打扮?”楊國忠見此情形,不免有些不耐煩:“真不明白,你們這些女娘,為何每日裏要將那麽多時間花費在塗脂抹粉之上……那葉十一在《博物》一書中不是說了,你們塗在臉上的那些鉛粉,其實含有毒素,可能傷害壽命麽,你怎麽還拚命往麵上塗?”


    “若無美麗,不如短命。”虢國夫人說了八個字。


    楊國忠突然覺得不喜,方才的那心情都沒有了,“短命”可不是什麽好話


    足足又等了一刻鍾,虢國夫人換了幾套衣裳,這才挑了一套大紅色的穿在身上,二人連袂而出,同乘一輛馬車,向著興慶宮方向進發。


    “今夜定要讓聖人拿定主意,隻要聖人拿定了主意,咱們楊家今後二三十年富貴便不愁了。”楊國忠在車上小聲道:“二妹,這事情,你可要出全力。


    “對付葉暢要我出全力,這廢立太子之事也要我出全力,你當我是什麽人?”虢國夫人心裏突然有些煩躁:“你為何不去求娘娘?”


    “娘娘她又不管這些事情,你知道的,雖然現在永王……”


    說到這裏,楊國忠閉口不言了。天寶十一載起,他開始大權獨攬,那個時候就琢磨著要扶植一位王子取代李亨。隻不過當時他的頭號大敵還是葉暢,因此事情並不急,現在葉暢所有的職位都被罷免,而且朝中內外,不少人都在推動葉暢尚主――隻要葉暢成了壽安公主駙馬,他就休想再離開長安城一步。


    當然,他還是會對葉暢動手,不過就不象對李亨動手那麽迫切了。


    “今日安祿山會不會來?”虢國夫人問道。


    “這種事情,怎麽少得了他”楊國忠壓低聲音:“他的十萬大軍可就在畿內,這些時日我派人去打探過,這廝將邊軍經營得鐵桶一般,比葉暢有過之而無不及,此間事了之後,下麵就要想法子解除這廝兵權了,我看這廝模樣,遲早是要謀逆”


    “說的是……我看用安元光代替他不錯。”虢國夫人眼前一亮道。


    楊國忠氣得半晌沒有吭聲,虢國夫人猶未察覺,見他不迴應,推了他一下:“你覺得如何,用安元光代他?”


    “你舍得將你的美髯公放到冰天雪地裏去?”楊國忠忍不住道。


    “啊呀,說的也是,若真放出去了,我便見不著他了……”


    “行了行了,莫說這廢話,馬上到興慶宮了。”


    到得興慶宮門前,楊國忠下了馬車,然後便看到了安元光。虢國夫人見著他,頓時覺得身酥骨軟,目光盈盈地行過去:“元光,今日你當值啊?”


    “與人換班了。”安元光微笑行禮:“元光拜見夫人。”


    “啊喲,你與我這般客氣做甚,在這裏還好,若是有人欺負你,你隻管與我說,我去聖人麵前告他一狀”


    “是,夫人關愛,元光永銘在心。”安元光道。


    “客氣話莫說了,現在都有哪些人到了?”楊國忠上前道。


    安元光也不隱瞞,將已經到了的人一一稟報給楊國忠聽,其中既有與李隆基同一輩的諸王,也有十王殿、百孫殿的王子王孫和各家公主,還有高力士等親信。朝中重臣,目前倒隻有楊國忠一人到場。


    “安祿山還沒有來?”楊國忠問道。


    “安大夫還未到。”


    “怎麽這麽慢……”楊國忠喃喃說了一聲。


    安祿山的行動其實不慢,他此時挺著肥碩的身軀,正在自家宅邸院中。在他麵前,是一隊隊軍士,一個個神情冷肅,抬眼望著他。


    “要起風啦……”安祿山閉了閉眼,感覺著北風吹拂自己的麵龐。


    “依我軍令,你們各自出去”他定了定神之後道:“小心一些。”


    “諾”諸軍士齊聲響應,然後從安祿山的宅邸之中魚貫而出。


    安宅的位置,在親仁坊東南,他出了親仁坊北行,沒多遠便看到了萬年縣衙。見到這個衙門,安祿山心中一動:“天寶十一載時,葉暢便是在這裏親自平亂?”


    “是。”劉駱穀神情稍有些緊張。


    “嘖嘖……”安祿山嘖了兩聲,然後沒有言語。


    他的隊伍繼續前行,很快,經過宣陽坊便是平康坊,這裏也是葉暢的舊宅所在地。


    “這便是葉暢當初舊宅?”安祿山用馬鞭指了指一片簷拱之地。


    “是,葉暢舊宅之畔,就是李林甫宅。”


    “我知道,我知道,當初我來此見李林甫,李林甫以王迎我……王此人,才智勝過楊國忠十倍,惜哉,他被葉暢所擒啊。”


    安祿山望著這些建築,突然有些感慨。李林甫在時,這片宅邸是大唐的一個政治中心,李林甫去相之後,葉暢便將此處宅邸賣了,自己搬到了西市邊的光德坊。


    若是葉暢還住在這裏,安祿山每天上下朝都要從他府邸旁邊經過,多少有此不自在。


    “走走。”安祿山道:“我們去興慶宮,此次在興慶宮,想來是看不到葉暢的……這多少有些遺憾啊。”


    “大夫可以去光德坊葉宅去見他。”嚴莊眼睛眨了眨道。


    “那是自然要去的。”安祿山嘶啞地笑了起:“不去見他,如何讓我快意


    這段時間裏,安祿山吃葉暢和憋可是不隻一次,從溫泉宮到長安,他父子被罵被打,正憋著一肚子怒火,如果不在葉暢麵前將這肚子怒火發泄掉,他這一輩子都會覺得遺憾


    不過想到葉暢,他神情有些異樣。


    若說長安城中現在還有誰讓他畏懼,毫無疑問,就是葉暢。李林甫當初讓他畏懼,是因為他的一舉一動,李林甫都能事先洞悉,而葉暢則不然,葉暢讓他畏懼,是因為他根本無法判斷出,葉暢手中還藏著什麽手段沒有拿出來。


    “葉暢那廝,這幾日可有什麽異動?”安祿山又向劉駱穀問道:“特別是今日,他那邊有什麽動靜麽?”


    “不曾有任何動靜,一切如常,這些時日,他們家除了買菜的,無論老少都不出門,倒是做足了閉門思過的把戲。不過安東商會等商會的頭目,最近到他家去得比較頻繁。”


    “年底得報賬了。”嚴莊道。


    安祿山眯著眼,想了好一會兒,看了看旁邊的兒子安慶宗:“可惜慶緒不在身邊,若是慶緒也在這裏,那就好了……史思明現在如何了,有沒有動身?


    “急報傳來的消息,他此時應當也動身了,不過為了避免意外,他應當是先到河東。”


    “催他快一些……”安祿山道。


    他心裏總覺得有些不安,雖然他們的計劃分明是十分完美,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任何蛛絲螞跡被人發覺。可是一想到葉暢就在長安城中,而自己卻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安祿山就覺得不放心。


    馬隊開始向東,對著興慶宮的方向而去,安祿山收斂住自己的心思,深唿吸了口氣。


    “定然要讓葉暢跪在自己麵前……”


    “父親”他正琢磨著,身邊的安慶宗突然開口了。


    安祿山迴過頭去:“何事?”


    “葉暢就交與孩兒”安慶宗一臉猙獰:“讓孩兒去”


    “你去……倒不是不可,不過,你未必是他對手啊。”


    “他隻是四百人護著府邸,孩兒到時多帶兵馬就是”


    安祿山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兒子的心思,現在的問題就是沒有更多兵馬。他確實有十萬大軍,可大多都駐紮在城外,等閑不能入城,如今城中他能動用的人馬,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多,但要控製的地方,卻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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