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你是否留在長安,苑鹹都必須至登州上任”


    雖是驚訝,李林甫卻還是斬金截鐵地道。


    這是他的底線,夫蒙靈察可以不去遼東,但苑鹹一定要去登州。此時李林甫對於葉暢已經極度不放心,雙方的政治聯盟雖然還未完全破裂,但卻已經不再是當初那般無間。遼東不僅僅是葉暢的退路,同時也是李林甫為自己家族營造的退路,既然葉暢變得不那麽可靠,他自然要讓可靠的人在那個位置上。


    原本最合適者,乃是他自家子侄女婿,但是李林甫又不太願意子婿離長安,那麽因故貶官的苑鹹,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葉暢微微一擰眉:“那麽元公路就須得入京”


    “入京?”李林甫沒有想到的第二件事情來了。


    葉暢方才做出必保登州的姿態,也僅僅是一個姿態,李林甫限於此時代的眼光拘限,將登州視為遼東的咽喉,而葉暢自己卻是清楚,登州港隻是離旅順最近的港口之一罷了,沒有登州,還有萊州,或者於脆就是後世的天津一帶的港口。


    李林甫隻道登州能扼住遼東的咽喉,卻不曾想,經過改良後的新海船,無論是抗風浪性還是遠海航行能力,都要勝過以往,若不是嫌麻煩,葉暢甚至可以去泉州進行貿易。


    以登州主官之職,換取元公路進入中樞,雖然現在不可能立刻成為六部尚書、侍郎或者是九卿之類的高官,但還有一個極適合的職務,葉暢已經瞄準了


    正五品上的諫議大夫。


    元公路在這個位置上可以呆上半年到一年,然後再想法子打通關節,成為中樞某實權部門的次官,再為主官。在李林甫下台之後,便有資格問一部尚書,甚至進而成為宰相。


    將元公路推出來充當自己在中樞的代言人,葉暢有多方麵的考量。在經過李邕一事之後,元公路與他完全成為政治盟友,而這兩年多時間裏,雙方配合得非常默契。若非如此,李林甫也不會想著將元公路從登州搬走。既是如此,努力為元公路爭取更好的官職,至少有三方麵的好處,一是繼續鞏固雙方的政治盟友關係;二是形成示範效應,讓張鎬、岑參、高適、王昌齡等等與葉暢關係好的低級官員們意識到,跟隨葉暢不必擔憂前途;三則是在中樞有個代理人,就不必擔心象此次一樣,中樞出了變故,卻沒有一個帶頭出來維護葉暢利益的骨於。


    “京中並無缺職。”李林甫道。


    “若無職缺,聖人為何下詔,令通六藝一項以上者入京詮選?”葉暢步步緊逼。


    “這個……不合朝廷體製。”


    “李公此言差矣,即以朝廷體製而言,元公路主政登州,如今是第三年,此前年年考績皆為上上,拔掖他入京,有何不合?”葉暢哼了一聲:“苑鹹待罪之身,為漢東司戶,猝然拔舉為登州主官,這又是何種朝廷體製?”


    李林甫用手指頭敲著書桌,心中對如今月堂中的氣氛相當不適。


    葉暢拋開所有溫情脈脈的麵紗,將利益交換**裸地提出來,就算李林甫被視為奸邪,也覺得很不適應。


    過了會兒,他道:“苑鹹接下來三年的考績,也須得是上上”


    若無遼東的支持,元公路的考績不可能是連續兩年上上,李林甫提出這個條件,就是要葉暢象支持元公路一樣支持苑鹹。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雙方關係雖然不能說勢成水火,但葉暢也不會去幫助李林甫的親信沽名釣譽,除非李林甫拿出更多利益進行交換。


    因此葉暢毫不猶豫就道:“元公路為一部侍郎。”


    “如此超擢,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絕無可能”


    “苑鹹不得更改元公路之策,不得斷絕遼東與登州商船往來,在移民上須全力支持。”葉暢伸出手指頭:“元公路為京兆府少尹。”


    “前邊都可,唯元公路之職不可。”


    李林甫覺得有些疲勞了,與葉暢討價還價太久,葉暢每提一個條件,他都得反複琢磨,看看這廝是否在條件中隱藏著什麽陰謀。而他自己每提一個條件,同樣也要反複琢磨,既要能為自己爭取到最大利益,又要能在葉暢的底線之


    聽得他這一句,葉暢便退而再求其次:“從四品下的官職都拿不到,那麽不可低於正五品上,萬年令或者長安令如何?”


    “十一郎,你這般說沒有意義,這些都是要職,如今並無缺”


    “那禦史中丞,有缺無缺,還不在相公一念之間”


    李林甫眉頭猛然一擰,成為禦史中丞,便可以直入為相了,而且禦史台這般重地,如何能讓葉暢安插人手


    但再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正如葉暢所言,元公路既升入中樞,那麽就不宜低於正五品上。想以這裏,李林甫歎道:“諫議大夫。”


    葉暢故作猶豫之狀,好一會兒,才點頭道:“那便是諫議大夫。”


    諫議大夫與禦史中丞同品,也是擁有議論之權的官職。李林甫心裏琢磨了一下,如今台諫兩處的官員,都給他威逼恐嚇得戰栗不敢言事,安一個元公路去,並沒有什麽作用。而且葉暢能給元公路安排這個職司,若是元公路到時亂說,他指使人將其彈劾罷免就是。


    他是年紀漸邁,精力漸有不濟,故此不願意在這問題上再與葉暢糾纏下去,當下道:“老夫自不會阻攔此事。”


    不阻攔此事的意思,就是也不會出麵幫元公路爭取此職。葉暢微一點頭,雙方算是達了交易。


    談到這裏,李林甫一擺送,說了一聲“送客”。


    葉暢起身而行,也沒有做半點停留。看著他竟然如此毫不猶豫,李林甫眼中冷光閃動,一個念頭暗暗生起。


    但就在葉暢欲出門之前,他突然又停住腳步,迴過頭來看著李林甫,幾乎恰好與李林甫充滿殺機的眼光相對。李林甫此時又麵帶春風,站起身來,仿佛是要送葉暢出門一般。


    “李相公,月滿必虧,日中則昃,這個道理,想來不必我說。當今聖上即位以來,為相者以李相公時間最長,如今相公大權在握,天下側目,潛伏爪牙以待時機者不知凡幾奈何相公卻做些親痛仇快之事,也不知是何方小人進讒言,意欲絕相公與我二家之好……某每每思及於此,不禁長嗟。”


    說完之後,葉暢當真是一聲長歎,唏噓不止。李林甫也不禁怔了一下,然後眉頭頓時一緊。


    葉暢邁步走出了月堂,李林甫卻坐迴了原位,開始思忖葉暢臨別時的那番話來。


    這番話乃是挑撥離間,這一點李林甫一眼就看穿了,但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因為李林甫也不禁也深思,他原本是極為看好葉暢的,並且在葉暢最需要幫助時伸出過援手,為何二人的關係,卻走到了現在的地步?


    葉暢直指是有小人在他麵前進了讒言,仔細想來,葉暢人雖然去了遼東,禮數上卻從來不虧,幾乎每隔兩個月就有書信來此,稟報遼東的一些事宜,還奉上厚禮。僅過去一年,自己從葉暢手中收到的禮物價值,當在兩萬貫之上


    便是對著空娘,他似乎也是深情款款,書信頻繁。李林甫自然不會無聊得去偷看葉暢寫與女兒的信件,不過每次看到女兒收信之後的神情,李林甫也會覺得欣慰。


    或許正是因為意識到葉暢對於自己家族的意義,所以在得知當初楊洄並非奉葉暢之請來探口風之後,自己才會做出種種針對葉暢的布置。如今雖然憑借這些布置,迫使葉暢做出了讓步,獲取大量的利益,但卻損害了兩家的信任。這其中是得還是失,還真不好說。


    葉暢最後走時那一句,便是點破此事,讓他去尋那個進讒言小人的麻煩


    李林甫眼中閃動了一下光芒,淡淡笑了起來。


    他便是做錯了什麽……也不可能成為葉暢這等小兒的棋子,這小兒終究是嫩了些


    出了月堂,盧杞便迎了上來,向葉暢施禮,笑眯眯地道:“葉司馬,請這邊走。”


    他出現葉暢並不意外,這廝也一直在葉暢的關注之中,自從投靠了李林甫陣營之後,他簡直就將自己視為李林甫的家仆一般。而李林甫也信任他,對他頗多提點,甚至還在戶部給盧杞安排了一個主事的職位。


    當初盧杞依附李適之卻未得的東西,在李林甫這邊都已經得到了。


    “許久不見了。”葉暢淡淡地對他頷首為禮。


    盧杞卻笑道:“不久,不久,昨日葉司馬離開時,某正好來,見到了葉司馬的背影。”


    二人一邊寒喧一邊出了李府的大門,相揖作別時,葉暢才直起身,突然聽得盧杞小聲說了一句:“楊齊宣。”


    葉暢愣了一下,向周圍一看,卻沒有看到楊齊宣其人。


    他熟悉李林甫家的情形,知道這楊齊宣乃是李林甫親自挑中的女婿,如今便身居諫議大夫之職。盧杞莫名其妙提起此人,是何用意?


    當他凝神想問時,卻發現盧杞已經轉身又再入李府大門了。


    葉暢看不到盧杞的麵上神情,這張原本就奇醜的臉,此時甚至有些扭曲。


    “葉十一固然可惡,但終不曾因我之麵容而嘲笑於我,況且我與葉十一交惡,乃是我欲與他為難在先楊齊宣不過是依附嶽家而得美官的豎子小人,竟然敢在李公麵前進讒,欲逐我而後快……讓這兩人相互廝殺,誰死誰活,都乘我意”


    盧杞相貌醜陋,雖然自詡機警聰明,可也知道,若無機緣,自己想要獲取高官顯爵是極難的事情,別的不說,進士一科考試就很難過,因為此時科舉除了考成績,還要看長相。對他來說,投靠李林甫就是最大的機緣,楊齊宣辱他蔑視他,他可以暫時暗暗記下來,隱忍不發,但是試圖在李林甫麵前詆詬他,便是斷他前途,他絕對不能忍


    葉暢不知道盧杞的心思,因此隻是暗暗記下了此事。


    迴到自己宅前,卻見門口有不少人,見他迴來,一個個都擁上來招唿:“葉司馬迴來了”


    “小人見過葉司馬”


    周圍頓時一片吵鬧,葉暢原本靜心想著事情的,也被他們鬧得沒法想了。聽得他們紛紛叫嚷,原來是京城中一些人家的仆役,不是來送名剌,就是來問候。


    昨日之前,這葉宅前還是冷冷清清,而到了現在,便熱鬧成這個樣子。葉暢做了個團揖,笑容滿麵將這些人應付走後,累得比起麵對李林甫毫不遜色。


    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這些人背後,大概就是施加壓力將龍武軍調走的那些貴人們。他們上前來,不僅僅是示恩,也是表明立場。


    進了門,葉暢又是一愣,外頭一堆人,不曾想裏麵也是一堆人。


    其中一人,四十左右的年紀,笑著對他拱手:“賢弟既入長安,也不來一封信,讓愚兄做好準備,以至生出這番事端來”


    “楊兄來了”


    見是楊釗,葉暢的眉頭輕輕抖了一下,心中暗暗冷笑了聲。


    他對楊釗,那是沒得說的,以往楊釗也算是義氣,給予了他不少方便。但是這一次,卻讓他甚是失望。


    以如今楊釗在李林甫身前的地位,葉暢就不相信,他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卻是一聲不吭,這等心性,顯然,以往頗講義氣的楊釗,在高官顯貴了兩年之後,已經有所改變了。


    心中不滿,麵上卻沒有表現出來,相反,葉暢顯得比之前更為熱情,上前抓住楊釗胳膊搖了搖頭:“說起來是小弟我失禮,不曾遣人通報兄長一聲……咦,這位郎君看上去眉宇不凡,不知是何人?”


    “此為犬子楊暄……暄兒,快拜見你世叔。”楊釗笑著吩咐道。


    那楊暄年紀不比葉暢小,聞言慢吞吞拜了下去,葉暢卻一把將他拉起:“不可不可,咱們各自結交,何必如此多禮?”


    楊暄順勢便站了起來,楊釗瞪了他一眼,他卻隻作不知。楊釗心知這兩年養尊處優,讓自己這兒子也心傲了起來,當著葉暢麵不好教訓丨隻能又瞪一眼了事。


    “我來遲了,賢弟受苦了。”寒喧已畢,楊釗言入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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