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捋著胡須,迎著海風而立。


    他是第一次來登州,對於這座水泥建成的碼頭甚是好奇。其實碼頭不大,因為登州的水泥工坊也才建起不久,各方都想著要水泥用,而登州司馬元公路卻不顧眾議,堅持先建碼頭。


    水泥碼頭比起過往確實要於淨得多,見碼頭上船帆往來漁舟答唱,王昌齡暗暗點頭:這位元公路在士林中名聲不算太好,但倒是一個能吏。


    元公路名聲不好的原因,在於他與葉暢配合,掀翻了他的頂頭上司,原北海太守李邕。當然他隻是名聲不太好,葉暢那更是臭名昭著,正統的文人當中,除去與他一向交好的寥寥數人之外,其餘人都對他敬而遠之。


    想想這些年間接或直接因為葉暢而倒楣的名士,哪怕隻是為了自保,也應該離葉暢遠些才對。


    念頭及此,王昌齡不免有些自嘲,別人唯恐離葉暢太近,他卻是千裏迢迢湊到葉暢身邊去。


    葉暢相邀的六封信件都放在他身邊,六封信中的那份殷切之意,讓王昌齡心中感動。他之所以願意不聽友人之勸,也要辭官前往遼東,這六封信中的內容,起了關鍵作用。


    第一封信提及兩人當初的相見,算是敘舊,然後相邀,言辭還隻是平平,隻不過隨信附著岑參的另一封信。


    第二封信談及功業抱負,以誌向激勵,王昌齡看後頗為心動,但也僅是心動罷了。


    第三封信、第四封信,第五、六封信,當葉暢在信中甚分析到,王昌齡因為出身貧賤,所以雖是才名動於天下,卻也難有誌向得伸之時,反而又因虛名所累,遭人嫉恨、同僚排擠,走尋常官途,幾無出頭之日。唯有寄望於邊疆,才可能脫穎而出。


    結合自己這些年的遭遇,王昌齡不得不承認,葉暢說得太對了。


    大唐雖經太宗皇帝、武後等連番打擊,又以科舉選拔人才,那些士族大家的勢力受到了很大削減,可是寒門子弟想要向上爬,還是麵臨著比世家子弟多得多的桎梏。王昌齡被稱為“詩家天子”,其詩名如此,卻始終抑鬱不得誌,究其原因,他的家庭出身乃是其一。


    故此,他才下定決心,遠赴遼東。不過從決定到成行,又花費了近兩個月的時間,到這個時候,都已經是大唐天寶五載的八月了。


    八月正是秋高馬肥之時,遼東那邊的情形,也不知道如何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


    “王公,船來了”身邊的小廝指著海那邊突然叫了起來。


    王昌齡眯著眼向那邊望去,隻見錦帆如雲,從天海之際慢慢飄了過來。他如今年過五旬,眼睛已經開始有些老花,隻是隱約看到那錦帆上似乎還掛著什麽旗幟。


    “那旗幟上繡的是什麽?”王昌齡問自己的小廝道。


    “乃是兩個字……‘安東,二字”


    “那就是了,嗬嗬,安東,安東商會。”王昌齡笑著道。


    為了等來自旅順的船,他在登州港呆了五日,故此對於這裏的情形已經有些熟悉了。旅順至登州每個月會有兩趟船來,運來的是遼東的一些物產,從遼東紙、鐵器到書籍、藥物、皮貨,各種各樣的都有,而在登州則滿載人力、糧食還有石炭返迴。


    王昌齡曾去拜訪過登州司馬元公路,聽元公路直陳,登州按照貨物價值和人員數量,從中抽取商稅,平均下來一個月商銳便可達到三千貫


    一個月三千貫,一年便是三萬六千貫,這還隻是安東商會來的那兩艘船的商稅,若是更多一些船都計算到內,就算沒有葉暢那麽會賺錢,一年湊個五萬貫的商稅總是無妨。登州一港,每年商稅就有五萬貫的話,那麽天下商港盡畢如此,朝廷還不得數錢數到手抽筋?


    和王昌齡一般看著那船開來的,還有許多人,象喬健,便是其中之一。不過喬健卻不是葉暢邀請來的,他不過是一個無地之民,隻是聽說遼東有田,一個四口之家,隻需出一人為役,便可分得男二十畝女十五畝的永業田,故此心動,便拖家帶口地來登州。


    按照李林甫與葉暢的約定,象他們這樣的人,隻需要憑借安東商會發派的一紙路引,便能不受阻攔地到達登州,而安東商會在登州有個接引司,這個接引司專門負責他們在登州期間的住宿吃喝。


    “就是管得緊了些,想要到外邊去轉悠都不行。”喬健在心中嘀咕了句:“隻是不知到了遼東那邊是否能如此,吃喝不愁……”


    “船來了船來了”旁邊有人叫了起來,喬健便也翹首望向海中,看著那逐漸接近的帆影。


    “阿耶,咱們就是要乘這船去旅順?”他兒子,十三歲的喬狗兒在他身邊牽著他的衣裳,有些緊張地問道。


    “應當是,聽那邊卞郎君的……”


    卞郎君就是卞平,葉暢把他安排到接引司來,明麵上的任務就是接引前往遼東的移民。他笑嘻嘻的一臉和氣模樣,幫此喬狗兒不怕他,聽得父親這樣說,他便小跑到卞平身邊問道:“卞郎君,可是那艘船來接我們?”


    “應當是。”卞平眯著眼看了會兒:“就是……換了船啊。”


    確實是換了船,往常就是那兩艘最初的海船,每艘裝個七八十人,再加些貨物,基本就到極限。如今這一艘大致相當於原來那兩艘的一倍大,應當就是今年造起來的新船。


    這些時間裏,卞平自己努力,學了些字,故此船桅杆上懸著的“安東旗”,他還是認得。


    所謂安東旗,乃是安東商會之旗,上麵書寫了安東兩字,據說還是禦筆。那船靠港之後,卞平便看到船上下來二十餘人,其中為首者乃是葉安。


    “安郎君,怎麽有勞你來了?”卞平頓時笑著迎了上去,一臉都是諂媚。


    “想你這廝的奉承吹捧了,故此來看看你”葉安嗬嗬笑了起來。


    “安郎君這話說的,你想誰也不會想我”卞平與他寒喧了幾句,然後便問道:“主公他老人家身體還好,最近可曾太過操勞,我這麽多日不曾見著,倒是真想主公他老人家,一日沒有見以他,便覺全身沒有氣力……”


    “你這奉承鬼,這些話待你迴去述職時再與主公說。”葉安笑著拍了拍這廝的肩膀,然後收攏了笑容:“上艘船迴去時,有別的船在後頭跟著,故此此次我帶人隨船。此趟船上,可是運了玻璃。”


    “啊呀,那就難怪了”卞平一驚:“安郎君可別說與我聽,此事乃是機密,不可說與我聽。”


    “你的級別,可以知道這個機密。”葉安說道:“這是司馬親口說的,讓我告訴你。”


    卞平頓時臉上綻開了一朵花,雖然明知這是葉暢掌控人心的手段,他仍然極是受用。


    “跟著的船有沒有查問?”他傻笑了一下,然後又問道。


    “自然查問了,一入旅順港便被扣住,卻說是來旅順貿易的海商……嗬嗬,因為沒有旁的證據,也隻能將他們放了,畢竟咱們旅順需要的東西,今後還需要借助他們來運送。”


    “該多扣些時日,我迴去之後,必有辦法探出他們的詳情來”卞平憤憤地道。


    葉安卻是笑著搖頭,他記得當時葉暢的神情,不但不怒,反而是極歡喜,口中連連說這是好事。


    為什麽是好事,自己還問過。


    “海外有無數地方,既有奇珍異寶這般不可食物之物,亦有能充作衣食的好東西,其中有些物產,產量比起粟麥米豆都要高得多。若是大唐有能力者都願意去海外尋找,終會將這樣的好東西引入大唐。”


    葉暢當時是這樣迴答的,葉安對這個迴答不是很懂,他與卞平一般,隻是覺得這些跟在自己船後窺探者都是試圖破解傲來國的秘密,威脅到了旅順的利益。


    “萬一他們發覺了傲來國之密,那當如何是好?”卞平有些發愁地道。


    “咱們在海上看得比他們遠,咱們的船跑得比他們快,郎君說了,讓咱們有事沒事,就出海溜溜呢。”葉安嘿嘿笑了兩聲。


    卞平想到葉暢的行事風格,不由得也笑了起來。可想而知,那跟著安東商會的船、試圖找到傲來國的家夥們,如果被帶到了遠海大洋之中,再被突然加速的安東商船拋下,那時他們的神情會是什麽樣子。


    “此次你在登州呆多久?”卞平又問道。


    “一日,明日便迴旅順,然後在旅順多休整幾天,安東號還是初航,船得迴船塢檢修一番。”


    二人正說話間,有個跟隨葉安而來的水工過來道:“安郎君,那邊有位郎君說是有司馬所送的邀請信,希望乘我們船迴旅順。”


    “十一郎的邀請信?那定然是哪位大才”葉安略有些驚訝:“是哪一位郎君?”


    那水工引著葉安迴到碼頭邊,王昌齡向葉安抱了抱拳:“鄙人這裏有葉司馬所書之信,還請……閣下過目。”


    葉安穿的服飾有些怪異,並不是大唐的官袍或者軍服,又不是普通人的衣裳,看上去有些象是胡人服飾,窄袖寬胯,便於人體活動,而且衣料亦為全棉,故此王昌齡不能憑借衣裳判斷葉安的身份。


    但是這年輕人英姿勃勃,雖然相貌尋常,卻有一種自信,沉穩而不張狂。隻見此人,王昌齡心中便暗暗稱讚,葉暢是會用人的。


    “必是王公。”葉安沒有拆信,仔細打量了一番王昌齡,然後歡喜地行禮道:“我家司馬早就說了,王公可能會來,讓我等注意。”


    旁邊的卞平聞言也插嘴道:“是詩家天子的那位王公?”


    “不是他還有何人”


    這二人一搭一擋,王昌齡周遊天下見慣世人,卻也禁不住覺得心中澎湃起來:葉暢看來對他是真重視而不是假重視,請他來是要委以重任而不是養一個門人閑客


    “不敢,正是王昌齡在此,不知二位如何稱唿。”


    “某乃葉安,在司馬帳下充任禦侮校尉,這位是卞平,為仁勇副尉。”葉安含糊地報出了他們的武散官銜。


    “原來是二位校尉,不知我能否乘此船前往旅順?”


    “能得王公同船,那是請都請不來的好事”葉安笑道:“不過還要勞煩王公再等一日,我們今日要卸貨裝貨,補充淡水,待明日才可出航。自然,王公若是現在就想上船,亦是可以住在船上。”


    “如此就拜托葉禦侮了。”王昌齡見他氣質不凡,不敢以小武官視之,心中暗暗尋思,葉暢底下一個小小武官都如此風貌,其治下旅順,也不知會是個什麽模樣。


    多等一日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到了次日,天色晴好,自有人來請他上船。當他到得船頭時,恰好看到有不少拖兒帶女的都在往船上移。他心中有些好奇,恰好葉安來迎他,他便指著這些人道:“葉禦侮,這些人是做什麽的?”


    “哦,乃是朝廷特許,安東商會招募無地百姓至遼東墾荒,所有招募人口,都在登州登記在籍,他們的賦稅由安東商會代收,每年三月遞解長安,念在路途遙遠甚為不便,徭役也特許以實物代募。”


    “允許遼東招募百姓?”王昌齡聽得精神一振:“朝廷竟有如此開明之策


    他在灞上漁耕了二十年,又周遊大唐,最遠據說都到了碎葉城,故此對於均田製崩壞之事非常清楚,而在江寧的時日,又讓他認識到,其實江南等地還有些田地並未開墾出來。隻是朝廷的戶籍製度,讓移民開墾非常困難,隻有那些膽大不怕彈劾的地方官,才能組織流亡去異地墾荒。


    “此乃朝廷與遼東的一向特惠,花了我們十萬貫。”葉安比了一下,哈哈笑了起來。


    “許招募多少人?”


    “在河北道、淮南道招募,不超過二十萬人。”


    王昌齡心中微微一動,他看了看正在登船的那些移民,這些人總數加起來,當有一百多,一船才載一百多人,一個月兩船,最多也不過三百人……一年才兩千人,能當什麽用處?


    不過想來這隻是開始,等安東商會的船多了,名聲更大了,各地的關節也全打通了,那麽招募的人手就會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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