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正等著酒上來,聞言精神微振:“十一郎你夢中得詩,名動天下,某倒要洗耳恭聽。”


    必須說,時人對李白評價舌粲蓮花是有道理的,他此話說得葉暢心中也有些飄飄然。


    這種恭維,出自別人之口沒有什麽,可是出自李白之口……大不一樣啊。


    但旋即,葉暢便警惕:這可不是自己真正的才華,玩玩可以,不能玩過火。


    “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


    這首詩,此時拿出來,最是應景不過了。唯一讓葉暢有些擔憂的是,這首詩的作者,便是王維本人。葉暢依稀記得,這是王維晚年贈裴迪的作品,應當寫在安史之亂後,此時提前十餘年拿出來,不會被人識破。


    李白聽得“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之句,悚然而起,待全詩畢後,他喟然長歎:“十一郎,汝亦出塵之人,竟然看透如許……這不象你年紀能作啊。”


    確實,若非飽經世事人情練達,哪裏寫得出這樣的詩句來


    葉暢與此時三位大詩人都接觸了,杜甫老實人一個,但不失熱血,李白中年憤青,滿腹牢騷,王維恐怕是三人中最聰明也人情最練達者。想想三人經曆,王維官當得最大,便是曾被迫受安祿山偽職,最後亦富貴身名皆得保全,他表麵上柔和,實際上卻比李白與杜甫堅韌得多。


    正因為看得透看得破,王維半官半隱,獨善其身。


    “不過也難免,你葉十一可是老狐精,自然看透世情。”李白評價葉暢道。


    說完之後,他拍著葉暢道:“既是說不如高臥且加餐,便請某共食,早聽聞你葉十一廚藝不遜於易牙,今日得大快朵頤”


    “那是必須的。”葉暢頓時有了精神,那些詩是他偷來的,可這廚藝,確實是他自己的啊。


    李白的到來,讓臥龍穀熱鬧起來,他是個閑不住的性子,最初是東張西望,拉著葉暢要去尋幽訪道。結果發覺葉暢確實忙碌,便開始跟著葉暢四處晃蕩。他又是個好奇的家夥,見著新奇的東西,總愛開口相詢,弄得葉暢不勝其煩,於脆讓張休這個同樣問題多多的來相陪。


    結果這二人湊到一塊,見什麽拆什麽,雖然造成了不少破壞,卻總算讓葉暢可以集中起精神來安排自己的事宜了


    他原本就計劃趕往孟州,幾日之後,便邀李白同往孟州去。(.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李白不以為然:“十一郎,以往我不知,如今才曉得這臥龍穀給你弄得如此舒適,便是長安的宅邸,也比不過你這邊――你何必四處奔走,為著些蠅頭小利而徒耗精力?


    “嗬嗬,青蓮居士這般說可就差了,若沒有我這等人物為了蠅頭小利奔走,哪裏有你如今的舒適?”葉暢聞語,搖頭笑了起來,果然,李白就是不能靜下心來做實際事務,這廝嘛,或許得給他找些活兒:“別的且不提,就說我此去孟州,為的是種植木棉之事,我用南詔來的棉花,製成的棉衣棉被,你可不都是用過?”


    “是用過,倒是極暖和。”


    “當初太宗征高麗,還有今上令大門藝征渤海,我軍吃虧便吃在天氣寒冷兵不耐凍上。若全軍能換上棉衣析被,你想想看,不說萬無一失,但總勝過如今的麻衣葦絮?”


    李白一拍頭:“原來如此……這倒是件大事,某也與你去”


    葉暢心中暗道,若是我將你這廝忽悠得去種棉花,我華夏詩壇豈不少了許多不朽名篇?他笑著道:“此等雜務,非汝所喜,勉強不來。況且,某正有一事,也需要人相助,居士你來得正好”


    “說,說,殺人報仇還是什麽?”李白興致頓時來了。


    葉暢再度無語,李白的性子,也太過跳脫了,雖然明知是玩笑,但想起這廝確實有過前科,葉暢還是有些擔心。


    “不是私仇,而是國事……李頎、高適與岑參三位,多次邀我一起,踏足邊疆,熟悉邊情,以備不時之需。我忙著這些雜務,實在是無暇,居士代我一行,不知可否?”


    此時李白正失意之時,灰溜溜地從長安出來,讓他意識到,想在長安那清貴之地熬上去,以期有一日能施展平生抱負,那是極難的。聽得葉暢這建議,他眼前一亮,這倒是一個好出路,憑借邊功,獲取勳爵


    “好,便如此了”他一拍手:“某就與那三位同去”


    “此次去,切不可逞血氣之勇,一人一時勝負,無於大局,可幾位若是能通過此行,得出好的定邊之策,可是利國利民之舉。某不才,便在中原,為諸君後盾。”葉暢見他如此爽快,心中倒是有些歉意,這幾人都是慷慨悲歌之士,他們去若是出了什麽意外,自己隻怕終身難安。因此,他便多交待了幾句。


    “隻管放心。”李白昂然道。mianhuatang.info


    李白與李頎、高適和岑參等人,即使未曾見麵,也是聞名已久,聽得葉暢介紹他們的計劃後,仕途不順的李白已經心血澎湃。身為浪漫主義詩人,他原本就有一種冒險的熱血,而葉暢出資以眾人安頓家小和充當盤纏,更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


    葉暢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們每到一地,便要標明地圖。雖然葉暢知道,讓這些想象力豐富的詩人於這個,隻怕會出不少紕漏,但這地圖隻是充作個參考。


    試想一下,李白畫出的東北邊疆圖:此處有山,高萬仞,旁有河,水由天上而來……


    打了個冷戰之後,葉暢決定,花上一天功夫,給李白做一點畫圖訓


    必須承認,這世界上是有天才的,葉暢原以為很難讓李白接受的畫圖訓練,卻不曾想,僅僅是一天功夫,他便能將等高線地圖玩得溜轉了。


    “這有何難,依樣畫樣罷了。”聽得葉暢的誇讚,李白不以為然:“不過此等地圖,也隻能充為軍機所用,完全沒有美感,實在是辱沒了某家之筆。”


    要的就是沒有美感,葉暢又恭維吹捧了幾句,李白這才得意洋洋,又將注意力轉到了好酒之上。


    兩天之後,大唐天寶三載的三月初四,葉暢與李白、賈貓兒等離開臥龍穀,第一步目標乃是洛陽。在洛陽隻是呆了幾日,葉暢將李白、賈貓兒扔下,自己北上,去了與洛陽隔著黃河的孟州。


    玉真長公主的兩個莊子便在孟州王屋山下,如今山上正大興土木,為她建今後養老的道觀。葉暢趕到時,還可以看到被驅使著前去服役的百姓。


    “正值農忙之時,卻驅使百姓做這個……”


    對此,葉暢有些無語,但其背後的考量,葉暢大致也能猜得出來。


    百姓耽擱了農時,哪怕隻是稍稍耽擱,都意味著災難,一批自耕農的破產,就意味著一批土地要被兼並、一群勞力變成奴婢。


    若非如此,僅靠著周邊諸國入內的奴婢,大唐如何能積下三千萬甚至更多的奴婢總數?


    “莊子上的佃戶如何?”


    玉真長公主的兩座莊園相隔一條小溪,土壤肥沃,而且是難得的連在一起的大片良田。葉暢估計了一下,兩個莊園加起來,萬畝是肯定沒有的,可是七八千畝總是有的。


    葉暢一開口,不是問田畝數量,而是先問佃戶情形。


    迎接他的莊頭總管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郎君這問的可就外行了,那些佃戶,要多少便有多少,每年都有人來哭著喊著為佃戶。”


    葉暢不為人知地皺了一下眉。


    任何一個封建王朝,構成其軍力基礎的,幾乎都是自耕農。這種自耕農大量破產投靠的現象出現,也就意味著構成其政治穩定基石的經濟基礎在崩潰。大唐的危機,遠比他想象的來得更早,甚至在這號稱盛世之時,便已經有了苗


    不過對葉暢來說,自耕農破產……也是件好事,大量無地的勞動力,也能為他推動自己的工業計劃創造條件。


    “佃戶究竟有多少?”葉暢又問了一句。


    “某不是說了,佃戶數量郎君不用擔心,隻要某唿一聲,便有足夠的人手出來……”


    葉暢再次皺眉,這次不是為大唐的危機,而是為這兩個莊子。


    兩個莊頭總管,都是玉真長公主麵前能說上話的人物,但他們的態度,對自己分明是陽奉陰違。


    一個笑嘻嘻默不作聲,仿佛就在一邊看笑話,另一個迴答問題是顧左右而言它,就是不肯真心配合。


    看來……原本以為順利的田莊接收,還是會有麻煩啊。


    “告訴我如今有多些佃戶,將名冊登記好,按著年紀、擅長分類。”葉暢沒有著惱,隻是平靜地道:“一日之內……不,四個時辰之內,我要這名冊。”


    “嗬嗬,葉郎君,你可是精貴之身,這稼穡之事,還是我們這些勞累命的來,不勞你親自操心……”


    “葉英,葉挺”


    葉暢森然一喝,他身後的兩個葉家族人應聲而出。


    隨和尚善直學習技擊的葉氏族人當中,這兩個最為出色,他們此次跟葉暢出來,也是葉暢有意培養。


    他二人上來,直接將那名莊頭總管架起,那莊頭總管卻並不畏懼,大叫道:“某乃玉真長公主府中總管,爾等何許人也,敢對某無禮?”


    “不過是長公主府中的一個奴婢頭目,再是什麽總管,也隻是一賤奴罷了。”葉暢到他麵前,臉上盡為厭惡之色:“休要以為某不知你這狗奴肚子裏的算盤,每年欺下瞞上,從莊子裏撈得不少好處?從今日起,你這狗奴的好日子到頭了,某向長公主交了三年莊子出息折成的錢財,這三年裏,莊子裏的一切,無論是人,還是物,都是某說了算。你這狗奴,還想以管事自居?做夢拖出去,先打一頓,然後綁在莊前示眾”


    葉英葉挺將那莊頭拖了出去,來之前葉暢便有交待,因此竟然那莊頭又是大罵又是威脅,他們卻都是聽若未聞。


    “你是聰明人,方才那廝自以為聰明,結果被你使喚了,出來捋我虎須。”葉暢轉向剩餘的那個管事。


    那個管事臉色頓時變了,忙低頭哈腰:“郎君哪裏的話,某最蠢了……”


    “聽著,我來此處,看中的不是你們這些奴婢的些許好處,你們弄什麽花樣,我一清二楚,隻要你們聽話,我便懶得與你們計較。”葉暢樹起兩根手指:“兩個時辰之內,將我要的名冊準備好來,不僅是你那莊子上的,還有方才那蠢貨的。”


    那個管事愣了愣,然後恭聲道:“是”


    這些莊頭管事最奸猾,因為遠離主家,莊子裏的收益,倒是有近一半被他們巧立名目弄走了。膽子大的,甚至還假借主家之名,行不滿之事,肥了自己的私囊,壞了主人的名聲。


    不到兩個時辰,那個莊頭管事便將名冊拿了過來,葉暢仔細察看,果然按著他的要求,這名單上都注明了年齡、擅長。葉暢翻著名冊,滿意地點了點頭:“好生做,總有你的好處。”


    “是,是,郎君放心,小人是識時務的,卻不象那解老三一般。”那管事乘機道:“這些年,貴主一心向道,莊裏的庶務幾乎不過問,那解老三倚仗著母親乃是貴主身邊得力的媽媽,把持內外,不唯他那邊莊子,就是小人管的莊子,也都聽他的……郎君懲治了他,實是大快人心。”


    “大快人心?”葉暢放下名冊,有些驚訝:“莫非解三有欺壓良善不法之事?”


    “這個……”


    “你姓方,名字倒雅致……方應物,嗬嗬,還淳縣人,如何到了公主府中,在此充任管事?”葉暢見他說得吞吞吐吐,似有所顧忌,笑著問起了他的出身來曆。


    這方應物麵皮動了動,有些難堪:“卻是先父遊學天下,為籌盤纏,欠了同鄉債務,後來這債務落入仇人手中……後來還不起債,家父與某便被發賣為奴了。”


    至於落入公主府,對他來說,算是不錯的出路。葉暢沒有細問,又笑著道:“我此次來種木棉,事關重大,你若能立下功勞,葉某願向公主求情,還你父子清白之身,你看如何?”


    方應物頓時神色大動,感激涕零地下拜:“人豈有願為奴婢者,若得如此,某願為葉郎君效死力”


    “哈哈……”葉暢大笑道:“起來,且與某說說,這解三究竟有些什麽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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