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春節過去還沒有多久,春風便吹起來了。今年雪下得少,也下得小,有經驗的老農都是憂心忡忡,隻怕來年不是旱,便是蝗。


    每每提起此事,便會有年輕人不屑地道:“旱蝗又能如何,有葉郎君在,咱們都不怕!”


    不知不覺中,葉暢成了遠近十裏八鄉甚至半個修武縣的主心骨,鄉鄰間有什麽糾紛難以決斷,首先想來不是去縣裏打官司,而是來尋葉暢辨是非。


    這原是劉逢寅等鄉間豪強的特權,現在葉暢也有了。


    “這便是臥龍穀?”


    穿著一身普通服飾的元載,背著手在臥龍穀外遙望,跟在身邊的魯彥,指點那往來於穀前的人流:“他還好意思說談笑有鴻儒,販雞賈蛋之徒遊走於其門!”


    魯彥的話語裏,更多的是羨慕嫉妒,元載看了他一眼:“讀過書?”


    “某曾讀過幾年書,隻是家中寒微,不能繼續。”


    “這些人都是販夫走卒?”


    “倒也不是,這葉暢虛名在外,武斷鄉曲之事時而有之,少不得一些鄉野間的愚夫蠢婦,將原本是衙門中的一些事情,交由他處置。”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一區區平民百姓,竟然做官府才能做的事情!”元載大怒,這分明就是搶他的活兒,積仇累怨之下,他便打定主意,此次次要窺出葉暢虛實,下一步不治得他家破人亡,他就不當這少府!


    他們在遠處張望時,打南麵一隊人正行了過來。這群人當中一個,乘著匹高頭大馬,相貌英俊,目如鷹隼,坐在馬上左顧右盼,正看見他二人。


    “諸位兄弟,看看那邊二人,不尷不尬的,非官即盜!”


    見著元載與魯彥,那英俊之人笑著對左右道。


    左右也都向元載與魯彥這邊看來,有一人笑道:“飛將兄何出此言?”


    “鬼鬼祟祟,非官即賊。咱們從長安打拚到廣陵,若這點眼色都沒有,怎敢當這過江強龍?”


    眾人都是大笑起來,他們隔著遠,因此笑聲雖然傳入元載耳中,但說的是什麽元載二人卻聽不清。


    其中一人忽然又道:“飛將賢弟,這二人在此,怕是不利於葉郎君?”


    “貓兒哥哥說的是,過會兒問一問葉郎君,看看究竟是什麽人物,若是一般蟊賊,順手料理了便是。咱們可都靠著葉郎君的心智發財,誰不利於他,便是斷咱們財路!俗語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各位兄弟,一年輕輕鬆鬆賺百十貫,可不能哪兒都有的!”


    眾人輕鬆地笑了起來,他們這種在黑與白之間遊走的,收拾掉兩個蟊賊算得了什麽大事!


    他們大搖大擺向臥龍穀行去,衣著華麗,馬匹健壯,自然為元載所見。元載看得這夥人服飾,心中暗暗奇怪:他們衣裳樣式,有幾位頗類於近來長安城中的流行,莫非是從長安來的人?


    這群人到了臥龍穀穀口便下馬,看上去對葉暢甚為恭敬,讓人通稟不久,便見葉暢出來相迎。元載怕被葉暢發覺,便遠遠地躲開,自己此次可是來微服私訪,為了不讓吏員差役給葉暢通風報訊,除了魯彥之外,再無二人知曉。


    葉暢見著這夥人,神情甚為驚訝:“貓兒兄,還有這個……飛將兄,你們怎麽來了?”


    來的乃是賈貓兒與王啟年,隻不過王啟年在長安城中幫葉暢做出了好大的事,為了避免官府追查,到揚州後已經改名換姓,喚作“龍城”,字飛將。


    因為與葉暢有書信往來,所以葉暢隻是略緩了緩,就叫出了他的化名。


    賈貓兒與王啟年如今一南一北一西一東,正組織著大唐兩座最繁華城市的足球聯賽。長安聯賽自不必說,收入甚為可觀,而揚州(廣陵)聯賽稍遜於長安,可是過去的小半年裏,也給王啟年等組織者帶來了一萬五千貫以上的收益。


    扣除打點各方的錢,王啟年等分到手的有五千餘貫,反而比賈貓兒分到自己一夥人的還要多些,主要原因就是長安城中要打點的地方太多了。


    “我等都是受了葉郎君恩的,若不來給郎君拜年,實在心有不安。更何況還有許多事情要請教郎君,故此來這裏拜謁。”賈貓兒笑著道:“蕭五若不是去了王節度帳下效力,原也是要來此。”


    葉暢心中一動,蕭伯朗跑去替王忠嗣效力,在王忠嗣控製的朔方鎮士兵中推廣足球戲,也不知他過得是否如意。若是不如意的話,長安城中造王忠嗣謠的人就有了。


    不過初見麵,葉暢自然不會說這兒,而是笑道:“朔方風光,某也極願去見識一番,隻是一直忙於俗務。倒是五哥他快活,聽聞那邊胡女最為潑辣,也不知五哥是否消受得起……”


    眾人都是大笑,一段時間未成見麵產生的隔閡頓時沒有了。葉暢招唿他們進了穀,因為來得人多,天氣又好,便在亭外平地鋪上布氈蒲團,眾人席地而坐,酒肉連連上來。


    “我方才出去瞧了,那廝還在,果然是對葉郎君有不利之心。”席間,賈貓兒出穀轉了圈,然後迴來道。


    “什麽人?”葉暢訝然。


    “方才入穀時,見倆人站在穀外山脊上窺視山穀,行蹤鬼祟,有如盜賊。”王啟年道:“葉郎君是知道某的出身,偷摸拐騙坑蒙之類的事情,可沒少做,一眼便瞧出這二人心懷不詭。與諸兄弟說了,都道要替葉郎君順手收拾了他們。”


    葉暢心中一動,這個時候敢來找麻煩的,毫無疑問,就是元載。隻不過那二人也不知是元載本人,或者還是他派來的人。


    葉暢絕非全知全覺,元載長相也沒有什麽殊異之處,他按常理推斷,元載如今剛接手衙門中事務,應該忙得不可開交,那麽這倆人就是他派出的親信。想到這裏,葉暢笑道:“新來的少府便是青龍寺裏為某羞辱過的元載元公輔,他來修武上任,總要派人來尋某麻煩。想必這二人,應該就是他派來的……諸位兄長有何計策,替某出這一口氣,又讓元載吃個啞巴虧?”


    “好笑,葉郎君這般大才無一官半職,元載那個無德無能之輩卻當了縣尉?一個區區少府,便來與葉郎君為敵,咱們若不讓他打落牙往肚裏吞,就枉為男兒!”王啟年原是個好事的,聽得這緣由,頓時拍案而起道。


    他們在長安城中連京兆尹都能不放在眼中,區區一個縣尉,當真不在乎。而且長安遊俠之氣極盛,替人殺人報仇者都有不少,就連詩仙李白,據聞都曾當街殺人,遑論這些以遊俠兒自詡者!


    “須得做實來……不知這位元少府與貴縣明府關係如何?”王啟年性子跳脫歸跳脫,但是做起事來卻是極狡猾的,他在長安城行騙多年能不失手,這點可是關鍵。


    “這還用問,這世上豈有關係和睦的少府與明府,便是聖人和太子,都不見得有多親近。”有人低聲道。


    他們膽大,敢說這樣的話,葉暢笑了笑,伸手示意不要亂說,然後才道:“我們明府姓馮,乃是扶風人,名篤,字曾伯,性子……有些小心眼。因為元載上任方久,兩人間往來並不多。不過馮明府一心想著升遷,如今對縣中事務並不太上心,故此少府頗有權柄。”


    “這麽說來,他至少是中立,這就成了,若是這姓元的出乖賣醜,想來你們明府也樂觀其成,至少以後姓元的便在他麵前沒法子直起腰說話。”王啟年一拍案幾,眼睛在眾人身上轉過,然後指著眾人當中的一個道:“就是你了!”


    “我怎麽了?”


    “你最擅優伶之道,非你不可!”王啟年滿肚子壞水,當下將自己想的方法說了出來,眾人都是大笑,便是葉暢,也忍俊不禁。


    對屢次三番來惹自己元載,葉暢完全沒有不忍之感,此次能讓他在修武縣抬不起頭來,也省得自己去用更激烈的手段。


    卻說元載與魯彥二人在山脊上足足呆了有一個多時辰,他估算了一下進出臥龍穀的人員,這一個多時辰裏有數十號人,其中不少都是趕著大車來的――年前百姓出力,替葉暢將臥龍穀與官道連了起來,道路平坦路基紮實,足夠大車拉貨了。


    這些,可都是沉墊墊的銅錢!


    元載窮困慣了,對於錢財有著比別人更強烈的渴望,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在山脊上呆一個多時辰。


    “少府……”正當元載意猶未盡,還待繼續看時,突然聽到魯彥一聲驚唿。


    元載迴頭來,可還沒看清楚,便覺得眼前一黑,某樣東西從天而降,便將他的頭罩住。元載正待叫喚,突然間覺得頭上一痛,被人用棍棒抽了一下,緊接著一頓拳打腳踢下來。


    “捉賊,捉著倆小賊!”


    元載聽得有人在大叫,他此時尚未反應過來,因此連聲道:“某非賊也,某非賊也!”


    “那你是何人?”


    “某乃本縣縣尉……”


    “打,這廝不僅是賊,還是騙子!”話未說完,便聽得又有人喝道。


    “某真是縣尉……”


    “當爺爺是傻瓜麽,縣尉少府出巡,哪個不備儀仗的,隨行的差役兵丁,沒有上百總有幾十,哪有你們這倆人鬼鬼祟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你們,還縣尉,縣尉的屎尿都當不上!”


    “正是,本縣元少府,我們都認識,你這人模狗樣的家夥,也敢冒充?”


    那被魯彥頭上也被套了一口袋子,他知道此時的關鍵,就是要讓對方確信元載的身份,當下大叫道:“他當真是元少府……”


    “你這狗才,欠揍!”


    一頓拳打腳踢之後,魯彥隻覺得渾身都痛,沒準骨頭都斷了幾根。他哭著道:“真不說謊,他真是本縣元少府……”


    “元少府在咱們修武都有好幾年的光景,咱們可都見過,元少府體態微福,哪是這瘦毛猴兒?”隻聽得那些人中有人大叫道:“帶走,打就是!”


    又是一頓打,打得元載與魯彥話都說不出來。元載初時以為他們乃鄉僻之民,不知道縣尉已換,自己乃新上任的元少府,而不是已經離任的元公路。但此時卻也漸漸生出懷疑:這裏離葉暢的臥龍穀太近,莫非這些人乃是葉暢支使的?


    “走走!”


    每當他要開口說話,便換來一頓拳打腳踢,到後來元載悟了,幹脆不說話。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停了下來,元載隻覺得渾身酸痛難當,一停下便癱在了地上。


    “押上車!”才攤下來,便又聽到命令,緊接著,幾隻手將他們拖起,架在了一輛大車,那車上似乎還樹著樁子,他們便被綁在了樁上。


    “膽敢假冒元少府,送去見官!”有人叫道。


    “正是,正是,讓假元少府見真元少府去!”


    聽得這話,元載心中暗暗一喜,哪怕現在丟了臉麵,等到了縣裏衙門,他必然十倍百倍出氣,這些惡徒,不打死幾個,難解他心頭之怒!


    但緊接著又有一人道:“何必如此麻煩,打死了往田頭一埋就是。”


    “見官,我要見官。”元載頓時慌了,嚎叫著道:“饒命,我寧願見官!”


    “終究是一條性命,咱們乃良民,今次來給臥龍穀葉郎君拜年,傷人性命必不吉利。”另有一人道:“不如剝光了送官,我見他們二人衣裳還不錯……”


    “哈哈,將這二人赤條條送到衙門去,倒是一景!”


    眾人都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元載則嚇得魂飛魄散,要真如此,他哪裏還有顏麵在修武呆下去?


    “我確實是修武縣尉,原先的元縣尉已經離任,我新上任……我袖中有縣尉官印在,不信諸位可看!”


    他這個時候情急了,也顧不得對方是不是葉暢派來的,現在最重要的是證明自己的身份。隻要能證明自己身份,他相信,這夥人不敢殺官,那意味著造反!


    “官印?”


    這夥人中真有人來搜他袖子,便將綁在袖兜中的官印盒搜了去。當眾人看到這枚官印時,不禁愣住,他們原以為這隻是元載派來人的物,卻不曾想,竟然真是元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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