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逢寅宅在小劉村中是高門大院,幾乎占據了小劉村的十分之一麵積。他家中人口眾多,三代未曾分家,因此更顯擁擠。


    道寧一身僧袍,雙眼溜溜地看著劉家的丫環,劉逢寅看到他這模樣,就不由得哼了一聲。


    這個侄兒不爭氣,若是爭氣,如何會被十方寺的純信趕出來,也用不著自己絞盡腦汁去建個什麽龍女廟了。


    “你眼睛往哪兒看!”終於忍不住了,劉逢寅喝了一聲。


    “啊……叔父,這不閑得無事麽,隨意看看,隨意看看。”道寧有些尷尬,收迴自己的目光,手摸光頭道。


    “哼,今日之事,甚為重大,若是能成,你這龍女廟的主持之位才能坐正,今後十裏八鄉的善男信女,都會到你那來,那些愚蠢婦人,還不是任你受用?”劉逢寅拄著拐杖,用力頓地:“你也不知道爭口氣,哪怕學得那葉十一三分心機,也用不著我來操心!”


    “我這不就學得了麽,那葉十一找個莽和尚來冒充韋陀,我便找了個粉頭來假作吳澤龍女,那葉十一弄出個菩薩斷案,我便定下個龍女顯聖。”道寧得意洋洋地道。


    “那是你的智計?那可都是我的!為此,我還請來了外鄉善泳者,原本打算在水中製造出些聲勢來,現在卻不得不替你去……”


    發覺這個侄子有些得意忘形,劉逢寅厲聲喝斥,以免對方弄錯了雙方的尊卑對方。道寧果然不作聲了,他隻是暗暗用嫉恨的目光看了劉逢寅一眼。


    “該迴來了……為何到此時都不迴來?”劉逢寅懶得理他,起身自言自語道。


    “下葬之事,豈有如此輕易,多耽擱些時間,在所難免。”


    “你懂什麽,如今這時間,便是請和尚放焰口也足夠了。”劉逢寅心中開始覺得有些不安:“我們遣去的人,怎麽沒有一個迴來報信的?”


    “方才不是來過了,說是葉十一被嚇住,在河汊那邊等著龍女降罪麽?”


    “那也過去了一個時辰,到現在還沒來,我總擔心出事,那兩個南來子水性再好,也不可能在水底下呆一個多時辰!”


    “他們不會闖了禍,自個兒先溜了?”道寧也有些惴惴不安。


    “若是將葉十一弄死,那倒好了。隻是好人不長命,禍害幾千年,葉十一這般人,命硬,怕是沒有那麽容易死掉。”


    “不死就不死,他又能如何?”


    “無知,若不是老夫尚在,你們誰能壓製住葉十一,隻怕這個裏正之職,也遲早要給他們葉家拿去!”


    “他有這本領?”道寧尤自不信:“不過就是會裝神弄鬼騙些愚夫愚婦罷了!”


    “你……”劉逢寅還待喝斥,突然聽得外邊一陣混亂,緊接著,便聽得雞飛狗跳鬼哭狼嚎一般的聲音。劉逢寅皺著眉:“怎麽了,外頭……”


    一個人登登跑了進來,瞅著劉逢寅後便嚷道:“劉逢寅,你還不去躲躲,少府老爺下令,要緝拿你歸案!”


    “什麽?”


    跑進來的乃是縣裏的一位差役,與劉逢寅一向交好,劉逢寅沒少拿銅錢喂他。此時果然有效。他連聲不迭地道:“快躲,吳澤陂的葉家將你告了,說你買通江洋大盜,意欲殺害人命,我來的時候,兵丁差役都已經動身,你若是再不快走,就來不及了!”


    說到這,他轉身便走,也不與劉逢寅細說。畢竟冒險來通知一聲,已經是仁至義盡,若是為此將自己也折進去了,那可就大事不妙!


    劉逢寅猛然跳起來,一點都不象是一個老者。他眼露驚恐:“糟糕!”


    若不是糟糕到了極致,怎麽會如此?


    民心如鐵官法如爐,若真是被捕進去,便是石頭塑的像,過堂時也得開口說話,劉逢寅是深知這裏麵的彎彎勾勾,正是了解,所以才畏懼。


    “快躲,快躲!”他低聲嚷了兩句,轉身便跑。


    “叔父,我呢,我呢?”道寧慌了,這樣的變故,可完全在他們意料之外!


    但無論他如何喊叫,劉逢寅都不理他,大難臨頭,便是同林鳥兒尚且更奔東西,何況這貌合神離的叔侄二人。


    劉逢寅心知官府捉人的規矩,他隻要逃出去躲上三五日,待風聲平息之後,再細細打探事情根由,或者托人情,或者使銅錢,最不濟將事情拖下去,拖個幾年,事情也不了了之。官府一向如此,沒有利益的事情,哪件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但這個前提是他能躲幾日。


    好在現在天氣還暖和,山裏到處可以躲,就是蚊子多了些。想到這,劉逢寅腳步加緊,從後門徑直出了家,然後貼著牆根悄然而行。他心知自己若是被捕了,那麽萬事皆休,不說他要吃皮肉之苦,無論是官還是吏,對他的家當都會下狠手。但若捕不住他本人,事情就有返轉的餘地。


    往常他出門的時候,都是前唿後擁,晚輩子侄且不說,僅是家仆,便有數個跟著。可今日他身邊,就隻跟著一個最為忠心的老仆,冷冷清清不說,還淒淒惶惶,唯恐被人發覺。


    到得村口,劉逢寅拄杖歎息:“今日這般狼狽,必有後報之時!”


    “主人還是快走,來日之事,來日再說。”那老仆催促道。


    他二人出了村,還沒走多遠,便聽得後邊一陣亂聲,必是來自縣城的差役們進了村子。劉逢寅想到這是葉暢所為,對這個小子更恨:“葉家那個小畜牲不除,四鄰八鄉休想安寧!”


    就在這時,身後又傳來響聲,二人迴頭相望,看到道寧拎著僧袍一腳,快步跑了出來。邊跑邊喊:“叔父,等等我!”


    “你跟來做甚?”劉逢寅頓足道。


    “我……我可以服侍叔父。”道寧道。


    劉逢寅心知,定是他害怕也被捉去,故此跟了過來,急切間,也趕不走他,隻得帶著他向北而行。


    道寧和那老仆摻著劉逢寅向北邊覆釜山進發,他們倉皇而逃,好在對地理熟悉,轉眼間便鑽入叢林之中。在林葉遮擋之下,劉逢寅又迴頭望了望,隻見一縷煙從小劉村上升起,他勃然怒道:“今日這筆賬,全部要記在姓葉的小畜牲身上,待我兒迴來之日,必要報複!”


    “怕是你等不到那一日了。”一聲冷笑,就在不遠處傳來。


    劉逢寅惶然迴顧,便看到葉暢抱著胳膊,就站在林中樹下,在葉暢身邊,十幾條吳澤陂的漢子,既有葉氏宗族的,也有非葉氏的,一臉不懷好意地盯著他。


    “你……你們怎麽在這裏?”劉逢寅大驚。


    “以你的脾氣,總不會束手就擒,少不得要往山中一鑽。”葉暢伸出一根小拇指,輕蔑地道:“隻用這小指頭也能想得到的事情,你還來問我?”


    道寧急了,他跳出來,正待喝罵,卻被劉逢寅一把拉住。


    劉逢寅目光在葉暢身邊諸人身上打著轉兒,臉色變了又變。


    莫說葉暢身邊有十幾條漢子,就是那個光頭腦袋的僧善直一人,劉逢寅聽說過他的怪力,收拾他們三人就綽綽有餘了。


    “十一郎……十一郎,咱們劉葉兩家,世代聯姻,便是你母親,也是我們劉家的外孫女兒,論起輩份,我當得起你的舅姥爺。這些年來,雖然疏於走動,但兩家總是親戚。十一郎,以往是老朽錯了,日後必有……”


    這老頭兒眼見難以脫身,便開始打起感情牌,套起兩家關係。葉暢隻是笑,任他說得口幹舌燥,麵上的神情卻沒有絲毫鬆動。


    “天這麽熱,你年紀又這麽大,說這麽久也不容易。”葉暢見他終於住嘴,開口悠悠地道:“據聞縣城大牢中清涼宜人,何不去小住一段時日?”


    “葉十一,你當真要趕盡殺絕不成?”這一次劉逢寅擋不住道寧了,他跳出來怒喝道。


    “趕盡殺絕那是官府朝廷的事情,我麽,隻是見義勇為,見著逃犯,順手替官府緝拿。”葉暢笑道:“我才從長安歸來,你們便跳將出來,還想著要將我弄進水中淹死……圖謀害命,卻說我趕盡殺絕?”


    “我們隻是想嚇唬一下你罷了。”道寧道。


    這一下,眾人都笑了,劉逢寅則頓足,斥罵道寧道:“你個小畜牲,不會說話便躲著,沒有誰將你當啞巴!”


    這可是不打自招,證明是他們算計葉暢,隻要座實這一點,接下來就是如何羅織罪名了。


    “好,好,老夫在修武縣經營幾十年,沒料想竟然會栽在你這小兒手中。”劉逢寅這個時候也不再裝可憐了,他深深盯著葉暢:“小畜牲,你做得好,做得好!”


    他言語中的恨意,讓人毛骨悚然,但是葉暢卻不以為意。葉暢向著帶來的人示意,眾人一擁而上,將劉逢寅三人都捆了起來。


    他帶來的人都是吳澤陂的,多少曾受過劉逢寅的欺壓,大夥對劉家的人都深懷恨意,故此下手極狠,當三人都被捆住的時候,便已經是鼻青臉腫。


    劉逢寅倒也光棍,硬扛著一聲不吭,倒是道寧分明壯年,卻唉唉直叫喚。葉暢看著劉逢寅一副恨恨的模樣,便知道這個老頭兒還在打報複的主意,葉暢搖了搖頭。


    這種鄉間劣紳,什麽樣陰毒的手段都有,既然他不但毫無悔意,還要準備報複,那麽,也就別怪他不收手了。


    “走,帶他去小劉村。”


    眾人頓時愣住,葉櫛道:“十一郎,這個……不好?”


    “放心,小劉村的人,若是敢來奪他,那就是整個劉氏都意圖不軌了。”葉暢冷笑道:“若是大夥不放心,把他嘴堵住,沒有這老家夥號召,小劉村群蛇無首,不會有人敢出頭。和尚,若是有人敢出頭,你將他也擒過來就是!”


    和尚的勇力,眾人都是相信的,而葉暢的智計,他們也很信服。因此依著葉暢之言,他們堵住了劉逢寅三人的嘴,押著他們向小劉村行去。劉逢寅眼中迷惑不解,這個時候,把他們押往小劉村,若是小劉村的劉氏真暴亂起來,就算事後官府追究也於事無補,葉暢冒這個險,究竟是為什麽?


    這小半年來,他與葉暢間接直接交鋒數次,知道葉暢不是輕易冒險的人物,這樣做,必定有其理由。


    當被帶到村頭時,劉逢寅猛然意識到什麽,拚命掙紮起來,眼中也滿是恐懼。


    但他的嘴巴被堵得死死的,怎麽也不能說出話來,他看著葉暢的眼神,也從兇犯憎恨,變成了哀求,葉暢不為所動,他可不是將蛇放進懷裏的農夫。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深,劉逢寅的根是什麽,他今天就將之除去!


    進小劉村之後,並沒有多少人來圍觀,待到了劉逢寅宅門前,便知道原因:小劉村大多數人都集中在劉逢寅宅前,正在圍著縣裏來的差役。


    葉暢將劉逢寅帶來,小劉村的人頓時躁動起來,葉暢不待他們開口,搶先一步,大聲道:“某吳澤陂葉暢葉十一是也,聽聞縣吏擒賊,特來相助,今已拿獲賊首劉逢寅在此,若有與劉賊同黨作奸者,當一並擒拿,抄送縣府!”


    這話一出,那些躁動的人暫時安靜下來。


    誰都不是傻子,雖然劉逢寅乃是劉氏族長,可是除了他自己本家子弟,誰願意為了他被官府當作奸黨擒走!如果有人帶頭的話,或許眾人可以跟著起起哄,但現在沒有人帶頭,連劉逢寅自己的子侄都閉門不出,何況外人?


    葉暢要的也就是暫時鎮住他們,緊接著,他向著帶著差役來的那個吏員使了個眼色。


    那吏員是元公路親信,自然知道,自家上司對葉暢是刮目相看的,因此上來笑著道:“葉郎君,今日可多虧你了,若非如此,我撲空一場倒還罷了,誤了少府公務,少不得要挨板子!”


    “不知閣下如何稱唿?”葉暢行禮道。


    “某姓鍾,名緯,字化文,不敢當葉郎君之禮。”


    “鍾吏員,俗話說,拿賊拿贓,如今雖然抓到了劉逢寅,卻還不曾得到賊贓――今日既然到了劉家,何不進去搜拿賊贓?”


    他拉著鍾緯在旁邊嘀咕,旁邊幾個差役聽了,眼珠頓時瞪了起來。


    搜拿贓物,可是肥差,而搜拿劉家這樣的大宅院裏贓物,更是肥差中的肥差!


    葉暢提出這個建議,正合他們心意,他們瞧著葉暢也就分外順眼:無怪乎人家葉郎君年紀輕輕就名動少府,瞧,多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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