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南直隸巡撫赴任的消息一傳出,各府州縣官員紛紛趕到蘇州府迎接。


    南直隸原設兩位巡撫,一位是應天巡撫,駐蘇州府。一位是鳳陽巡撫,駐淮安府。正德皇帝合二為一,以表達對王守仁充分的信任。此次南直隸巡撫主要職責是平倭,故而王守仁決定駐在更靠近抗倭前線的蘇州府,總領平倭大局。


    鬆江府與蘇州府毗鄰,合稱蘇鬆。


    蘇鬆賦稅之重,冠絕大明兩京十三布政司。


    盯著一兩處府城薅羊毛實屬罕見,隻能說蘇鬆太富庶了,連皇帝陛下都忍不住想要分些利。


    王守仁此次肩負重任,自然心情沉重,沒什麽心情搞大排場。


    他抵達蘇州府後並沒有待多久便去了鬆江府。作為抗倭前線鬆江府的壓力更大。王守仁直接住進了知府衙門,可憐的鬆江知府隻能搬到別院居住辦公。


    王守仁雖然官職隻是南直隸巡撫,但因為被天子欽命主持平倭大局,故而可以調動浙省福建的軍隊,尤其是新軍。


    當然福建相較於浙省、南直隸,倭患沒有那麽嚴重,王守仁主要還是要在南直和浙省平倭。


    倭寇的行事風格十分謹慎,雖然燒殺劫掠但沒有把握從不深入腹地。


    隻有極少數的情況下,他們才會殺紅了眼到腹地劫掠,但那是特例不能用來作論證。


    王守仁來南直隸前謝慎曾特地囑咐過他,對付倭寇一定不能用蠻力而是要智取。


    倭寇中有不少浙商、閩商子弟。他們對當地地形十分熟悉,故而即便麵對數倍於自己的明軍仍然可以輕巧的脫身。


    往往是明軍得知倭寇蹤跡後蜂擁而至,結果卻撲了一場空。


    王守仁的優勢是手中有新軍,但如果不能和倭寇正麵交鋒,這個優勢便發揮不出來。


    所以如何確定倭寇的位置,誘騙其出戰才是最重要的。


    王守仁看著屋內牆上掛著的厚厚的掛圖陷入了沉思。


    他發現倭寇往往會盤踞在距離沿岸不遠的小島上,這些小島大小隨著漲潮落潮變化極大,不容易被發現。再加上明軍水戰外行,不敢輕易上島更讓倭寇有恃無恐。


    這樣倭寇上岸劫掠後可以從容離開返迴小島休整。


    等過一段時間便又卷土重來,時而往複。


    要想永絕倭患,最好的辦法自然是把這些小島奪下來,斷了倭寇的退路。


    但這說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卻很難。


    畢竟很長一段時間明軍的水師都是名存實亡的,士兵都是旱鴨子。雖然這一情況在謝慎新政推行後得到了改變,但畢竟前期差距太大,不是幾年時間能夠彌補的。


    貿然調動大軍去拔除這些倭寇據點,很可能讓士兵們陷入險境。


    王守仁不是那種生性涼薄之人,要他為了所謂功績犧牲掉無數弟兄的性命他做不到。他所尋求的是用最小的損失解決掉倭患。


    “撫台大人,下官有一計,可誘使倭寇上鉤。”


    正在王守仁愁眉緊鎖之時,鬆江府華亭縣縣令任延彬朗聲獻策道。


    “哦?你說說看。”


    兼聽則明,王守仁還是想聽聽下屬們有什麽意見的。


    任縣令恭敬道:“鬆江府內有一批要進獻宮中的絹布,按說這幾日就要裝船了,倭寇可是對其垂涎三尺。要是撫台大人放出消息,那些倭寇必定按捺不住。”


    王守仁聞言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倭寇竟然如此囂張,連貢品都敢劫?”


    “撫台大人有所不知,這些倭寇窮兇極惡,什麽事情都做的出來。再說,貢品又不是沒有被劫過。”


    王守仁沉默了。這些倭寇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拚命的作惡仿佛唯有如此才能體現其存在的價值。


    “但是若是貢品真的被劫了呢?”


    那可是貢品啊,用這個作餌會不會太過冒險了?


    任侍郎歎了一聲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撫台大人不願意冒險是不可能誘騙倭寇出擊的。再說大人就對新軍這麽沒信心?”


    這話激的王守仁慍怒道:“笑話!本官怎麽會對新軍沒有信心?便依你說的把消息放出去,本官要看看這些倭寇究竟能鬧出多大風浪來!”


    “撫台大人英明!”任縣令送上一記馬屁,心裏已經樂開了花。


    要是撫台大人按照他的建議真的平倭成功,那他也是頭號功臣了,封賞升官自不必說。


    即便最後失敗了,那也是王守仁這個巡撫頂著,不會怪罪到一個小小縣令的頭上。


    ......


    ......


    倭寇是大明朝廷對東南海盜的總稱,實際上他們之間互不統屬各自獨立,往往依附本地一個大家族。


    這些大家族有足夠的財力支持走私,這些倭寇又反過來將源源不斷的財富迴饋給大家族,兩者是互利共生的關係。南直隸富商韓遵便擁有這麽一隻見不得光的走私船隊。作為本地最大的綢緞商,韓家出產的綢子絹布是最好賣的。可韓遵仍不滿意。他要的是更大的利潤迴報。這便隻有走私才能帶來了。


    韓家通過走私船隊把綢子賣到番國,再將香料等當地特產整船運迴。一次出航走私可以賺取兩次暴利,韓家嚐到了甜頭走私的也越發頻繁。


    眼下韓家一半的利潤要通過走私得到,突然之間開海禁,對韓家的影響和衝擊是巨大的。這讓韓遵惱羞成怒,下令讓走私船隊劫掠沿岸百姓,以此對朝廷示威。


    不曾想朝廷這迴竟然格外的硬氣,竟然派出一位新巡撫來南直隸督察清剿倭寇之事。


    韓遵覺得他示威的策略似乎出現了一些問題,應該更加直接的痛打朝廷的臉,讓其惱羞成怒。


    眼下便有這麽一個機會。


    鬆江府要向京師押解一批貢布。這些貢布在臨近碼頭的一處倉庫存放,若是能夠將這些貢布劫掠,大明皇帝的臉麵將蕩然無存。


    這自然是韓遵最想看到的。


    皇帝又如何?擋老子財路的就別想好過。


    他就是要讓皇帝明白,海禁不是隨便開的。你想開海禁收取重稅就要付出代價。


    故而韓遵授意走私船隊主動出擊,務必要將這些貢布在裝船北上前劫來。


    ......


    ......


    韓家雖然是南直隸鬆江大戶,可劫貢品這種事情實在是太敏感了。不可能從陸路直接發動,還是要婉轉一些叫走私武裝從海上發起。


    韓家的走私船隊駐在金山衛南的灘滸山上,此處海島較大,即便漲潮也不會全部淹沒。故而韓家在其上修建了大量的防禦工事,即便官軍發現想要圍剿也不太可能輕易得手。


    和其他走私海貿的家族一樣,韓家的船隊一樣有兩人負責。大略由韓遵的親信韓綸製定,出海走私遇到突發情況則由浪人織田惠郎決斷。這樣既保證了這隻船隊對韓家足夠的忠誠,又能夠保證船隊一直高效的出海走私。


    得到韓遵的命令後,韓綸便和織田惠郎商議了登岸劫掠的方案。


    織田惠郎覺得此舉過於冒險,可這畢竟是韓家家主韓遵的命令,他也不好違抗。


    當初他和幾名同伴遠渡重洋來到大明鬆江府,走投無路之時便是韓遵收留了他。


    “織田,如果我們從拓林登陸,避開金山衛是不是好一些?這樣就可以直奔南橋碼頭。”


    王綸對鬆江府的地形極為清楚,他明白貢布要想運送到京師就必須在南橋碼頭裝船,隻要他們能夠趕到南橋碼頭就有很大可能截獲貢品。


    唯一的問題是官軍會不會設下埋伏,等著他們上鉤。


    織田惠郎抿著嘴唇,默然不語。


    他並不喜歡多說話,比起嘴上吹噓,他更習慣依靠手上的那柄刀。


    良久,織田惠郎才歎息一聲道:“如果真的要去,也隻有這條路可走了。不過我需要你確定一件事,那就是兩處衛所的官軍不會主動出擊。”


    王綸點了點頭道:“這點織田你大可放心。南橋在金山衛和青村中前所之間,屬於轄區重疊處。在我們大明有一句話叫‘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有重疊便有扯皮,沒有人會爭著搶著去巡邏管理這一片區的。唯一的武裝可能就是南橋碼頭的小股軍隊了,但那也隻有幾百人,根本不足為懼。”


    織田惠郎長長吐出一口氣,麵上露出輕鬆的神色。


    “這樣便好,我倒不是怕大明官軍,跟他們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他們的實力我還是清楚的。我怕的是暴露東主的身份啊。”


    織田惠郎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


    韓家的這隻走私船隊,船員並不都是浪人武士。實際上,整隻走私船隊隻有十幾人是浪人真倭,其餘一百多人都是韓家的家仆。


    這些家仆都是在官府登記備案的,一旦被人看到樣貌很可能會給韓家引來大禍。


    “恩,織田的話有道理,故而我們這次隻要截獲了貢品便立刻返迴,衛所官軍肯定反應不過來。這樣隻要上了船,他們就望塵莫及了。官府沒有證據,即便看到了幾個韓家家仆又如何?總不可能拿著畫像去韓家找老爺興師問罪吧?”


    在韓綸看來,衛所官軍都是一群慫包軟蛋。他們對大海有一種莫名的恐懼。隻要見到那深藍泛黑的海水,這幫官軍的腿肚子就會打顫,根本不可能乘船追擊的。


    “好,既然如此,我們便按照計劃明日一早乘船從灘滸山出發,登陸拓林,直取南橋!”


    織田惠郎也是一個爽利的性子,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會拖拖拉拉。當初韓遵正是看中織田惠郎的性格,才會把走私船隊交到織田惠郎的手上。


    ......


    ......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韓家在小島上駐紮的一百多人便都跳上小船朝對岸劃去。


    之所以沒有用出海走私的大船,是為了不輕易暴露目標。


    他們的目的明確,沒有必要在劫掠貢品的過程中暴露自己。


    一百多人乘著十艘小船迅速向對岸靠近,由於今天海上起了大霧,本就很小的目標更不容易被發現了。


    織田惠郎和韓綸同在一艘小船上。


    韓綸神情輕鬆不時捋著胡須,織田惠郎卻是愁眉緊鎖,右手緊緊握著倭刀的刀柄。


    這是職業武士的本能反應,在執行重要任務時身體會緊張起來調整到最好狀態。


    很快,小船便紛紛靠岸了。


    在十幾名真倭的帶領下,一百餘名假倭紛紛跳下了船,踩著浪花狂奔上岸。


    他們對這片土地再熟悉不過了。這是生養他們的土地,他們也從中攫取到了無數財富。


    很快,所有倭寇便都衝進了距離海岸不遠的一片灘塗地,隨後繞過一片低矮的紅樹林來到一處被行腳商人踏出來的小道上。


    “織田,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便是南橋碼頭了。”


    韓綸興奮的說道。


    一切比他想象的還要輕鬆,從登岸開始他們就沒有受到過任何阻力,照著這個勢頭看,截獲貢品如探囊取物啊。


    沒有人比韓綸更清楚自家老爺對這批貢品的看重。要是他真的能夠截獲貢品,在老爺心目中的地位必定會大大提升。如此一來調迴韓家任職大管家也不是沒有機會。


    老實說,主管海商走私比做韓府大管家賺的隻多不少,但這些年下來韓綸有些疲憊倦怠了。


    整日在船上待著,抬頭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那種孤獨和落寞把他逼得有些發瘋。


    故而他想要改變,他想要迴到鬆江府抱著自己的婆娘享受接下的人生。他賺的錢已經足夠揮霍,沒有必要繼續在刀口上舔血。


    而織田惠郎也有自己的打算。


    在他看來,截獲貢品對船隊的名氣有很大提升作用。其餘海盜船隊最多隻是劫掠一番沿岸百姓,連官府官倉的主意都不敢打。


    韓家船隊要是截獲了貢品,在圈子裏一定會名聲大噪,成為龍頭一般的人物。


    這是織田惠郎夢寐以求的。


    他一直希望把在東南沿海的浪人武士聚集在一起,成立一隻自己的船隊。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浪人們對大明沿海州縣地形不熟悉,而且沒有足夠的資金組建船隊。


    但這麽多年下來,他們對大明的地形已經足夠熟悉,也攢下了不少銀錢,為什麽不組建一隻全部由浪人組成的船隊進行走私呢?


    給大明海商做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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