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渝沒迴所裏,直奔船廠。


    小薑家離得遠,吃住都在船廠的工棚,黃江生平時也在這兒落腳。


    在涼棚下等了十幾分鍾,小薑和黃江生迴來了,一個吃著冰磚,一個手提用草繩串著的豬肉,看著有二斤。


    小薑愣了愣,迎上來問:“鹹魚,你不是公安麽,剛才怎麽跑白龍港去賣蘆稷了!”


    黃江生走過去看看綁在車上的蘆稷和秤,笑道:“剛在售票室門口賣蘆稷,一轉眼又到這兒。公安同誌,你怎麽跟我在北疆種地時一樣,出工一窩蜂,收工快如風。”


    “我是來找你們的。”


    “找我們做什麽。”


    “白龍港認識我的人不多,我剛才是在售票室門口執行任務的,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是公安。”


    小薑趕緊吃掉剩下的冰磚,嘴都顧不上擦,好奇地問:“執行什麽任務。”


    韓渝搖搖頭:“保密,不能說。”


    黃江生把肉遞給表弟,坐下道:“放心,我們不會亂說的。其實我早想到了,不然剛才在售票室門口也不會裝作不認識你。”


    “謝謝。”


    “這有什麽好謝的,有沒有吃中飯,沒吃一起吃。”


    “我迴所裏吃,剛才的話不能不當迴事,我們領導讓我轉告你們,如果泄露出去是要追究責任的。”


    “這些我懂。”


    “小薑,你呢?”


    “知道,我又不是個喜歡亂嚼舌頭的人。”


    小薑說是電焊工,其實是來做學徒的,與韓渝年紀相仿,韓渝又是公安,他很願意跟韓渝交朋友。


    “別迴去了,跟我們一起吃,今天稱了肉,我表哥早上還釣了幾條魚!”


    “是啊別迴去了。”


    黃江生在東海做小買賣時,總是被公安和聯防隊員查。


    現在販雞蛋販米,一年有大半年在白龍港,覺得“強龍不壓地頭蛇”,需要一個“靠山”,哪怕眼前這個“靠山”看上去有點小。


    “那我就不跟你們客氣了。”


    韓渝也不矯情,欣然答應。


    如果執意迴去就是不給他們麵子,再說拖輪在他們這兒,要修好幾個月,有的是機會還人情。


    “這就對了麽,又不是外人。”


    黃江生示意表弟趕緊去燒飯,掏出香煙笑道:“魚我都燒好了,飯也蒸上了,再燒一個紅燒肉,很快的。”


    “又是魚又是肉的,是不是發財了改善夥食。”


    “賺點辛苦錢,發什麽財。”


    “上次收的雞蛋都運走了?”


    “運走了,已經賣差不多了。”


    “這麽快,你什麽時候迴去的,我怎麽不知道。”


    “我沒迴去。”


    “你不迴去怎麽賣?”韓渝不解地問。


    黃江山彈彈煙灰,解釋道:“從北疆迴來的不止我一個人,有好多兄弟姐妹。他們跟我一樣都是‘口袋戶口’,都沒工作。我在這邊收蛋收米,他們在那邊賣,五六百斤雞蛋,兩三天就能賣完。”


    “這麽說你是搞批發的大老板!”


    “什麽大老板,大家都不容易,隻能相互幫襯。其實我剛做這買賣的本錢,都是他們幫著湊的。”


    “有多不容易?”


    “沒戶口,沒工作,沒地方住,甚至吃了上頓沒下頓,隻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自謀生路。”


    黃江生一連抽了幾口煙,苦澀地說:“自謀生路也就罷了,可在人家看來我們是北疆人,不是東海人!走在馬路上,要是讓人家知道你是北疆迴來的,看你的眼神,跟看從勞改裏放出來的人一模一樣。”


    韓渝低聲問:“瞧不起?”


    “嗯,人家知道你是從北疆迴來的,總是有種貶視。可我們去的時候很光榮,都是戴著大紅花去的。現在倒好,像是勞改迴來的。”


    “在陵海沒人看不起你。”


    “也有人看不起,把我當盲流。”


    “怎麽可能,再說你現在的生意做得蠻好。”


    “現在還行,剛迴東海時才難,為迴東海把北疆那邊能賣的東西都賣了,那點錢很快花完了,隻能找了輛黃魚車,晚上去碼頭接客。從十六鋪一直拉到中山北路,那麽遠啊,就賺兩塊錢。”


    黃江生深吸口氣,接著道:“大冬天騎黃魚車都騎得一身臭汗,把人家送到地方,汗水還在衣裳裏頭,那個冷簡直沒法兒說。


    半夜三更,還有公安和聯防隊查,攔住問黃魚車哪裏來的,證照齊不齊,然後就把車子收走。”


    韓渝沒想到他吃過這麽多苦,禁不住問:“後來呢。”


    “隻能想其它辦法,膽大的擺康樂球盤,隻要有人玩,擺兩個康樂球盤,一天一夜就能賺一百塊。這什麽概念,人家一個月工資才多少。我沒本錢,膽也小,隻能去賣水果。


    一起迴來的兄弟有的賣螺絲、賣布,做油墩子,做蘿葡絲餅。後來賣水果的多了,就擺地攤,賣內衣內褲。早上五點鍾在中山路小菜場擺攤,一起擺攤的都是知青。


    有西江迴來的,有從南雲迴來的,像我這樣從北疆迴來的最多。六七個人擺攤,起碼有兩三個人是北疆迴來的。同病相憐,相互幫襯。”


    黃江山扔掉煙頭,又笑道:“有一次我一個人出攤,遇上幾個小流氓,想白拿內衣褲。我賺點兒錢容易嗎,他們還要白拿,我氣不過,舉著秤砣要跟他們拚命。


    旁邊的人嚇壞了,拉著小流氓,說小老弟,你也不看看他是什麽人?他是北疆人,別看他今天一個人在這兒擺攤。你隻要動手,馬上有一幫子北疆人來把你打扁。小流氓一聽嚇壞了,馬上走人。”


    韓渝沒想到他的經曆如此坎坷,下意識問:“再後來呢。”


    黃江生苦笑道:“我是八二年迴來的,剛開始想著先活下去,政府早晚會讓我上戶口,給我們安排工作。


    結果老幹部平反昭雪坐位子,右派分子摘帽子,資本家補票子,我們這些知青還是老樣子。


    再後來從各地跑迴去的知青越來越多,小生意都越來越難做,我想到販雞蛋販新米。其實主要是販新米,隻要有本錢,隻要能把新米運過去,肯定能賣得掉。”


    韓渝笑問道:“新米在東海很好賣?”


    “當然了,東海人吃了十幾年陳米。”


    “東海沒新米?”


    “有啊,但糧食局要儲存,每年都是收新米賣陳米,計劃供應,不想吃就餓肚子。東海人想吃新米和粳米,隻能去黑市買。”


    見韓渝一臉不可思議,黃江生又笑道:“在東海,糧食局比公安局厲害,因為人要吃飯。誰家住哪兒,幾口人,一個月多少糧油計劃,全在糧食局那兒。公安局想找個人不一定能找到,但糧食局肯定能找到。”


    韓渝笑道:“你是編外糧食局長啊,幫著改善東海人民生活。”


    “鹹魚,不是吹牛,我不但改善了好多東海人的生活,也解決了十幾個知青的就業,東海那邊有十幾個兄弟姐妹全靠賣我運過去的米和雞蛋養家糊口呢。”


    “你有沒有成家?”


    “成家了,去年結婚的。”


    “你愛人在哪兒工作。”


    “她在海豐農場,在農場幹著也沒什麽意思,我正在找房子,等租到房子就讓她過來。”


    “海豐農場在哪兒?”


    “在你們江南省啊,鹽海你應該知道吧,那邊有個勞改農場歸東海管,政府把沒地方安排的知青都安排去那兒了。”


    “你們東海在我們江南也有地方啊!”


    “不光在你們江南有,在徽安也有飛地。”


    ……


    聊著聊著,紅燒肉做好了。


    小薑把飯菜端上桌,招唿二人洗手吃飯。


    兩個葷菜一個湯,黃江生吃菜吃飯就是不喝湯。


    韓渝覺得很奇怪:“不喝湯怎麽吃得下去飯?”


    黃江生吃完嘴裏的肉,笑道:“北疆不種水稻,吃不著米飯,頓頓都是饅頭、窩窩頭,苞米碴子。


    冬天沒青菜,除了白菜就是蘿卜,青黃不接的時候,連饅頭窩窩頭都沒得吃,頓頓蘿卜湯。”


    “喝膩了?”


    “早上喝湯迎朝陽,中午喝湯暖洋洋,晚上喝湯淚汪汪,真喝怕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喝湯。”


    他很不容易,吃過的苦簡直難以想象,能幫就應該幫一把。


    而且在白龍港沒什麽朋友,所長四十二,指導員五十七,老章五十四,除了工作上的事,跟他們沒什麽話說。


    韓渝真有些寂寞,也需要朋友,抬頭道:“黃哥,我家原來在航運公司,其實現在還屬於航運公司,我迴頭幫你問問航運公司的朋友,都有哪些船跑東海。”


    “你家是跑船的?”


    “嗯,我爸和我哥他們都在江上跑船。”


    運輸是最頭疼的……


    得知韓渝竟跟航運公司有關係,黃江生欣喜地說:“那就拜托了,雞蛋和新米不一定在這兒裝船。如果江上有船去東海,我可以把雞蛋和新米運到江邊。”


    “舉手之勞,談不上拜托。”


    想到所裏不但要給船民辦證,也要給有且僅有的幾個沿江沿河單位的外來人員辦暫住證,韓昕說道:


    “黃哥,你在陵海主要在船廠落腳,船廠屬於我們沿江派出所轄區。等過幾天所裏不忙,你帶上你的‘口袋戶口’,去我們所裏辦個暫住證。”


    “行。”


    “鹹魚,我要不要辦?”小薑下抬頭問。


    韓渝笑道:“你又不是外地人,你不要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濱江警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卓牧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卓牧閑並收藏濱江警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