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校對,五一要超級快樂!)


    過了六十以後,老馬常愛構想自己的葬禮:在哪裏操辦誰來主事、哪些人要請哪些人絕不能來、誰寫挽聯挽聯寫什麽、吃的什麽葷菜喝多貴的酒、埋在哪片坡上墳頭用什麽瓷磚、棺材花多少錢棺材裏放什麽物件兒……


    從記事起老馬便開始接觸人的離世——街坊的、宗親的、陌生人的,至少一年一場,等到十七八歲的時候,他對死亡的認識僅停留在一頓豐盛酒席的層麵上。中年以後,老父母及重要親戚的去世,成了一件與他相關且須大辦酒席的事兒,那時候死亡於他而言意味著承辦酒席而非吃酒席了。後來,他過完中年步入晚年,一路不停地送走各種各樣與他相關或無關的人,以至於老村長對死亡和葬禮早已麻木,認為這是一件實際上與自己毫無瓜葛的必然事件。畢竟,老馬比同齡人既健康、能幹、富有還樂觀、剛正、活泛。


    今年他已經過了七十了,直到最疼愛的人突然離世,他個老漢才真正開始用心琢磨死亡這樁事。人對死亡的看法本質上決定了他的人生高度,觸手死神越早的人開悟得也越早,奈何方圓上千年流傳的神話與信仰、鄉野傳承的習俗與觀念淡化並麻痹了鄉裏人對死亡的認知,閉塞與愚昧趁勢煽風點火,匱乏與偏執得空興妖作怪,由此更束縛了鄉裏人對生死和生命的理解與超脫。


    近來,與死神不時擦肩的老馬常常思索:一個人該有多強大或多木訥,才可以淡然地接受至親的離世抑或是平靜地迎接自己的終結。想象一下:蒼老得端不起杯子、顫抖得邁不出腳、昏沉得言語不清……年輕的光鮮靚麗與中年的優雅得體轉眼消逝,一生苦求的浮華優越與紅日青雲也失去意義。最終,隻剩滿身皺巴巴的皮囊,嘴裏喘著惡臭的氣息,指甲縫藏著陳年的汙垢,胸前粘著隔夜的麵片……愛人先一步離去,兒子驀地也走了,父母、兄弟、老夥計早已不在,好強了七十年,最後留下了什麽是可以妥妥揣在手心裏的。


    迴首過往,好過、糟過,怒過、悲過,挨餓過、揮霍過,得意過、受驚過,努力過、敷衍過,拚命過、放棄過……到底,不過平庸。老馬這一輩子,說不來功成名就,談不上死不瞑目,隻歎平庸這一判詞有點酸,眼見奔八了還能怎樣?老人瞪天一歎,歎好容易歲數捱到這裏,白發人豁地痛失愛子,掰扯命運時怎得咽下這口氣。一生硬氣奮力,難抵晚年痛心。


    褶皺的老人沒有力氣和理由再去維持過去的執拗跟傲氣,也沒有心情再規製自己的往後或往後的自己,他不想讓自己——一個糟老頭子——的晚年生活變成一件讓周圍人操心得有些叵煩的事兒。可目下,老馬著實不知該如何往下活著了。於老馬而言,叩問生與死,是不是來得太晚了?他想擺脫過去的那個自己,七十一歲了,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正月初一的天空萬裏無雲,老馬麵朝西北雙眼深邃,靠在樓頂的水泥台子上,兩手抱著水煙袋遙望南國的中天赤日。


    “五千八加五百——六千三,六千三加五百——六千八,六千八加八百——七千六,七千六加……”午飯後,仔仔麵朝藍天戴著墨鏡躺在躺椅上,正在計算自己和妹妹兩人的紅包。


    “ohmygod!godgod!你紅包一萬多啦!憑什麽呀?憑什麽!何德何能?你竟然收的紅包比我多!”算完紅包兩下對比,少年心態崩了,兩手舉著兩部手機連連高唿,引得老的小的全望向他。


    “那是我的錢!我的錢!爺爺我的錢……”漾漾欲奪手機,仔仔眯著眼還沒算夠不給。小姑娘五歲不到竟知道紅包在手機裏、手機就是壓歲錢的道理。


    “給她!趕緊給她!”老馬挪開水煙袋朝仔仔說。


    “給!給!比我多收三千多的紅包還這麽小氣!我是替你算賬呐又不是偷轉你錢!這麽小心眼!憑什麽你收的紅包比我多?因為你年齡小還是因為你是女的?怎麽女的這麽好賺錢呢!”仔仔心裏極不平衡。


    “別胡說八道!”老馬在不遠處製止。


    “哼!就比你多!爸爸媽媽和奶奶、姨姨……他們喜歡我不喜歡你!”漾漾拿迴手機,兩手摟著抱著嗬護著,扭著屁股蹦躂到爺爺腿邊,小孩狸貓仗虎威,迴頭朝哥哥肆意地做鬼臉。


    “哎時運不濟!時運不濟!爺爺,漾漾比我多收三千七百塊錢的紅包!快吐血啦我!氣死了!這什麽世道?怎麽小的比大的收得多?”少年義憤填膺。


    “你收了十六七年的紅包,她長這麽大才收了五迴!誰虧?”老馬走過來坐在仔仔腳邊的椅子上。


    “你說的好像她以後不收紅包似的!再過兩年我想收也收不到了,她還能收好多年呐!現在這物價水平和紅包行情,跟我小時候能一樣嘛!我擱她這麽大的時候收一兩千了不得啦!她可好,今年收了一萬多的紅包!氣死人啦!”大年初一,少年委屈。


    “爺永遠給你發紅包,以後多補給你點兒!”老馬擠著眼輕拍少年的腳腕安慰他。


    “這還差不多!要不然屈死啦!”


    “咦?你說什麽?爺爺你說什麽?”小不點兒聽到了,沒太理解但預感有內1幕,於是趴在爺爺腿上求真相。


    “沒什麽!爺爺說晚上給你哥哥做……煎雞蛋、土豆絲呐!”老馬不懷好意地笑了。


    午飯後爺三個在頂樓上曬太陽,仔仔搬來折疊躺椅,正月天穿著短褲、戴著墨鏡曬日光浴;老馬為了漾漾搬來墊子、玩具、薄被、水杯、毛巾等等一箱子的東西。今天可美了一個狗尾巴草,大年初一一睜眼,床頭掛著個兔子模樣的古怪可愛紅燈籠,下床一出門,爺爺先給了一千元的壓歲錢。吃完豐盛的早餐,小孩開始陸陸續續收八方紅包,一直收到此時此刻,拿錢的快感簡直不要太好,小孩嘚瑟得跟喝醉了一樣沒個正經相。


    玩了一會風箏,漾漾又跑到爺爺跟前查看紅包,一開手機沒有紅包可點收,機靈鬼有點小失落。見哥哥戴著墨鏡、聽著音樂、枕著雙手的樣子格外瀟灑,小人兒心生羨慕,走過去也要睡躺椅。擠來擠去,仔仔硬是不讓。


    “要上來,先給錢!躺一次兩百!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別說我一天天老欺負你!”仔仔高高在上。


    “嗯……嗯……”漾漾坐地上一邊朝爺爺撒嬌一邊打哥哥的膝蓋。


    “給她坐一下嘛!挪半個屁股的空子就夠了!”老馬求情。


    “不行!我扛上來的躺椅,我說了算!要上來可以,先掃碼付款!躺一次兩百!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少年說著翻過身,不搭理老小。


    “嗯——”漾漾又撒嬌,這迴竟掉下了一顆淚。


    “哎……”老馬心疼,拿過手機給仔仔轉了兩百。


    “付款了!趕緊讓她躺一會兒!寶兒趕緊去!”老馬在中間推搡、調動。


    “這還差不多!”仔仔一查錢到賬,喜得立馬磊落起身,轉而到墊子上曬日光浴。


    漾漾爬上躺椅,滾來滾去,好不快活。喜滋滋吐著舌頭睡了十五秒,忽然坐起來問:“爺爺你給哥哥錢……是我的壓歲錢嗎?”


    “哈!嘿嘿嘿……不是!是爺爺自個兒的!”


    老馬笑破了音,然後假裝無私地舉著手機給財迷看,惹得仔仔也笑了。


    午後的太陽特別暖和,此刻樓頂的溫度飆到了二十五六,穿得很厚的老馬躺在墊子上一轉頭打起了唿嚕。這幾天日子不順,爺爺的白頭發多了一倍,少年扭頭望著憔悴的爺爺,一時間格外心疼。他悄悄坐起來照看妹妹,不願她打攪爺爺睡覺。


    樓頂光線直射,照得人睜不開眼。藍天白雲之下,老馬一邊抽煙一邊看漾漾滾鐵環。咕嚕咕嚕咕嚕——漾漾模仿鐵環滾動的聲音在咯咯笑,滾到頂樓西邊時,老馬瞅見一人也在抽煙。三十三樓的東西風將那人的煙味送到老馬鼻前,那煙草味兒聞著有點熟悉。


    老馬坐在石灰台子上抱著水煙袋眯著一雙眼,不停地朝那人瞄,越瞄越像興邦。那人點燃第三根煙以後,將煙蒂朝天煙頭朝地,青煙嫋嫋隨風奔馳——這動作咋看著這麽眼熟呢?老馬越看越入神,不防備那人忽地轉頭望向他——原來正是興邦,老馬心裏咯噔一下。前兩天桂英女婿打電話說桂英她大哥死了,老馬如今見著活人心裏嗔怪,怎麽桂英找的女婿還有誆人的毛病呢。


    “邦?邦?邦啊?是你嗎?”老馬開口問話,那人不答,冷冷地繼續抽煙。


    “誒?”


    老馬五官僵硬,明明是興邦為什麽不應他。老人右腳骨折走不過去,於是又喊:“邦?是你不?”


    “大,是我。”那人滅了煙,踩著煙頭走過來。


    “哦!”老馬放下老大一顆心,原來兒子活著呐。


    “你去哪了呀?”


    “我迴去了。”


    “迴哪兒?”


    那人不答,深深地低下頭。


    “迴哪兒呀?咱陝西嗎?”


    “不是。”那人搖搖頭,轉過身背對老馬。


    “那你迴哪兒了呀?”老馬雙眉緊皺,一顆心扭得跟風幹了似的——疼。


    “邦你到底去哪了呀?你迴哪了呀?”老馬追著問,那人再也不答。


    仔仔見爺爺睡著了嘴裏嗚嗚嗚地亂叫,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連漾漾也坐起來盯著爺爺合不攏嘴地嗯了一聲。仔仔叫了好幾聲叫不醒,拍臉蛋、搖身子、拉手指也整不醒來,最後直接使出勁兒拍打爺爺的大肚腩。啪地一聲,把一個老馬從糾纏的夢中驚慌拍醒。


    今天馬家屯裏家家紅對聯在拜年,唯獨老馬家貼著白對聯過白事。桂英想來也清爽,每次迴家最反感的正是應付那群不遠不近不生不熟的親戚。眼下不辦葬禮了,但按習俗,頭七之內,披麻戴孝的他們絕不能進別家門。如此正好,三家人落個大清閑,喪事新年合夥半——一半悲五分喜。三個媳婦每天應付三頓飯綽綽有餘,得空了不停地朝桂英詢問小孩上學、孩子近視、城裏生活、大學費用、大專專業等諸多問題;老人們得空了糊紙花、剪紙錢、催促後事必辦的事項;弟兄們一碰頭抽煙喝茶吹牛皮、喝酒劃拳比收入;娃娃們在院子裏追逐打鬥嬉嬉鬧鬧。


    一大早朝一家老小發完紅包,馬桂英終於安閑下來,等老二、老四和老五去祖墳為大哥打墓出門後,在六個孩子的攛掇和帶領下,她以采野菜為名跟致遠下鶯歌穀玩去了。下穀後,冬日的鶯歌穀別有一番風情,桂英和閨女們處處拍照留念,致遠隻恨沒有把專業相機背過來。


    可憐王福逸,這兩天給桂英發了好多信息沒收到一條迴複,執著的他還不忘朝桂英兒女每人發去一個大紅包。人一迴屯哪會時時處處看手機,何況大過年的大家族人多熱鬧、後事上事多無暇,馬桂英一會兒童心未泯跟孩子們打成一片,一會兒跟嫂子弟媳拉起家常來大荔話說得比本地人還溜。


    悲慟還在,隻是深埋心底。大哥去世恍如上一輩子的事情,車禍、住院、迴家、昨天鬧事、取消喪事、今晨打墓,樣樣種種目不暇接好似大夢一場。人心態一換,世界的色彩轉瞬亦改。


    “爺你要保佑我!婆你要保佑我!大你得保佑我!大媽(指桂英母親)你更得保佑我!爺你要保佑我!婆你要……”


    “哎呀土地爺你要保佑我!觀音菩薩保佑我!關公爺得保佑我!秦瓊你更得保佑我!尉遲敬德保佑我!先人祖宗保佑我……哎呀土地爺你要……”


    大年初一,下午一點,馬興才跟何致遠正在地裏挖墓穴。兩人十一點來到陵墓接過三兄弟的棒開始打墓,待興盛、興波、興成三兄弟一走,馬興才先跪拜祖宗,然後朝四麵神鬼各拜了三拜,最後才開始幹活挖土。兩人又鏟又耙,幹了兩個小時跟沒動彈一樣。一來是因為挖到凍土,地硬土封很難挖,二來是因為兩人心態不太好。


    馬興才這人嘴上厲害,實際上膽小如貓,每鏟一下土嘴裏必念一句“誰誰誰保佑他”。大太陽掛在腦門上,興才依然嚇得哆嗦,這般模樣哪使得上勁。何致遠起先挖得很賣力,奈何城裏人力氣短,很快渾身酸軟,加之興才在邊上一直嘟囔一直嘟囔,整整兩個鍾頭嘴皮子沒停過。聽到此刻,何致遠終於憋不住了,大笑起來。這一笑,身子更沒力了。


    “你還笑得出來?”興才翻出白眼仁。


    “有什麽怕的呀?你這會磕的頭、念的經比挖的土都多,嘿嘿……嗬嗬……”何致遠扶著鐵鍁笑得失聲。


    “哎呀英英他女婿你嫑笑了,笑得我瘮得慌!”興才將袖子撩起來讓致遠看他渾身起得雞皮疙瘩。


    何致遠一瞧果真如此,再次笑得捂住肚子,渾身散架。


    “哎……我看算球咧!咱迴去吧!你這樣子也不像幹農活的料!”馬興才見桂英女婿一直笑,笑得迷人更瘮人,於是提出想迴去。


    “嗬嗬哈哈……”致遠指著興才還在笑。


    “迴迴迴!挖個錘子墓?明天不跟你來了!給我換個人!這垣上不幹淨的東西多著呢!趕緊迴!天快黑了!”興才扛起鋤頭和鐵鍁要走。


    下午兩點,豔陽高高照,致遠一聽興才說“天快黑了”,直笑得噴唾沫。


    “看你這樣子——怕不是傻了吧?你幹活還不如你媳婦呢!打個錘子墓,明明能雇人非要自己打!他媽的弄得我腿軟,再整會還不尿出來……哎你等下,我撒個尿去!”興才自知理虧,小聲嘟囔,將鍋甩在女婿身上。


    這一刻何致遠終於明白為何在找打墓人的事情上馬興才那般用力。瞅著興才去地裏撒尿,何致遠望著他的背影,頓時覺得有點可愛。


    不到兩點半,兩人扛著家夥事兒迴來了,家裏男女老少個個質疑。致遠不說話,隻搓著臉悶聲笑。興才一嘴胡說扯東扯西,最後見堵不住眾人的嘴,才承認自己因害怕腿發軟使不上勁,惹得全家老小指著他又批鬥又嘲笑又責罵。最後弟兄們商量著明天五個男人八點出門打墓,中途讓人送飯,下午三點一起迴來。


    “初一一早,祝福先到,祝你不老,快給紅包!”


    “春來中國,喜事多多,紅紅火火,紅包給我!”


    “三陽開泰,五福臨門,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初一一早,祝福先到,祝你不老……”


    大年初一上午十點,省界內外的高速公路上有點熱鬧。好多小娃娃、小學生三三兩兩出來拜年,每人手捧一個袋子,一見大人笑嘻嘻作揖大喊:“初一一早,祝福先到,祝你不老,快給紅包!”


    孩子們逢人即喊,一路念詩一般唱唱跳跳好不快活,給紅包的喊兩句不給紅包的喊三句而後笑盈盈跑開。路上人苦悶多日,被這麽一股喜洋洋的新春氣砸到,誰不識趣給個紅包?五塊的、十塊的、一百的隨心給,孩子們一收到大紅包立馬蹦跳大喊,將連日來高速路上被滯留的喪氣陰雲輕巧撥開。好心情被打開以後,車裏的大人們、老人們紛紛出來相互拜年、抽煙熱聊、分享食物、扭腰運動,真如春節在外度假一般愜意。


    眾城會一眾人今天幹糧和水消耗得也差不多了,好在初一這晚他們通過邊界檢查,晚上十一點被分配到了市內酒店裏gl。gl的十四天裏好吃好喝好好睡覺,在安靜隱蔽中過完了一個新年。雖不能與家人團聚,但這十多天的休息倒是緩解了一年的疲憊。會務的餘倩心血來潮在網上開始直播自己的gl生活,吸引了不少人的關注;蔣民義每天定時定點給妻女和老父親打電話,這種隔著距離的視頻長聊反倒讓他跟家人更親密;花海洋趁機研究股票,gl的十四天他快進快出賺了四萬多;編輯童勇俊每天在電腦上刻苦學習,為自己今年的在職研究生考試做充足準備;司機張師傅每天在小房子裏咿呀高歌,將自己這些年愛聽的愛唱的輪迴唱了幾十遍,還在群裏揚言他要參加什麽歌唱比賽……人們在空閑時間中的行為舉止,更能反映出他們對生活的態度和對生命的追求。


    包曉星大年初一一早給兒子穿好新衣服,吃過餃子開始拜年。誰成想無論她如何勸說,兒子學成始終不願下炕出門,惹得哈哈和香香也在炕上拉扯。學成守著角落的煤球和年年麵無表情一動不動,曉星無奈選擇尊重,自己出門跟嫂子們拜年去了,留下三個孩子一貓一狗在熱炕上玩。


    除夕夜看春晚太興奮很晚才睡,以至包曉棠今天起床時已上午十一點了。家裏一團亂糟糟,昨天半拉子的年夜飯還堆在廚房等著清理,曉棠吃完早午餐才想起缺耳還在家裏,去廚房看時小貓正躺在烤箱防塵墊上麵睡覺。要不要收養缺耳?女人還來不及思考,兩手搶先一步在網上開始尋找貓窩、貓糧、貓砂盆了。采購完後做了一個臨時貓窩,然後煮肉喂貓,最後清理廚房。忙忙碌碌的大年初一如此過完了,女人還不知自己視頻大火的事情。


    今年過年絕大多數城市規定不能走動,任思軒無聊時狂刷小視頻,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刷到了那條名為“大齡單身女狗的年夜飯”的火熱頭條。第一遍刷時看到博主“小姨做的家鄉菜”的正臉時,仿佛被錐心一般,他認出了那是包曉棠,連頭上的發卡也認出來了,但是不敢相信。第二遍刷視頻時他將博主的正麵照全部截圖,然後放大細看,果然是美女同事包曉棠——如假包換。第三遍刷視頻他開了彈幕,看到熱評莫名被逗樂,一個人在房子裏傻乎乎地笑。第四遍再看時思軒發現曉棠的廚藝果然不錯,尤其是她認真做飯的樣子男人怎麽也看不夠。


    摩拳擦掌,滿臉通紅,這一刻,任思軒才明白自己對那個辦公位對麵的同事有非分之想——很久很久。難怪,他給曉棠發拜年短信時猶猶豫豫,對別人非也;難怪,他一直纏著曉棠下午去喝咖啡,永遠自己付賬;難怪,自己總是忍不住地偷看她,在辦公室公然偷看。心動太早,知覺太晚。思軒在自己房裏唉聲歎氣,走來走去,最後又跳到床上開始翻看曉棠的其它視頻。


    冰箱上長長垂釣的綠蘿,綠蘿下是鋪著灰白條紋的餐桌,餐桌上靜靜綻放著粉色百合,百合邊是櫻桃木色的實用碗櫃,碗櫃對麵坐落著幹淨光亮的白色鞋櫃,鞋櫃挨著淺綠色的棉麻沙發,沙發過去是用心設計的置物架與小書桌,書桌配著一把質感好顏色好的小藤椅,藤椅對麵的白牆上貼著精心挑選的電影海報與清新油畫,油畫過了便是她家的小廚房。整齊而有序的廚房裏配置白色櫃子、石紋灶台,灶台兩側掛著精致好看顏色一體的廚具……任思軒看不夠,像個偷窺狂一樣一遍一遍地欣賞曉棠的小屋子。


    二三十平的出租屋,曉棠竟收拾得那般美妙——溫馨的植物、淡雅的軟裝、一體的現代北歐清新風。真是個用心生活、擁抱當下的好女孩,任思軒禁不住嘖嘖稱歎。再刷視頻時,他被曉棠對待貓咪時軟糯糯的性格、備菜做飯時淡定從容的樣子、解說飯菜時有條不紊的思緒所征服,他從沒想過這一生要娶個何種性情的姑娘,隻是忽然間有了目標——包曉棠正是他要娶的女孩。


    龐大的想法嚇壞了男人,他渾身燥熱地在房裏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怪異扭曲的表情跟火花似的狂蹦。


    可憐曉棠,幹完活一閑下來,又想起了那個王福逸。想他的聲音、想他的容顏、想他的神態……相思中女人直接上網去搜王福逸的名字,挨個點擊瀏覽,果真讓她找著了幾張王福逸參加活動時的圖片。女人截圖保存,視若珍寶。:筆瞇樓


    “喂?老哥,你這年過得咋樣呀?”


    下午六點,鍾能從街上迴來,渾身盛氣地朝老馬打視頻電話。


    “湊活,準備做飯呐!給娃兒弄點煎雞蛋、土豆絲,再熬點粥啥的。”老馬望著灶台說。


    “哦呦!你現在還會做土豆絲呀!”鍾能舉著電話提著缸子驚訝無比。


    “沒辦法,兩孩子要吃飯呐!要再給病啦,我可受不起這驚呀!”


    “沒事的,你沒帶過小孩,娃兒發高燒很正常!隻是擱在眼下看病有點困難。行了不說你了,說說我吧!你可知我現在一月多少錢?”鍾能見老馬有氣無力,於是將話題扯到了自己身上。


    “多少?”


    “六千塊!六千整!yq加過年弄得街上缺人,管事的讓我找人,我沒找著,最後我自個兒把那活兒接下來了,人家直接給我漲了兩千!你想我一農民,現在一月拿六千,我看現在好些大學生還沒我工資高呐哈哈哈……”鍾能正炫耀著,一提起大學生羞澀地嘿嘿笑。


    “你還記得前陣子你差點栽倒嗎?可別累著了!”老馬提醒。


    “沒事!現在街上垃圾少,活多,不重!我今早給我兩孫子一人發了一千的壓歲錢!等我這月工資發了,我再給他們元宵節包個大紅包!往後!我六千塊的工資,足夠養我梅梅上大學了!我叫她在學校別打工,上大學就好好學習,娃兒還不聽!還叫我別太辛苦,哎……我梅梅太懂事了,過年給我買衣服、買湯鍋、買枕頭,可惜快遞停運了!我年後再問問那管事的,看還有沒有缺的活,要再有活的話那我工資更高!不光能把鋪子租金交了,還能把我爺倆養活咯。我看我最近身體也可以,還能再幹個七八年,老哥你算算七八年我能賺多少?去!我能把我梅梅供到研究生、博士生!倘老天爺給個人情,那我還要看著我成成上大學呐哈哈哈……”鍾能說起未來的生活,躊躇滿誌,返老還童,說話的調調也開始揚了起來。


    老馬一方麵替他高興,一方麵擔心他身體。鍾能壓抑太久,老了老了能撈著這份差事,老馬欣慰。原先,他有些瞧不上鍾能來到大城市以後天天躲在廚房裏給人家做飯,現在他反倒敬佩鍾能,不是敬佩他六十五歲拿到一月六千的工資,而是敬佩他一直在默默地無私奉獻。鍾能始終有一個高於自我的使命,這高貴的使命支撐著老頭活到今天如此操勞還這般得意。老馬有點羨慕鍾能,羨慕他簡單同時偉大。


    掛了電話,萬事俱備,開始煎蛋。老馬也不知怎地,經他手煎出來的雞蛋特別硬,跟皮革一樣嚼不動,一連煎了好幾個依然如此。老頭摒棄沮喪,打開手機在網上語音搜索,這才找到問題,重新開始煎蛋。雞蛋煎好以後開始炒土豆絲,炒得很不理想,鹽多了、醋也多了。老馬很有心勁想給大病初愈的漾漾做頓好飯,奈何技術生疏、小孩也餓壞了,隻好這麽將就著吃一頓,沒做好飯的老外公很是愧疚。


    晚上馬行俠打來電話,一來拜年,二來訴苦。昨個除夕做年夜飯時,行俠老婆嫌兒媳買的蔬菜水果禮品太貴嘟囔了幾句,媳婦不愛聽反怨婆婆做的年夜飯湯太油菜太辣肉太肥,誰想一下子激怒了老婆子。老婆子從昨天起床到吃年夜飯一刻沒停地幹活,媳婦不幫也算了竟處處挑剔,行俠老婆受不了委屈大鬧一場哇哇大哭,媳婦反說婆婆又裝又作故意鬧事。如此,除夕夜兩隊人馬大吵一架,各種難聽話在飯桌上全倒了出來。


    今個大年初一,婆媳倆依然彼此怨恨。家裏沒人做飯,行俠讓兒子馬斌叫他媳婦去做飯,兒媳不高興,轉頭指著公公開火——叱責老頭把孩子慣壞了、說老頭喂甜食把孩子牙齒糟蹋了、嫌他老用吸塵器上萬元的吸塵器壞了、罵他不講道理在婆媳之間挑撥離間火上澆油……行俠被罵得受不了,悶悶地拿了火機和煙在家門外的樓道上獨自抽,抽著抽著嗚嗚哭了起來,哭完老半天才想起給老哥訴訴苦。


    老馬想安慰行俠,可是驀地如鯁在喉,除了歎氣什麽話也說不出口。哥倆掛了電話,老馬拿出溫度計例行性給漾漾測體溫,等待的過程中,老人一聲長歎,雙淚長流。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行俠隻此一子,馬斌在外仗著早年學的本事謀得一份好工作,但是在家裏實在是軟綿綿提不起,每逢媳婦跟爹媽幹仗,他總是那個沉默不言的人。馬斌誰也不得罪,卻因不作為深深地傷了至親雙方以及兩孩子。


    老馬也不知自己為何流淚?為行俠?不至於;為自己?沒必要;為興邦?絕不是。老馬到現在依然認為關於兒子興邦的一切消息如同一場夢,因為車禍在夢裏,所以清醒後他悲傷不起來。老古董也不知怎地了,他躺在躺椅上跟入定一般,可他的神思妥妥地睡在頭腦中——無事可思,無人可想,無物可入。


    腦海之內空空蕩蕩,腦海之外風走雲行;入夢後跌宕起伏,清醒時春茗依舊——哪一者是真?哪一者是幻?


    放學時漾漾在街上玩鬧,突然聞到一股不見源頭的清香或惡臭,老馬相信漾漾所說的味道是真實的。有時候小孩兒腦海裏閃現出一連串有趣或美妙的畫麵,漾漾笨拙地用嘴描繪時,老馬卻無法相信她嘴裏所說的畫麵是真實存在的。眼見的流光是真的,耳聽的音樂是真的,鼻聞的芳香是真的,為何大腦想象到的是虛幻的?幻想摸不到,但流光、音樂、芳香亦摸不到。流光、音樂、芳香可以被外人感知,漾漾說她看到了一隻紅色的蟲子在吹泡泡時,凡聽到的人腦海中皆有一隻紅色的蟲子在吹泡泡。


    所以,什麽是真實存在?老馬近來每天都要花些時間思考這個問題。


    幻想構成了另外一個大腦時空。在那裏人們會感覺自己是快樂的、成功的,或者是多情的、有魅力的,或者是忠孝的、有德行的……不可否認,每個人多多少少會想象出一種人生,這一想象的人生與現實的人生並沒有多大關聯,兩種人生伴隨著肉體的變化同時演化,有時候互補,有時候互生。


    人類富有創造性的大腦喜歡隨意地加工、生成,幻想的替補真實的,真實的加工成虛假的。白日幻想的東西用來作骨架,五官收到的材料鍛造成牆壁,日日渴望的東西挪來做軟裝,迴憶裏的物質加工成家具,夢境生成的素材用來作點綴……大腦正是萬能的造物主,以有和無為素材,無所不造,無所不能。


    夢,是人類的“第二空間”。那裏沒有時間,人可以隨時地出入並選擇自己希望的時間段,可以在那裏任意地組合自己需要的物理場所,現實時空帶給人的消極情感在夢時空裏沒有。如果說第一空間或者叫現實時空、真實時空是人的身心一起參與和經曆的,那麽,在第二空間裏不需要實實在在的肉體,也不需要不可逆轉的時間。因為,第二空間是專留給靈魂自由馳騁的地方。有時候為一個人的靈魂提供安靜的休憩之地,有時候為主人和主人的思慕之人提供一個靈魂的聚合場所。殘留在現實世界裏的關於夢的迴憶,隻是完整夢境的碎片而已。


    幻想與夢境相似,也是一種虛擬體驗,並且它遠勝於人類設計出來的那些笨拙低級的虛擬遊戲。在幻想中,人可借用真實的時空,幻想此刻從摩天大樓墜落,幻想未來在白雲間遊弋,幻想曾經在梧桐樹下幻想未來會在白雲間遊弋……人可搭載極致的幻境世界,屹立中華昆侖山、出入九華百歲宮、遊曆古今天都神韻……在幻想世界裏人是絕對自由的、絕對安全的,所以人在幻境中的快感是純粹的、極致的。不可否認,古今多少美作無不在幻想中產生的。


    也許在未來,開發虛擬的、幻想的第二世界會成為一個龐大的產業,這一產業涵蓋了娛樂、治愈、冒險、學習等需求,甚至會成為人類生活的第二人生空間、第二現實空間,或者說第二人生賬戶。在第二空間中,人可以有一兒一女的完美家庭;可以有漂亮的容顏、完美的身材和成功的事業;也可以有可愛性感的伴侶、啟迪智慧的老師、專業訓練的教練……當在現實世界中受到挫折壓迫侮辱或有殘缺遺憾時,人們可以在第二人生空間中尋求一種美滿、成功或是單純的享樂,以讓自己達到一種生命的釋放、生存的補償和人生的巔峰感。好比金錢在現實世界“勞動—迴報—消遣”這一驅動鏈裏的作用一樣,快樂是第二人生空間中的通行“貨幣”。


    所以,老馬曾見周穆王神遊昆侖山、曾見鄭國樵夫夢裏藏鹿縣令夢裏判鹿、曾見淳於棼在槐安國治理南柯、曾見十萬天兵為他所用將鶯歌穀改造成臥佛穀……幻想過大海,大海屬於他;幻想過春花,春花屬於他;幻想過不死,長生屬於他;幻想過美好,便擁有美好。老馬甚至糊裏糊塗地認為:幻想過便是擁有過。


    所以,此時此刻,老馬幻想著兒子在他膝邊為他沏茶,幻想興邦正在教漾漾寫作業,幻想興邦在深圳也買了房兒女雙全,幻想兒子常常晚上參加酒會周末集結朋友,幻想他正穿著拖鞋吧嗒吧嗒笑著朝自己走來……


    大年初二早上七點半,吃過早飯的馬家弟兄四個加女婿致遠五人扛著家夥一齊上陣。昨天隻是繚亂地挖土,竟忘了考慮墓**部的構造。好在桂英女婿細致有頭腦,從網上搜來各種墓穴的內部設計圖,加之弟兄們融合了方圓上的各種習俗規定,最後五個人給大哥定下一款現代風格的墓穴,製作簡單,形象霸氣。一晚上雲裏霧裏的研究之後,今早上前線個個鉚足勁,決定四天之內給大哥把豪華墓穴打造出來。


    五人一齊幹活,馬興才沒那麽怕了。中午馬桂英和三嫂領著馬家五個閨女拍著長隊來給打墓人送飯,送完飯桂英又跟孩子們下鶯歌穀遊玩去了。


    大年初二按規矩垣上人開始走親戚,但今年很特殊。包曉星見村頭路口的愣頭青還在,迴頭問了村長,果然今年不能出村,那便意味著不能走親戚了。包家垣的人在村裏跟熱鍋螞蟻似的罵罵咧咧,村長包棣通躲在家裏不敢出來見人。曉星按計劃今天要去小姑家,這會子隻能打電話遠程拜年。


    下午想起春播,曉星頓時機警,去村長家問時才知今年不問原因一概不能出··村,女人一下子慌了。包家五口人的地、鍾家四口人的地加上年前加急從村裏賃來的,算下來也有三十多畝,現在不讓出村,這可如何是好?曉星急得一家家跑,心髒跳得很敷衍,嘴上氣得飆髒話,舌頭也焦得長疙瘩了,過年的欣喜瞬間消失。


    大年初一張家人給董惠芳打電話拜年,除了青葉其他人的電話董惠芳一概不接。老太太概是真傷心了,所以才有勇氣決絕。惠芳與青葉的關係名義上是婆媳,實際上更像差了輩分的閨蜜,青葉將家裏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全部偷偷說給婆婆聽,董惠芳聽著又得意又心涼。今天青葉告訴她,說豆豆外婆昨晚因為和豆豆睡一床一被,導致今早起來豆豆拉肚子流鼻涕感冒了。這時候感冒多驚恐,老張頭氣得抱怨豆豆外婆睡覺時不知道照顧孩子,明遠急得從藥箱裏慌亂找藥,豆豆外婆反倒沒事人似的根本不在乎。原本喝了藥控製了點兒,結果豆豆外婆中午做的是南瓜粥、炒的菜個個放了湖南的朝天椒,豆豆吃不好又開始咳嗽起來,青葉為此跟母親大吵一架,心情特別糟糕,身體也太舒服。


    浩瀚的宇宙中,一片星係的生滅,也不過是刹那的斑駁流光。仰望星空,總有種結局已注定的傷感,千百年後你我在哪裏?家國,文明火光,地球,都不過是深空中的一粒塵埃。星空一瞬,人間千年。蟲鳴一世不過秋,你我一樣在爭渡。深空盡頭到底有什麽?愛閱小說app


    列車遠去,在與鐵軌的震動聲中帶起大片枯黃的落葉,也帶起秋的蕭瑟。


    王煊注視,直至列車漸消失,他才收迴目光,又送走了幾位同學。


    自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後才能再相見,甚至有些人再無重逢期。


    周圍,有人還在緩慢地揮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著,頗為傷感。


    大學四年,一起走過,積澱下的情誼總有些難以割舍。


    落日餘暉斜照飄落的黃葉,光影斑駁,交織出幾許歲月流逝之感。


    陣陣猶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動聲在他身邊響起,強烈的光芒開始迅速的升騰,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襯在他背後。唐三瞬間目光如電,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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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時,”轟”的一聲巨響從天堂花上爆發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衝天而起,直衝雲霄。


    不遠處的天狐大妖皇隻覺得一股驚天意誌爆發,整個地獄花園都劇烈的顫抖起來,花朵開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氣運,似乎都在朝著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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