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無數根油腥的頭發,沙發上一堆汗臭的衣服,床邊散落幾隻酸豆角味兒的襪子;擰成疙瘩的條紋床單,好些天沒疊過的格子被子,淚濕又幹的棉布枕套;窗縫傳來輪胎碾壓地麵的沙沙聲,廚房迴響著水龍頭漏水的滴答聲,陽台上一陣陣秋風吹動衣撐子的叮咚聲……黑夜的微光中,有一雙眼睛閃閃發光。


    她處在這個世界的物理中心,卻發現自己跟世界相互隔離。她遊離在漆黑的宇宙,每天不停地觀察地球上發生了什麽,看得眼睛僵硬卻始終未找到自己想要的畫麵。


    累嗎?似乎也不累,睡不著或是不想睡;不累嗎?如果不累為什麽一直縮在床上頭腦昏沉,連翻身平躺的力氣也沒有。好像喝了烈酒神誌恍惚,自我檢測之後,數個官能異常清醒,她能聽得到自己的唿吸或者輕鼾,能體會到自己左胸腔裏的心髒撲通撲通在跳,能看見腹部的肌肉隨著唿吸一起一伏。


    肉體處於不生不死的狀況,像極了無盡冰冷又規律運動的宇宙。有時候她天真地幻想:當一個人處於某種超脫狀態時,也許是出於一種生命需要,也許是出於一種機體必然。因為某種必然所致,肉體和意誌必須執行這樣的指令才能使自我得以保全。


    所以,什麽時候這種若明若昧、似夢似醒的狀態會結束呢?身體會告訴她,大腦會告訴她。勿悲勿喜、勿焦勿躁是否是應對一切超然狀態的妙法,她自問,無果。隻清楚當這個問題存在的時候,人已天然地處在一種極端悲喜或極端焦躁的處境了。


    她為何而焦躁、為何而悲喜呢?


    眼睛幹澀,嘴唇皸裂,臉頰微腫。她什麽也不想做,隻想躺在床上,從白天到晚上,從晚上再到白天。一定是有人給她的生命按了暫停鍵,很奇怪的體驗,她竟舍不得恢複常態。世界上會有人像她一樣迷戀痛苦或者尋求一種剖析痛苦的快樂嗎?


    既然極端快樂使人快樂,那麽極端痛苦是否會帶給人更大更持久的快樂?心髒笑了。超脫狀態中的自己應該是沒有判斷能力的,因為超脫是一種脫離法律、文明、道德和世俗常識的潛意識狀態。


    四周可見的東西皆是靜態的,包括自己的魂靈。有時候她渴望有什麽聲音能喚醒她,但那渴望遲遲沒有實現。最後她發現能喚醒自己的唯有意誌,可惜處在極端負麵情緒時,意誌在擰巴的床上、濕噠噠的枕上唿唿昏睡。


    有時候竟忘了她還在唿吸,好像經常忘掉給手機充電一般。理智上她完全不想給手機充電,因為當手機電量用完的時候,也是她可以休息的時候。而手機電量充滿的時候,恰巧是她剛睡醒來的時候。她一直看手機,一直看,一直看,直到手機再次沒電。她不想將自己寶貴的生命和一個破機器綁定起來,即便已經有人將她和手機綁定了——死死地綁定了。她想打破這種赤裸裸的聯結,可是意誌在昏睡。


    巨大空虛。


    她想沿襲之前的習慣,在淩晨三點打開窗數對麵的樓群,數完後在樓群中尋找一戶燈光明亮的人家,然後靜靜地觀賞那戶人家如何度過漫漫長夜。她需要學習,學習正常的、正規的、正確的生活。生活還有正常與反常、正規與冒牌、正確與錯誤之分嗎?她的答案是否定的,可是他人的、大多數人的答案呢。


    生活總有失去規則的時候——她辛苦搭建起來的一條條構建美好未來的規則。她不想倒垃圾,不想做飯也不想洗碗;她不想開門也不想關門,不想說話也不想張嘴;她不想開燈也不想關燈,不想開窗亦不想關窗;她躺在床上不再是頭東腳西或頭南腳北地睡覺,有時直接睡在地上;她不再省錢、不再花錢也不再賺錢;她不想吃飯、不想讓骨頭承重也不想讓肺腑工作……生活方方麵麵處於暫停狀態,甚至於連上廁所也在等待,等待身體有足夠的動力推著那架無靈魂的機器去衛生間。


    她沒有力氣,她喚不醒自己,於是,繼續昏睡。


    當肚子裏發出咕咕咕的聲音時,她才曉得自己餓了。她的饑餓不再是受十二點鍾或六點鍾的時間控製,而是受肉體需求的控製。她喜歡被內在喚醒的動力,因為從這一點來講,她好像掌控了自己。當肚子咕咕叫的時候大腦告訴她你餓了,當肉體集結力量化成行動時,大腦會告訴她該醒了。她一直在等待,好像等待火山爆發一樣。


    可憐的野貓在窗外嚎叫,撕心裂肺,在沙沙的雨中,那叫聲像極了嬰兒的啼哭。驀地,大淚長流。她在幻想那隻貓是自己小孩靈魂的轉世,這想法很迷幻,但擊中了她昏迷的肉體。她豎耳傾聽——可憐的小貓或可憐的小孩。終於,她心中有了悲傷,她再次於黑夜中睜開了雙眼。


    打開手機一看,正是淩晨三點。不知方才睡著了沒,女人關了手機,將枕頭翻個過,繼續睡。這一次,她望著白色的天花板,俯視自己對著天花板自言自語,欣賞自己癡醉地表演一段情景劇。而對話的另一方,正是自己渴望的人。


    她似乎很享受黎明時分特有的身體的清澈和靈魂的寂靜,因為這種狀況在常規又正確的生活中很少有。終於到了淩晨四點,好像獲得了祈禱後的釋然,她終於氣息均勻地停止了一切滑稽多情的悲劇。


    因為滑稽可笑的畫家,因為滑稽可笑的自己,一夜幽怨哀愁,周六包曉棠睡到了中午十一點才醒。


    “爺爺,老牛大還是貓頭鷹大?”剛醒的小人兒,一開嗓聲音特別脆亮。


    “當然是牛大啦!牛這麽大,貓頭鷹才這麽大!爺爺家牛可大了,比大象還大呢,比房子還大呢!你要見了爺爺家的牛,爺爺讓你睡在牛背上,暖和著呢!”早上八點,老馬端著杯熱茶,對著床板吹牛皮。


    “咦?”小人兒沒聽懂。


    “爺爺家牛天天幹活拉貨,它要沒屋子大它幹不動活、整不動莊稼呀!但是嘞!那老牛聽爺爺的話,爺叫它朝東它不敢朝西去。”


    “爺爺你家有牛嗎?”小孩懵得入不了圈套。


    “哎呦喂我的孫猴子!爺講了老大一會兒你聽啥呢?牛、豬、狗、公雞、雀兒、螞蟻、蜘蛛、瞌頭蟲……爺爺家啥沒有哇!你長大了去爺爺家溜一圈,你想看啥爺給你尋啥!”


    “雀兒是鳥嗎?”


    “雀兒肯定是鳥啦!爺爺家院子裏有一棵桐樹,幾十米高,這麽粗!樹上全是鳥兒,幾百種呢,春天一叫老好聽啦!你要來了爺給你整個梯子上去,再給你蓋個房子架樹上,這樣你跟雀兒住在一起,還能天天數桐樹花!哦對了,爺爺家天上沒有白雲,是狗尾草!狗尾草長在天上,東風來了朝西飄,西風來了朝東飄——美著嘞!到了晚上,天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星星,老亮老亮的!爺爺家院子上麵,天天有一個大月亮——這麽大!明晃晃的,你要來爺爺家了,爺爺給你把月亮和星星全拉下來,擱你邊上專門給你看!成不?”


    “成。”小人兒躺在床上,兩手掰著兩腳,好似伸手可抓一輪明月。


    “爺爺家門口有個鶯歌穀,那裏麵鳥更多!鳥飛過來時黑壓壓、烏泱泱的一片,跟晚上的星星似的。你要去鶯歌穀的話爺爺給你抓隻兔子,再給你摘朵兒打碗碗花。你要是去場(打麥場)上睡覺的話,爺給你把天上的星星連帶銀河全掃下來——鋪你床上當褥子用。”


    “好噠!”漾漾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你媽小時候,爺還給她摘過星星呐,誰成想你媽媽貪嘴,把星星吃掉了,然後眼珠子就變成了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你瞧現在你媽媽的眼睛像不像星星?”


    “像,可像啦。”小人兒笑哈哈地捧場。


    “那鶯歌穀裏還有羊羔和兔子,兔子跟羊一樣大,跑起來比牛快,脾氣可好啦,最喜歡和小娃兒耍。”


    “爺爺,那你可以給我再抓個兔子嗎?”


    “誒呦!爺爺家兔子可不好抓,那兔子隻生活在爺爺家山溝裏,爺爺家山溝那麽大——比深圳還大,你把兔子抓過來它怎麽活呢?它去哪裏吃草呀?下雨了城裏又沒有山洞洞它住哪裏呢?你不能盡著你喜歡害了兔兔,對不?”老馬挪開煙嘴俯首一問。


    “對噠!”小人兒認真地點頭。


    “你將來一定要去爺爺家,因為爺爺家的太陽比城裏的大,大很多!爺爺家院子比操場還好玩,爺爺家母雞特別喜歡小孩子,還會給小孩送玩具呢,你讓它下蛋它就給你下蛋玩,你讓它給你采酸棗它就給你采酸棗。你要想飛到天上,你就跟母雞說說好話求求它,然後它讓你坐它背上帶你去天上飛!飛呀飛呀,你想去哪它帶你去哪兒!你要跟周周玩它背上還能帶個周周一起飛,你想跟方啟濤玩它也能載著方啟濤飛!上午帶你飛到幼兒園,下午帶你飛到爺爺家,然後晚上飛到天邊再迴來。你要是喜歡天邊的彩雲,它也能給你摘一朵讓你耍耍……”


    家裏門窗開著,正在睡覺的桂英聽到老頭給漾漾掐著嗓子講這些,聽著聽著不覺間笑出了幾滴淚。有時候,大人比小孩更需要童話故事。


    喝了這麽多年酒,桂英自覺酒醉和感冒給身體帶來的不適感差不太多,可是人們選擇酒後瘋癲,而感冒後大睡一場。其實酒後大睡何嚐不可,隻不過人們太急缺一個魔力開關,好讓他們瞬間變成可被接納的瘋子,然後在酒味中風言風語、又唱又跳、又哭又笑。


    桂英靠在枕頭上,摸著自己肥胖又褶皺的手背,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如何從漾漾那麽點變成現在這麽大。自己四五歲的時候,有婆(奶奶)在身邊陪伴,好似一本活著的《搜神記》,每天為她講著上古傳下來的各種民間故事。桂英曾遺憾在仔仔和漾漾的成長中沒有婆這麽一個角色,現在聽著老頭不著邊際地、換了個人似的取悅漾漾,她覺得真好。


    生活本是虛無,豐滿的日子需要自己生產,不可否認,麵對沒有盡頭的時間,桂英很多時候在敷衍自己的生活,敷衍對子女的照顧,敷衍對自己的思考。生活距離死亡太遠,導致她不太珍惜,對別人的闊綽日子總是羨慕或圍觀,對自己的小家卻常常忽略、將就或搪塞。


    致遠一口氣撂下家裏能出去住二十多天,馬桂英其實是羨慕的。人隻有與自己和諧相處了才能與他人和諧共處。馬桂英自問,她除了會賺錢、想賺錢之外對生活還有其它深刻的想法或追求嗎?可憐她作為女人四十歲了,除了賺錢養孩子,真真地找不到第二件能讓她提起極大興趣的事情。身為凡夫俗子,她是一個國家發展的螺絲釘,是一個企業盈利的小兵,是一個家庭綿延的基石,她一直用力扮演著工具角色,但是,她對於她自己呢?她是她活著的工具還是她活著的目的?


    見漾漾徹底醒了,睡了三天感冒也快好了,老馬為漾漾穿好外套,然後自己出去買早餐。買完早餐見菜市場門口有人吆喝著促銷蘋果,老馬一瞟是陝西的富平紅富士——紅紅的、水靈水靈、個頭挺大,一口氣買了八個給兩孩子吃。買完水果見門口進進出出好些個人,老馬探頭望向菜市場的主幹道,好家夥黑壓壓的全是人頭。來深圳好幾個月了,老馬幾乎沒怎麽逛過菜市場,一來不會做菜,二來不懂菜性。可這迴老馬按捺不住,踏進了喧嘩如廟會一般的菜市場。


    菜市場正麵臨著一天中批發零售最繁忙、交易量最大的時刻,老馬抱好買給娃兒的早餐在人群中慢慢挪步,老怕人多將漾漾愛吃的包子擠爛了。待了幾個月,南方的水果幾乎臉熟了,什麽芒果、火龍果、荔枝、龍眼、菠蘿、木瓜、柚子、枇杷、柑橘……這季節還有馬齒莧,老馬在一家攤位前駐足,端詳許久,猜想是大棚種植的吧。老家地裏的野生馬齒莧七八月鮮甜多汁最是好吃,今年到了深圳一口沒吃過,老馬咽了口唾沫,問了下馬齒莧的價格,掂了掂一斤的量,花大價錢衝動地買了一斤。


    繞過兩個攤位又看到了香椿,因為太貴了老頭努努嘴走開了。出來時碰到了烤紅薯,老馬給娃兒和桂英各買了一塊兒。在東北角的一家水果攤上,老馬瞥見了好些家裏不常買的果子,隻見牌牌上寫著——楊桃、釋迦果、牛油果、佛手果、椰子……參觀完稀有水果,臨出菜市場門口時又看到了榴蓮。知漾漾愛吃這個,老馬咬牙買了半斤多,花了五十三塊,迴家的路上搖頭嘖嘴,心疼得好似割了他身上的二兩肉。


    這頓早餐漾漾吃得很開心,一樣一點點吃了五六樣,吃完精神大好,在屋裏跑跳起來。老馬瞧她活脫如坡上奔跑的羊羔,心裏也滿意。漾漾的感冒藥完了,沒了安眠藥的拘束,小孩家一上午在客廳裏瘋癲賣傻、唱跳唿喊,老馬樂嗬的同時又有些氣不順。一來不順自己好似徹底離不開這個娃娃了,因為他的所有喜樂全圍著她轉;二來不順自己好似徹底適應了這座城市,因為他發覺自己近兩月吃不吃饅頭、種不種地好像都可以。


    “你買的這些我不會做!”早飯後,桂英靠著椅背,指著餐桌上的野菜犯了難。


    “學一學嘛!馬齒菜多好吃,對娃兒腸胃也好,你上網搜下人家咋做。這東西貴著呢,好不容易買了些,不用多可惜!”老馬熱情地說服。


    “哎呀……”桂英撓著蓬亂的頭發猶豫。本想中午點個餐糊弄過去,沒想到老頭不僅買了菜,而且買的菜是有技術門檻的。


    “你那些嫂子個個會你不會?你媽你婆都會你不會?一天天懶得很!給你嬸嬸打個電話問下做法有啥困難的?”老馬見桂英抱著手機半天沒反應,一不高興翻了臉,畢竟那袋馬齒莧花了他三十三塊錢。


    “做做做!沒說不做呀!中午做!你讓我先歇會嘛!我查查方法!”桂英無奈地應承下來,說完迴到房裏,一上床渾身的骨頭立刻消失了。


    “還歇!睡到九點、吃到十點還歇!懶得一天天虧先人呐!”老馬衝桂英的背影抱怨。


    桂英前腳上床,剛打開手機漾漾悄默默跟來了,從被窩裏鑽進了她懷裏,母女倆個親昵了一會,老馬在外麵打掃桌麵和地麵。十一點半,一杯濃咖啡下肚,桂英挽起袖子在廚房忙活,兩個小時後飯終於好了。一盤蒸馬齒菜,菜太濕、麵粉太多,出鍋後濕麵團一疙瘩一疙瘩的核桃那麽大;一盤青椒雞蛋,炒得太油了,盤子底下一層黃;一盤肉末豆腐,油放少了,糊鍋了。隻這麽三盤菜,因太著急桂英忘了蒸米飯,最後三個人捏著甜麵包就著鹹鹹的菜,算是解決了中午飯。


    原本約好兩家人本周六去書城玩,午飯後桂英想著作罷,一來天氣不好陰沉有雨,二來漾漾感冒初愈不便折騰。出去玩是不指望了,為了不掃興,桂英在兩家住址中間找了家飯店,約好晚飯一塊吃。


    四點多,午休後的漾漾又來媽媽床上玩,母女玩了會遊戲桂英覺沒意思不玩了,想起近來她和致遠之間總有解不開的疙瘩,女人一時發起呆來。


    “哎!漾兒你瞧瞧,咱家一個個地都會離家出走——哥哥出走去同學家、爺爺出走去高鐵站、爸爸出走去找賓館,包阿姨出走了還能來咱家住,你說媽媽怎麽沒地方出走呢?哎……”女人愁中有怨言。


    “一點點龜仙人呐!一點點龜仙人呐……”漾漾一邊玩手裏的彩色棉球,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時不時搖頭晃腦地拉著音。


    “乖兒,你說什麽?”桂英沒聽清楚特別好奇。


    “一點點龜仙人呐!”漾漾抬起頭大聲喊。


    “什麽話這是?”桂英坐起來又問。


    “爺爺說你的,一點點龜仙人呐!”漾漾如鸚鵡學舌。


    “‘一點點龜仙人呐’啥意思……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馬桂英勃然大笑,笑得漾漾身板後移小眼瞪圓,笑得老馬在搖椅上皺眉嗯了一聲,笑得對門鄰居也聽得到。原來,老馬嫌桂英做得菜太難吃,白白糟蹋了他花大錢買的好菜,午飯後隨口說了幾遍“一天天虧先人哩”(陝西方言中罵人的俚語),漾漾聽話聽多了記住了,誰想一出口學岔了,整得桂英被女兒這句奇奇怪怪的家鄉話逗得放聲蕩笑,那嗓門跟個女妖怪似的。


    平凡的生活,摻點世俗的憂傷,摻點荒誕的幽默。


    晚上兩家聚餐,臨行前老馬吩咐仔仔去叫他爸,致遠不想和桂英再吵拒絕了。六點多桂英帶著老小三人先去餐館找位子,曉星帶著曉棠和學成後到,鍾能下班後騎共享單車趕了過來。曉星將孩子領到餐館,菜還沒上她先走了,前陣子迴家請假太久,現在不好再耽擱工作了。


    “我明天和我同學去香港玩。”眾人坐定以後,仔仔隔空衝媽媽說。


    “那你明天的課呢?”桂英問。


    “我讓培訓中心的同學幫我留著筆記。”


    “他們娃娃去,安全嗎?”老馬問桂英。


    “他們小孩家對香港比對深圳還熟呢,他好幾個同學每月去香港兩三迴——去那邊購物、爬山、遊泳、上藝術課……現在的家長很會玩的,好些直接把老二送到香港上幼兒園呐!”桂英迴應。


    “哦!那麽近啊。”老馬吃驚,迴頭望了望鍾能,一副不可企及的神色。


    “哎呀!仔仔真去的話給阿姨帶點東西唄!我把牌子和那家店的地址發給你!”包曉棠伸出大手在桌上喊。


    “記著給妹妹買點鈣片和魚油!”桂英伸出食指隔空點了仔仔一下。


    “嗯嗯嗯,我現在用手機記!你們誰還要帶東西的趕緊告訴我,我晚上安排一下明天的路程!”仔仔舉著手衝眾人喊。


    “天民現在咋樣啊?”鍾能問老馬。


    “誒?你咋知道我去看他啦!”老馬驚奇。


    “你自己在群裏發的呀!忘了?我看你現在微信玩得挺溜啊,還會轉發戲曲和文章。”鍾能笑指老馬。


    “哎……娃兒們天天教呢!現在我跟我老二打電話是用微信,給仔仔打零錢也是用微信。”老馬戳著手機說。


    “什麽零錢?”桂英機警。


    “沒什麽!我爺爺要學轉賬,我幫他操作呢,是我爺爺給我二舅打錢呢!”仔仔火速辯解。


    老馬端起茶杯笑著吹了吹茶水,喝茶時瞅了眼油滑的少年。


    “你那工作現在咋樣?上迴聽你說有條街要開挖重鋪,地上是掃不完的土……”老馬喝完茶望向鍾能。


    “一天天站得太長了,我現在膝蓋老發軟,有時候還抖,太忙了頭也暈!累倒不累,就是不太自由,身上得掛個定位器,不自在。早上去太早,也沒辦法送娃兒。”鍾能說完將雙眼落在了旁邊的學成身上。


    “嫑抻著,咱老了,不行帶娃去。反正現在你娃兒又沒人帶。”老馬下巴指著學成說。


    鍾能聽此,低頭喝茶。好多事兒哪那麽容易說出口。


    “這個給你!”仔仔從袋子裏掏出一個盒子遞給學成。


    “什麽?”學成大喜,接過盒子和塑料袋,頭伸進塑料袋裏瞧。


    “樂高汽車,我不玩了,送你吧!這個很難拚的,我以前拚了好幾天呢!你要是拚好了發個圖片給我,讓我看看!”仔仔說完摸了摸學成的頭發。


    “嗯。”小孩接過玩具,兩手再也沒出過塑料袋。


    “你臉色不好啊!”桂英點完菜,抓起一把店家送的瓜子,邊嗑邊衝曉棠說。


    “沒睡好,最近太忙了吧。”曉棠不想提昨天的荒唐事。


    “一般工作忙睡得更好啊!你……周末還直播嗎?準備做什麽?哎棠兒,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搞了什麽飯——蒸馬齒莧!仔兒他爺買的,太難吃啦!我自己做的自己都吃不下去!麵粉放多了,跟泥巴一樣,成死麵了。我的天,端出來瞅一眼就沒口味了,更別說下咽!”


    桂英說完這句,突地想起漾漾那句兒歌唱誦式的“一天天虧先人哩”,頓時情緒失控,拍著桌子笑得停不下來。待將此事啊哈哈、嗚哇哇、斷斷續續地講給眾人聽後,一桌人個個俯仰大笑。


    笑完後幾夥人各聊各的,曉棠言歸正傳:“蒸菜的關鍵是,菜切完以後要風幹,沾一點麵粉就好,菜上的水太多的話很吸麵粉,做出來還不好吃。明天中午我打算給學成做肉夾饃,要鹵點肉,你來嗎?”


    “算了吧!我展會那會兒忙得透支了,現在累得很,一天天提不起勁。做麵膜可以約,做夾饃呃……算了吧!”桂英擺手大笑,笑完湊上前問曉棠:“誒!我們客戶公司有個聯誼會,你想去嗎?對方是上市公司,好多單身男人呢,工資普遍不低。”


    “嗯……真沒興趣!”曉棠說完將手搭在了桂英的右手腕上,桂英見此不再開口提這茬子。


    待菜上齊以後,七個人熱熱鬧鬧地吃了起來。現代社會中人們不信神也不進教堂,被城市化以後人們不談祖宗也不攀關係,追求自我的潮流使人們對所處組織的重大喜訊、年會儀式也失去興趣,所以,人們靠什麽維係一種既攏合每個個體又高於家庭的群體關係?可憐隻有聚餐吃飯吧。


    晚上八點半,董惠芳忽然念起孫女漾漾,給兒子致遠打去電話,母子兩隨意聊了一會兒。致遠象征性地詢問張叔叔的身體時,董惠芳滔滔不絕,將老張頭近來的身體明細一一絮叨一番,講孫子豆豆近來如何好笑怎樣調皮,後提起張明遠的工作和陳青葉的生活又是一大段。聽著母親將張家人的生活平麵圖繪聲繪色、有板有眼地鋪在眼前,何致遠情感上是不平的。他常提醒自己,母親晚年生活的開心要高於自己對母親的需要,可每每聽見母親抱怨或炫耀、誇讚或數落張家的某某某時,他心裏是揪著的。漾漾幾乎忘掉了奶奶的樣子,但奶奶卻把豆豆的生活照料得井井有條、小心翼翼。


    母親如往常一般嘮完張家的家常,後詢問自己的近況,何致遠不想告訴母親自己最近找工作的不順,更不想提自己獨自住在外麵的事兒,隻說這幾天漾漾發高燒了,說自己最近比較忙,同時提醒母親想跟漾漾聊天直接打妻子桂英的電話,如此,便將這通電話打發了。


    距離,也許不會拉遠血緣,但是會疏遠感情。致遠和母親雖遠不至此,但自從母親改嫁後,母親的心不全在他這裏了。為人子女者總想全部奪走父母的愛和關注,哪怕自己已經成年,哪怕自己可以使用理智消除失落或嫉妒。


    包曉星晚上從店裏迴家時學成已經睡下了,妹子停了網課和她聊今晚晚飯上的趣事,說到桂英做的蒸馬齒莧時,包曉星不由地愣神了。聊完天忙忙地洗漱睡下後,包曉星又想起了前段兒在老家的見聞。


    迴老家以前,養兒育女是她的宿命,包曉星認為好母親三個字已經可以完美地定義她這一輩子了。從老家奔喪迴來後,曉星變了,因為她發現一個新的自己。這個自己與目下成為好母親的自己並不衝突,並且,那個嶄新的自己更有力量,對兒女更具有榜樣意義而不隻是幕後獻身的唯一屬性。


    迴家承包土地的想法並非隻是因為故鄉空氣好、時光慢,從經濟上、職業發展上、後半生規劃等諸方麵來講,迴鄉種地無不具有較大的可行性。包曉星從不是一個不理智的人,可近來她已經被這個越圓越滿的“地主夢”折磨得幾乎夜夜失眠了。如果不是活到了這個歲數,如果不是在這個歲數活到這種窘境,包曉星可能從來不會發覺自己也是一個有雄心的人。服裝店和麻辣燙店的工作隻是過渡,沒有人會把自己的職業生涯建立在他人的門店生意上。不大不小的債務、梅梅四年大學、贍老養小的生活日日壓迫著她,絕境催人做出改變,她卻遲遲找不到改變的導火線。


    可另一方麵,包曉星似乎計劃過滿、盤算過當、設想太過浪漫。倘若包家垣的地不夠她種,其他村的地也可以,哪怕田地離家五裏路也無所謂。她喜歡開著地溜子或騎著摩托車去地裏幹活之前的穿行——自由自在地穿行在黃土高原上,好像百花仙子下凡來巡視她的大花園,好像不二的天帝俯望他管轄的煙火人間。從春天到夏天,從秋天到冬天,果園、土路、老院子、村莊、豬圈、路邊的老樹、洛河的波紋……包曉星慶幸自己夢中的天堂正是自己的故鄉。


    鄉村不僅僅是一本生物學的百科全書,也是一所完美的啟蒙學校。在那片天賜的土地上,它首先用春夏秋冬的輪迴和拽耙扶犁的勞作來匡正人,然後用山肴野蔌、葛巾棉服的饋贈充沛人,繼而用婚喪嫁娶的禮儀和父父子子的倫常熏陶人,接著用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點播人,最後用子子孫孫的傳承來迴報人、延續人。


    這些年她和故鄉離得越來越遠,遠到失去關聯,可是故鄉偶然間賜予她的力量,強似當年離家時一樣。此時此刻的包家垣該是歲暮氣寒、天凝地閉,門前巷道上必然無風無雨無人,牛羊蜷在圈裏,雞狗懶得溜街,若無青煙在村落上空嫋嫋遊走,恐怕路過的人還以為村子是空的,亦或懷疑垣中許是山中仙境。


    鄉裏人的日子到了冬月左右不過安寧兩字。人們很少出來活動,走動限定在自己院子或鄰人之間,碎(小)娃娃們圍在爐子邊或藏在熱炕上。正午太陽暖和時,村裏人端著碗出來取取暖、吃吃飯、聊聊閑。大多數時候巷道裏是安靜的,靜得聽得著雪落地、枝斷裂、葉子被風卷起又落下,靜得七公裏之外火車路過站台的聲音亦聽得分明。


    包家垣的夜晚神秘而靜謐。夜空上鋪滿了亮晶晶的星星,星星下麵是層層疊疊的樹影,某一棵樹影之下,曾經躲藏著她和妹子棠兒。故鄉的黑夜有一種絕對的安寧,這種安寧是城市裏永遠不會出現的。隻有在冬天的夜晚,他鄉客的心靈才甘願永久地蟄伏於故鄉。關於故鄉,童年時代收藏心底的沉靜與安定,哪怕半生在外、此生不歸也難以忘懷。


    南國近來秋雨綿綿,不知北國故鄉今夜何象、今月何風?


    水是天賜的禮物,它讓人涼爽,它叫人清醒。在南國水多成洪、濕重成瘴,而在故鄉水與雨何其匱乏、何其珍貴。一場春雨一場喜,一場夏雨一場爽,一場秋雨一場安,方圓上無人不愛雨水。猶記得有一年開春,年幼的包曉星和母親夜裏去澆地,地頭水渠裏的水流嘩啦啦地淌進了自家麥地裏,那水流不大,在黑夜中翻起白色的浪花,浪花中藏著母親暖暖的、帶著得意的微笑。時光早已消除了母親在她腦中殘留的容顏,但她微笑的嘴角一直雕刻在女人蒙昧之時。


    兒時最愛觀夏雨。暴雨從天上凝結而下,降落到瓦房上、磚地上、土路裏,繼而整個村子的水浩浩蕩蕩朝地勢稍低的南麵流去——房頂上、樹葉上的雨水流到院子裏;院子裏、巷道上的水匯流至村外;村外四麵八方的小溪集合一處,順著垣上山溝的地縫子,一層一層、洶湧澎湃、唿隆嘩啦地朝南流。


    八九歲放羊時趕上大雨,她曾躲在崖上樹下俯視大雨如洪,許久許久。水從台階高的地裏往下流時白花花一道子,像瀑布一樣唿啦啦地巨響,山穀穀底很快形成一條巨流,那幾米寬的水流如同一條銀黃色的長龍在山腰上盤旋、遊走。曉星蹲在崖上,從龍頭看到龍尾,癡癡地顧不得自己全身濕透。那場盛大的雨水,一部分滲到地裏灌溉莊稼,一部分流到了附近村莊的水塘裏滲入地下,一部分匯成眼前那急流。龍浮水、水載龍,龍引水、水送龍,從天而降,一路蜿蜒疾行,從高垣飛奔而下,先行至黃幹渠,幹渠注入洛河,洛河匯入黃河,黃河歸入大海,果有蛟龍入海之氣象。


    今夜,窗外有雨。


    今夜,故鄉有雨。


    浩瀚的宇宙中,一片星係的生滅,也不過是刹那的斑駁流光。仰望星空,總有種結局已注定的傷感,千百年後你我在哪裏?家國,文明火光,地球,都不過是深空中的一粒塵埃。星空一瞬,人間千年。蟲鳴一世不過秋,你我一樣在爭渡。深空盡頭到底有什麽?愛閱小說app


    列車遠去,在與鐵軌的震動聲中帶起大片枯黃的落葉,也帶起秋的蕭瑟。


    王煊注視,直至列車漸消失,他才收迴目光,又送走了幾位同學。


    自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後才能再相見,甚至有些人再無重逢期。


    周圍,有人還在緩慢地揮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著,頗為傷感。


    大學四年,一起走過,積澱下的情誼總有些難以割舍。


    落日餘暉斜照飄落的黃葉,光影斑駁,交織出幾許歲月流逝之感。


    陣陣猶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動聲在他身邊響起,強烈的光芒開始迅速的升騰,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襯在他背後。唐三瞬間目光如電,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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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時,”轟”的一聲巨響從天堂花上爆發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衝天而起,直衝雲霄。


    不遠處的天狐大妖皇隻覺得一股驚天意誌爆發,整個地獄花園都劇烈的顫抖起來,花朵開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氣運,似乎都在朝著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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