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階階梯田裏的果樹濃縮著黃土高原的問候,灰蒙蒙的雪天像極了哲學家的思索,沉甸甸的黃土按捺住喧嘩和虛浮,蜿蜒盤山的土路連通了千年的時空……包家垣,秋黃中的包家垣,那般真實;雪地裏的故鄉,如是夢裏。包曉星打了個寒噤,夢醒了。沉浸夢境的她神思遊離,城市的生活恍如往生,眼前的現實又不屬於自己。


    “你今個兒咋安排?”早已醒來的老太太見侄女醒了,笑盈盈地問。


    “吃了早飯迴屋啊!”


    “哪頭——鍾家灣還是包家垣?”


    “包家垣。”姑侄兩個躺在熱乎厚實的被窩裏閑聊起來。


    “哎呀……除了你兩哥(堂哥,大伯家的),家(族)裏的好些親戚都得走動走動!你往常不迴,現在迴了,不走不行啊!”老太太想起了自己娘家的那些同輩和晚輩們。


    “是要走的。我算了算,一共七家。”


    “東西夠不?不夠姑這兒有!”


    “夠夠夠!你別操這個心了!”


    “那你今天要走的親戚這麽多,還得給你大、媽(父母)燒紙,還得打掃老屋,你得早點動彈呀,哎呀我瞧瞧啟功他媳婦早飯做好了沒。”老太太說著坐起來穿衣服。


    “姑,讓小麥今個兒陪著我唄!我一個人迴屋、掃墓——有點怕!”曉星揪著小姑的衣服小聲說。


    “哎呀呀!你不說我也讓她陪著你。”老太太說完笑眯眯地下炕了。


    包曉星打算一塊兒去廚房幫忙,正欲起身結果被老太太製止了。


    “你睡你的,這兒沒人打攪,你再睡會兒。外麵冷,你衣服不夠,就呆在被窩裏唄。”m.Ъimilou


    老太太給曉星蓋好被子,看她踏實地躺在被窩裏,這才掀開門簾去灶上幫忙。這般年紀了,還被人如此寵愛,包曉星感動得熱淚盈眶。昨晚她和小姑還有小麥睡一屋,姑父睡在了小麥的小房裏。三個人也不客氣,親熱地聊到了淩晨。早上小姑早起了,兩人又從六點多窸窸窣窣、睡睡醒醒地聊到此時。


    包曉星擦擦了淚,憂傷換成了幸福,嘴角微微笑地趴在枕頭上,兩胳膊拄著枕頭兩邊打望小姑的房子。一時半會,陳舊的模樣竟令她看不夠。曉星從小見過的青黃色舊竹沙發沒想到現在還在,茶幾上放著小姑用了四十三年的、印著廠名的洋瓷缸子,木箱子舊得磨掉了棱角卻始終幹淨泛光,大紅花的被子、床單、窗簾使勁兒地衝抵著那個艱苦年代裏處處通用的深藍色,竹編外套、木塞蓋子的暖水壺正是曉星兒時見過也用過的,麥稈芯子的枕頭睡著踏實又舒服,昨夜的耳中夢裏總迴蕩著兒時的幸福……光看哪裏得意,曉星捧起枕頭聞了聞、捏了捏,捏著捏著感覺胳膊肘底下的單子不平坦。


    好奇的包曉星放下枕頭整理床單,發現單子底下放著什麽東西。她鬥膽掀開一開,竟然是小姑、姑父還有小麥他們三人的身份證及戶口本。翻了翻,包曉星幡然笑了,原來小姑的名字叫包錦心。小時一直聽家裏的大人喚她“心兒”“心兒”的,她還以為小姑的名字是溫馨的“馨”或新舊的“新”,從沒想到是心靈的“心”。如此,按照大伯包錦成、父親包錦明、小姑包錦心來推測,大姑媽的名字該是叫包錦春了。四十歲的包曉星對這一發現非常吃驚又非常得意,沒想到父親他們兄弟姐妹四個人的名字這麽好,比自己這一輩的包曉權、包曉誌、包曉星、包曉棠聽起來更耐人尋味。


    覽完證件文字,曉星癡呆地盯著小姑一張舊身份證上的小照片。黑白色的一寸頭像裏,年輕的小姑留著兩條長長的辮子、又短又黑的齊劉海、厚厚的嘴唇、高高的鼻梁、清瘦的臉蛋……曉星摸了摸證件照,小姑那時候大概剛結婚吧!二十出頭,五官看起來既像爺爺又像奶奶。包曉星忽然從包裏取出自己的身份證,比照來比照去,輪廓竟有些相似。照片裏的大辮子姑娘,一瞬間成了出門走路需摸樹扶牆的佝僂老太太。


    思路忽被打斷,正是這位老太太端著一籃冒熱氣的花卷掀開門簾,小麥和啟功媳婦前後腳也進來了,很快炕桌上擺滿了吃的,幾個女人在屋子裏邊吃邊聊。飯後小麥檢查摩托車,老太太和曉星一塊收拾東西。沒多久,兩人騎車趕到了包家垣——包曉星心心念念的那個家。


    大伯前多年不再了,上午十一點在家門口接曉星的是兩個堂哥——大(堂)哥包曉權和二(堂)哥包曉誌。眾人在大哥家聊了一會兒,曉星便由兩哥引著去走包家垣上的親戚。借著走親戚,包曉星終於有機會粗暴放肆地端量自己在他鄉耿耿於懷卻漸漸忘卻的村莊。


    隨她一道在包家垣上穿行的流浪之風、嚴肅而冷淡的水泥街道、嶄新並附著現代氣息的路燈、新建的同質化紅白色房舍、主幹道邊尷尬不失呆板的綠化冬青……所見之處,皆寫著這裏不再屬於自己。


    包曉星對眼前的一切新事物視而不見,見縫插針地在包家垣的新氣象中努力尋找著兒時的痕跡。村子東邊的那座散發沉香造型神秘的觀音廟、殘留的舊世界舞台——打麥場、脫掉綠衣露出筋骨的洋槐樹、安然無恙的土黃色古老院牆、重新粉刷以後略顯卑微的舊電線杆、代表著某種時間界限的路邊枯草、象征著長老身份的參天枝杈、幾座人去屋荒卻不失禮貌和優雅的藍灰瓦簷房、幹淨嚴密的磚房裏那自由猙獰又帶些可愛的豬叫聲、固守著舊時代薪火灶台的鄰家側院柴火堆、穿越生死衝破滯塞的崎嶇高原黃土路……包曉星好幾次真想坐下來一個人靜一靜,吹吹包家垣上的黃土風、聞聞四方新生的小麥苗、抓把黃土揚在空中模糊掉從城市遠來歸鄉的自己。


    多年不見,鄉親已老。除了聊著他們這輩人的過去,曉星和家族親戚之間仿佛沒有其它話題了。包家垣是他們的,也是自己的。如今走在自己的村子裏,長久的陌生感迫使她心中有些恐懼,這恐懼從心髒傳染到了四肢及五官上。


    眯眼微笑的老鄉親、鄰家叔伯腳上的老布鞋、路邊坑窪處的荊棘樹、土牆上搖曳的狗尾草、路邊一排排的巨型泡桐、不知誰家後院的玉米杆、靠在牆上早已廢棄的手推車、堆放了好多年失去主人的麥杆垛、目力所及的黃天厚地縱橫溝壑……如同錯過了一個時代,曉星無論走到哪裏禁不住地要摸一摸、捏一捏、問一問,她不過是想努力銘記眼前的一切——打麥場的邊緣、夕陽下的村落、樹杈裏的瓦簷、心中的空曠……


    下午兩點,眾人吃完午飯、走完親戚,包曉星這才提出要打掃老房子。大哥拎著生鏽的鑰匙,領著一眾人去開屬於曉星自己家的老房子。因長久無人,鑰匙繡了鎖子也繡了,開了許久愣是開不了,待二哥提出砸鎖以後大哥才放棄。砸開鎖,推開門,如願以償——包曉星迴家了。


    歸家人想安心地在自己的家裏慢慢打掃,於是支開了堂哥堂嫂和一群晚輩們,隻留小麥在身邊。待大嫂給她找來兩身適合打掃的舊衣服,二嫂取來她家的打掃工具,晚來多年的一場清掃這才徐徐開始。


    上一代流行的對簷瓦房、高高的漏雨的屋頂、修長的長滿草的院子、老式的深藏老鼠窩的泥牆磚地……在如今光鮮亮麗的包家垣上,像曉星家如此破舊的房子已經很少了。聰慧能幹的小麥穿好舊衣服、戴上大帽子、圍上圍巾已經開始清掃了。曉星在屋裏轉來轉去,一時不知從何下手。


    門前的大木樁子矮了些似也小了些,猶記得自己坐在木樁上常聽妹妹稚嫩地喚她為“皇後娘娘”、“女王陛下”;西牆下的財神爺畫像和牌位還在,兒時奶奶總拉著她給神明磕頭;後院堆積著老式的藍色大磚頭,曉星曾用那磚頭給妹妹建了一座城……客廳裏擺放著明黃的大木櫃子、曾芳心許她的橙紅色小書架、靠背上印著老虎的竹椅子、東牆上看不清晰的日出長城圖……廚房裏,搭著蜘蛛網的陶罐、滿是灰塵的呂勺、一層煙灰的舊窗戶、磨掉棱角的大灶台、熏黑的泥土麥稈牆……這一件一件的東西,構成了曉星的家,補足了她半生缺失的記憶。


    在家裏轉了一圈,包曉星終於鼓足勇氣推開了父母房間的那扇門。一切如舊,隻是攢了十幾年的塵埃。屋子的頂棚千瘡百孔,恐怕連老鼠也不願光顧這裏了;南牆的椅子後麵貼滿了舊報紙,報紙上的黑字陳列著過去的時代;炕上北麵牆貼的紙畫張張殘存不全,曉星伸著脖子張望——有課本裏剪出來的彩色圖、有塑料紙的明星畫、有醒目的畢業證書……


    那是父親的畢業證書,包曉星似乎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學生包錦明,性別男,係陝··西省大·荔·縣人,現年十六歲,在本校高中七二級二班學習期滿,準予畢業,此證。——一九七三年一月十五日”。包曉星來迴讀了好幾遍,讀著讀著竟笑了。這畢業證曾是奶奶口中十年的驕傲。


    轉頭看見了西牆上的舊相框,她放下手裏的盆子和掃帚,將相框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然後出了屋用抹布將相框玻璃上的塵土擦拭幹淨,最後如兒時一般坐在父母房門的門檻上,借光俯望。相框裏的全家照、自己的百日照、父親母親的結婚照、爺爺奶奶臨終前的合照、爺爺過壽的大合照、大哥結婚的現場照……


    在大哥包曉權結婚的幾張現場照裏,包曉星看見了繞婚車提鞭炮的父親,那時候的父親頭發濃密、麵容飽滿、一臉陽光和善。在其中一張結婚照的人群裏曉星一眼瞄見了年約六七歲的自己,照片裏的姑娘穿著紅色棉襖、紮著紅色頭花,笑得眯起了眼,笑得叫停了時光。在邊角的一張婚禮照上,包曉星吃驚地發現了穿著綠色西裝正看熱鬧的母親——約莫二十三四的母親。包曉星凝視許久,整個人呆住了,望著那年輕的可憐女人自己好像失憶了一般。


    照片裏母親隻有上半身,模糊的影子像是假的、似的真的,久久地讓她詫異。年輕女人一頭黑色光亮的齊肩短發、稀疏的劉海、肉肉的臉頰、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這些年她夢裏的女人好像是個假的映像,照片中年輕的母親看起來更像母親。包曉星望著望著,嘴角忽然笑了,笑的同時雙眼湧淚。


    母親的舉止總是安靜的,在人群中那麽地不起眼;她常常沉默寡言,讓人無意識間忘掉了她的存在;她從不跟人吵架,也不與鄰舍交往,她看起來很孤單又忙碌。她那麽地吝於言談,哪怕是與自己的女兒,在曉星稀薄的迴憶中幾乎沒留下她的隻言片語……在包曉星的認知中,母親是謎一般的存在。如今,她成了別人的母親,體驗到了世俗的悲苦,漸漸地也開始像母親一樣渴望安靜、沉默寡言、不喜交往。


    她該怎麽留住這個女人在自己心裏的模樣和地位呢?包曉星輕輕啜泣,用力凝視。多麽苦命的女人呀!曉星摸著母親年輕的臉龐,忽然間想把這張照片帶到深圳,可她立刻否定了自己方才閃現的念頭。這個女人屬於這裏,她的雙眸深藏廣闊的黃土高原而非狹窄嘈雜的城市。


    可憐母親,一個美麗的女人,那麽快地被人遺忘,被棠兒遺忘,甚至被自己遺忘。這遺忘,如同犯罪。過往的四十年裏,好多次,她真想當麵問一問母親,問問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問問她心中的所思所想。沒錯,包曉星想和母親成年人那般麵對麵地聊一聊,為此她願意用十年的光陰換一次和母親坐在一起看夕陽的機會。


    無數個夢裏,曉星夢見自己強勢地將母親接到深圳,讓她在晚年過一段兒輕鬆無恐的安生日子,可夢醒後女人抱著枕頭獨自難過。母親是一個卑微的、弱勢的、無助的女人;是一個普通的、沉默的、勤勞的女人,是一個善良的、單純的、可貴的女子。她的前二十年如深山小花一般寂靜地存在,後二十年如路中野草一樣在命運的碾壓下悲涼無聲地獨自品嚐生活的苦澀。


    包曉星輕撫照片,靜靜流淚。驀地時空挪移,此時此刻她好像正在和照片裏的女人聊著什麽傷心的往事。撇去滿眼的淚,再摸一摸這女人的臉龐,曉星的心裏忽生出一點甜來,好似隔著玻璃母親從照片上複活了一樣,她對著她微微地笑,害羞地笑,溫暖地笑。


    一時失神,恍如隔世,大淚寂靜而滂沱。


    “星姑!星姑!我爸讓我來幫你倆!”大哥的大兒子——包維籌——過來朝她打招唿。包維籌比包曉星小九歲,目下剛有了二胎,在家照顧妻小。兒時包維籌跟屁蟲一樣粘著這個小姑姑,為此還常跟曉棠吃醋,如今一轉眼竟長成了個圓滾滾的大胖子,中午見麵時險些沒認出來。


    包曉星收起諸般情緒,一聲輕歎,轉過頭來:“哎好啊!”


    “現在天黑得早,你不是還要掃墓上墳嘛,我媽擔心你時間太緊。”


    “也是!籌,你去打掃後院吧!”包曉星指了指,然後三個人各自熱火朝天地幹起活來。


    荒草、塵土、廢舊物一桶一桶地清理出來,包維籌前後倒了十來次桶。因為沒有曉星的允諾,這些年堂哥隻是除夕夜來這裏打掃打掃,其它的舊東西從沒清理過。曉星這次一狠心,將家裏不用的東西扔了不少。打掃完地麵牆壁和屋頂,三個人各自擦洗家具,維籌將用過的廢水灑在地上,一時間老房子裏彌漫著淡淡的黃土清香。


    “準備好了嗎?”


    “好——啦。”


    “我第一次要的話你給什麽,第二次遞什麽,第三次是什麽——記清楚哦!待會吃的時候給點笑容!燦爛一點!給小姨整點人氣出來,聽見沒!”


    “聽——見——啦!”小男孩有些不耐煩,又有點小期待。


    女人調整好表情,正要開始直播,忽然手機提示有短信。她將手機從支撐架上取下來,打開一看,正是姐姐發來的。原來姐姐打掃完老家的房子發來幾張照片,包曉棠翻看著自己出生的屋子、童年的院子、幼時取暖的灶房……一時間有點穿越。


    兒時的記憶對曉棠來說並沒有多麽美好,她巴不得早點忘記,實際上家裏的大門、小院、豬圈何種模樣她也早忘了。包家垣,對於包曉棠來說,好似一所學校,畢業了也就翻篇了。


    女人收了神思,開始直播。今天她直播的內容是做家鄉的地道小吃——大荔豆腐菜。整個一上午她在外麵選食材,中午吃了飯接來學成,下午學成寫作業、她上網課,四點半開始準備食材,意圖借著直播將晚飯做出來。


    “介紹過大荔豆腐菜的曆史、食材還有調料以後,現在各種菜也已經切好了,呐……開始製作咯!”包曉棠對著鏡頭慢慢悠悠地說著。畢竟沒有觀眾,曉棠的直播看起來更像是一場慢條斯理地自言自語,鏡頭裏很少出現她的臉,聲音也時大時小。將手機卡在灶台邊以後,包曉棠開始一邊解說一邊烹飪。


    “先開始炒料!油溫控製在七八十度左右,將幹辣椒和薑末炒香,加入兩勺水燒開……”


    過了幾分鍾,鏡頭上又傳出聲音:“水燒開以後將切好的豆腐絲、配菜放入水中,再加入鹽、花椒粉、胡椒粉、麻油……”因為灶台太小,曉棠炒菜的時候需要幫助,於是鍾學成便成了那個在旁邊默默遞東西的小幫手。


    沒幾分鍾後,豆腐菜做好了,女人用精美的碗盤盛了一份,放在提前布置好的白色桌布的小桌上,然後手握手機,用手勢和表情指揮這場直播的唯一主角上場——鍾學成。待學成坐在桌子上以後,曉棠一邊在旁解說豆腐菜的色香味,一邊認真拍攝學成吃飯的視頻。為了表示自己做得很成功,可愛的女人不停地用笑臉來提示學成微笑,同時催他表演各種提前演戲過的表達很好吃的表情。


    學成僵硬地表演了一陣,然後抬起頭深深地皺著眉,特別不情願地說了句:“小姨,還要笑嗎?可以了嗎?”


    曉棠聽此哈哈大笑,收了手機,關了直播,端來大鍋,兩人麵對麵從鍋裏舀著吃。不管學成愛不愛吃,反正曉棠自己吃得很爽。因為不會後期製作也不擅直播中的技巧,包曉棠的美食直播在搶著露臉露胸的時代顯得特別小清新、慢生活、笨拙且樸素,還有種反樸還淳的真實。如此,幾乎每個周末曉棠都要直播一次,一來借助於直播鍛煉自己的廚藝,二來依靠直播記錄美食的製作流程,三來可以用美食為她和姐姐還有學成的生活增添一絲小幸福,可謂是一舉三得。


    “誒!下雪啦!”快五點鍾的時候,小麥在幹淨的院子裏望著天大喊。


    “真是啊!哎呀……我好些年沒見過雪了!”曉星出屋來凝視穹頂。


    “天快黑了又下起雪!星姑你還去墳上嗎?”包維籌焦急地問。


    “這雪不大,不影響的!要是真大了……摩托車能走嗎?”包曉星問兩人。


    “可以走!能走!”小麥和包維籌迴答。


    “那就沒事。現在屋子……差不多掃完了,收拾收拾走吧!”曉星抹完手裏的盆子說。


    “行。我迴去取紙、香這些。”包維籌說完叼著煙迴了自己家。


    小麥和曉星正在脫髒衣服,忽然門口停了一輛摩托車。曉星好奇,出來打探,原來是個又高又壯的小夥子。


    “姑,這是我男朋友,舅奶讓他給咱倆送衣服的。”小麥大步跳著走上前,拉著一位小夥子的手衝曉星介紹。


    “姑你好,我名字叫江小龍。”一個一米九的大小夥子衝曉星羞澀地說。


    “哦你好,這麽高哇!你咋摸到這裏來的?”包曉星驚喜地問。


    “她給了我位置定位。”小夥子撓著後腦勺指了指小麥。


    “好好好!”


    包曉星一手握著小麥的胳膊,兩眼抬頭打望那害羞的男生,由衷地羨慕並祝福眼前這一對完美的佳人。不知自己的女兒雪梅將來會有怎樣的命運和情感,某種意識中她認為小麥的未來似乎要比雪梅幸福。


    閑聊間得知小麥男朋友江小龍是鎮上的人,他家開著一間挺大的粉條工廠和化肥工廠,去年年初小麥隨著啟功去鎮上買化肥時兩人一見鍾情。原本隻做文秘很少幹體力活的小龍收了小麥家的錢以後,像個傻子一樣不停地幫小麥家搬貨。啟功最初還以為小龍就是個搬貨打雜的,兩人確定關係後啟功一直不太樂意這年輕人。後來得知小夥子是工廠老板家的獨生子,關鍵勤勞肯幹還對小麥特別照顧,這才慢慢地默認了她倆。


    收拾出門時,一個四歲小男孩騎著自行車嗚嗚嗚地過來了,原來是包維籌的大兒子——哈哈。哈哈對這個來到他家裏的陌生客人非常感興趣,這次終於掙脫爺爺奶奶(包曉星的大堂哥大堂嫂)的管束,騎著自行車溜達出來。包維籌帶著農具和紙錢等物在後看著兒子,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前往曉星祖墳上去了。


    維籌帶著鐵鍁在前帶路,小麥和小龍拉著小手說著情話,哈哈騎著自行車在大人中間穿行,曉星走在最後貪婪又癡情地打量故鄉的風景。


    黃土高原——深藏於名畫中的曆史和景象,正在眼前。直勾勾的平原樹像正直而正義的戰士一樣守衛著包家垣,村莊南頭幾十米高的土崖上露出光溜溜如白骨一般的白土,無盡的梯田像海浪似的蔓延數百裏,山穀中的階地梯田被村人打理得平整、幹淨而壯觀,灰黑色的荒草坡上隱約豎立著不少毛茸茸的蘆葦穗子……山丘的起起伏伏仿佛全是為自己歸鄉而打造,包曉星出了村子,迴首一望,好一座百米高的山垣,往北是千裏平原,向南是百裏坡地。包家垣像是一座瞭望台,台子上的人們可以隨時俯視遠方的地與遠方的天。走在瞭望台的邊緣,包曉星的心情如天地一般浩渺。


    生活看起來像是一場找尋,找尋歸宿的旅程。包曉星在外二十多年,似是找到了,又像從沒找到過。中年女人有些迷惑,她一路東西打望,好像要從這幹澀灰黑的天地間尋找答案。細碎的雪花像極了老天對這位他鄉客的施舍,讓她在有生之年能親曆一場聖潔的洗禮、從容的思考、寂靜的交談。真想坐在荒坡上好好用雙眼親吻親吻自己的村莊和故鄉,奈何時間不容人。


    拐了個彎,曉星時隔多年再次望見了遠方溝穀中帶著不朽氣息的舊時代窯洞,那窯洞曾是她童年的夢魘,如今成了成年的眷戀。謝天謝地,代表浩瀚和無限的接天打麥場還殘留著一部分,那裏寄存了曉星的半個童年。一台一台的坡地上種著油菜和小麥,秋分、霜降播種後此時剛好長出了一茬新葉,在灰色的秋光中顯得格外亮眼。坡地的小路兩邊全是灰色的樹,樹上藏著小鳥窩,秋冬的鳥窩如自己的家一樣——空空蕩蕩。遠方的果樹密密麻麻地為天邊織上了一圈花邊,近處的野草長成了大地的皮毛或灰黑的夾克……這天地像極了佛祖閉眼時的微笑,沒有色彩卻格外溫暖。


    “雪停了!”江小龍伸出手試探。


    地麵濕了一層薄薄的水,四方荒原上還未見雪,雪便停了。曉星拍了拍小姑送來的厚裳子,抖不出雪也抖不出水。


    “星姑,深圳是什麽樣子呀?深圳比西安強多少?”驀地,江小龍好奇地問曉星。


    “呃!”曉星轉過頭迴過神答:“強不了多少,小龍你要去城裏打工嗎?”


    “不是我去,我一個朋友去了,去年去的,去了深圳就很少聯係了。”


    “你和小麥想過去城裏打工嗎?”


    “我不去!我喜歡種果園,像我嬸我叔那樣,農忙務果園,農閑了到處玩,還能陪著我舅奶舅爺。”小麥燦爛地笑。


    “小麥不去我也不去,我好多朋友去了城裏,迴來後不一樣了都。”小龍和她倆並排走。


    “哪兒不一樣?”曉星問。


    “說不出來,反正跟以前不一樣了,不跟我們這些人聯係了,偶爾聚會話少了、聲也小,沒以前爽快了,基本上去了城裏的不會再迴鄉種地了。”


    “你倆都沒出去過嗎?”曉星問。


    “出去的!”


    “出去!基本上我倆每月出去兩三次,我開著我叔的車帶著小麥逛景點、吃小吃、看燈會,就咱知道的大唐芙蓉園、臨潼兵馬俑、華陰的西嶽華山、寶雞的法門寺……隻要手機的公眾號上有打折門票,然後我倆一合計就出發了。周邊縣城的景點我和小麥都逛過,冬夏和年前年後去的最勤。近處臨縣的當天去當天迴,遠一點的坐火車去。城裏確實好玩,但是生活嘛……我倆還是覺著有點壓抑,沒鄉裏自由!”江小龍拉著小麥的手,一邊說一邊甜甜地望著小麥的眼睛,似是祈求小麥的點頭肯定。


    這一番話,說得曉星有些慚愧。因為小龍說過的那些景點,她四十年來從沒去過,即便是深圳的很多著名景點她也很少看。這幾十年除了一頭栽進生活裏爭分奪秒地幹活,她似乎從來沒有讓自己快樂過、瀟灑過或者任性過。


    “小麥,你倆啥時候結婚呢?”頓了一會兒,包曉星調侃兩人。


    兩人害羞地互看一眼,然後各自低下頭偷笑。


    “我全聽我舅奶的,我舅奶說先處三年,她說時間短了看不清人,三年後要是我倆感情還行,她就同意結婚。”小麥說完捂著嘴無聲地笑。


    “你呢?”曉星笑問小龍。


    “她聽舅奶的,我全聽她的。她說去哪玩就去哪玩,她說吃啥飯就吃啥飯,她說地裏活多幹不完我就騎摩托車過來幫她,她說出門一起穿黃色衣服我就到處找黃色衣服。”小龍說完噘嘴賣慘,小麥嬌憨地捶打小龍,繼而兩人相視一眼,一前一後咯咯大笑。


    “小麥,要是一輩子沒在城市生活過,你將來後悔不?”曉星笑著問,像是問這般年輕的自己、曉棠還有雪梅。


    “我也不知後悔不後悔,反正現在……挺開心的……哈哈!”小麥說完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完戳了下小龍問:“你會後悔嗎?”


    “我後悔啥?我爺爺我爸爸他們都在鄉裏,這不照樣過完了一輩子!我小叔去了西安,我瞧著也就那樣!要是哪一天小麥後悔了要去城裏,我跟著她去唄。”


    “那你倆沒上過大學……會不會遺憾?”


    “我倆現在正在上呢,是自考加上網課的那種,國家的成人學曆項目,小麥選的,我倆報的都是農學。考前一起在她家或者我家複習,然後考試的時候一起考。靠過兩次,她過了三門,我過了兩門。”


    “真好!嘖真好!”包曉星由衷地讚美這一對年輕人的生活和選擇。


    “其實我兩都想報那個種子專業,但是那個專業要求很高,沒辦法給放棄了。”小麥補充道。


    “你們想學什麽網上都有,自己琢磨是學,請教過來人也是學……”


    曉星正說著,忽被前麵的維籌打斷。原來到目的地了。


    眾人停腳,曉星赫然。多年未來,父母的墳頭朝哪邊、在哪塊地她早忘了,如今走近細看,竟如初見似的。包曉星要來鋤頭,小心翼翼地鋤墳上的荒草,小麥和小龍用手在邊上拔草,維籌用鐵鍁鏟草同時將堆成一堆的荒草點燃燒了起來。哈哈努力地將他的自行車騎到了土地裏,看著著火的野草,小孩雀躍起來。


    沒多久,幾座墳頭的野草鋤完了,曉星和維籌開始修墳。一個從邊上挖新鮮幹淨的黃土,一個將挖來的黃土重新鋪在墳頭上,並將墳頭修成完美的圓頂型。而後曉星準備燒紙祭拜,維籌在邊上遞東西,小麥見狀拉著小龍去了下一階梯田,說是欣賞黃土高原的風景;維籌和堂姑一起磕完頭,然後拉著在旁搗亂的哈哈去了上一台地裏。


    終於清淨了,包曉星磕完頭坐在父母發墳頭邊,望著眼下一台一台的梯田,好像望見了自己生命的盡頭。她以為她會嚎啕大哭,實際上坐在這裏她反倒有些釋然。


    浩瀚的宇宙中,一片星係的生滅,也不過是刹那的斑駁流光。仰望星空,總有種結局已注定的傷感,千百年後你我在哪裏?家國,文明火光,地球,都不過是深空中的一粒塵埃。星空一瞬,人間千年。蟲鳴一世不過秋,你我一樣在爭渡。深空盡頭到底有什麽?愛閱小說app


    列車遠去,在與鐵軌的震動聲中帶起大片枯黃的落葉,也帶起秋的蕭瑟。


    王煊注視,直至列車漸消失,他才收迴目光,又送走了幾位同學。


    自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後才能再相見,甚至有些人再無重逢期。


    周圍,有人還在緩慢地揮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著,頗為傷感。


    大學四年,一起走過,積澱下的情誼總有些難以割舍。


    落日餘暉斜照飄落的黃葉,光影斑駁,交織出幾許歲月流逝之感。


    陣陣猶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動聲在他身邊響起,強烈的光芒開始迅速的升騰,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襯在他背後。唐三瞬間目光如電,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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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時,”轟”的一聲巨響從天堂花上爆發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衝天而起,直衝雲霄。


    不遠處的天狐大妖皇隻覺得一股驚天意誌爆發,整個地獄花園都劇烈的顫抖起來,花朵開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氣運,似乎都在朝著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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