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拉粑粑!爺爺我要拉粑粑!我要拉粑粑!”還沒到家,漾漾在車裏又蹦又跳——徹底失控了。


    “完了完了,不到一個鍾頭喊了三迴,這娃兒鐵定拉肚子了!”老馬坐在車上瞅著小孩在街邊蹲著,滿頭大汗,臉色發白,心想不好了。


    “送娃兒去看病吧!那條街上有社區醫院。”老馬醉醺醺地衝興邦指方向。


    “是不是得有社保卡呀!小孩沒社保卡沒病曆本不行吧?”從沒給小孩看過病的興邦在車外焦慮地問。


    “哎呦這我可不知道了,那你給她爸打電話吧!她爸就在西頭的商場裏!”老馬皺著眉朝西一指。


    興邦打完電話迴頭說:“致遠說不用社保卡也可以!”


    “成成成,趕緊的!”老馬說完指了指地上蹲著的滿眼求助的小娃娃。


    三人到醫院後,排隊的功夫致遠也來了。原本正吃晚飯的何致遠一聽漾漾不到一小時拉了三迴,擔心至極。其實拉肚子並不是什麽大病,可他沒問清拉肚子的緣由,萬一病毒所致引發高燒怎麽辦。何致遠吃不下去了,他來不及請假偷跑了出來,臨走時給他的水杯裏接滿了溫熱的白開水。進了醫院一見漾漾臉色慘白、凝眉難受的樣子,為父的心揪得緊緊的。漾漾一見爸爸來了毫不掩飾,嗚嗚嗚地抱著爸爸的脖子哭了起來,嘴裏直喊肚子疼、肚子疼、爸爸我肚子疼……


    老馬酒醒了,坐在等候區不好意思,今天真是疏忽大意了,往常他帶著孩子吃晚飯從沒出過岔子。興邦更不好意思,一個大男人不懂、不會又遲鈍,愧疚之情溢於言表。見了醫生以後,醫生診斷為急性胃炎,隻說讓多喝水,開了一點藥便了事了。三個大男人聽醫生說不嚴重紛紛鬆了口氣,帶著娃兒迴家以後,致遠陪漾漾安定地躺下睡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昆明這一頭,晚飯後易安健送三人迴到賓館。張卓凡瘋狂地打電話,從同學那裏問到了兩名律師的聯係方式,聊了好幾個小時,可惜無果。包曉棠想著和朱浩天認識之後的點點滴滴,處處可疑卻從未驚疑,她氣自己又憐自己。莫小米一邊給手機充電一邊和爸爸媽媽聊視頻電話,果然是富裕人家,對財產上的損失毫不在意。


    晚上八點多,莫長燈家的司機李師傅到了昆明以後,易安健安排司機入住同樣的五星級賓館,然後請司機吃飯,晚上和司機聊了半晌。九點多易安健送司機進賓館休息以後,緊忙籌備明早臨別送禮的事宜,如此又忙到了午夜。


    晚上九點,老馬和興邦正在客廳裏看電視,忽然漾漾醒了——娃娃口渴了。興邦給倒了水以後,漾漾並沒有迴房,也來客廳裏看電視。看著看著,無聊的小孩玩起了客廳中間的玩具,沒幾分鍾又唱了起來。


    “跟著我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右手左手慢動傳播……跟著我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右手左手慢動傳播……跟著我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右手左手慢動傳播……”唱了好一會,翻來覆去隻會那一句。老馬聽著好笑,見她身子好了也有精神,並不打攪。同樣坐在沙發上和老馬隔著兩米遠的馬興邦,聽小兒清揚稚嫩之音,衝洗他幹涸蒼老之心,不覺間嘴角彎彎,看電視的兩隻眼不受控地盯著漾漾。


    十點剛過,因為擔心女兒的何致遠提前下班了,進門後見丈人和大舅子在看電視,女兒在地上玩玩具,且興致高昂邊唱邊玩,有點兒意外。“怎麽……沒睡呀?”致遠指著漾漾問嶽父。


    “睡了,又醒了,在這兒唱了老大會了。”老馬迴應。


    想起今日娃娃受的痛,老馬和興邦多少有些愧疚,致遠覺自己因為擔心孩子太著急直接進醫院又匆匆去上班,一來迴沒有照顧到老人和客人的心情,此時坐在兩人中間也不好意思。三個男人並排坐,一邊看電視一邊望孩子,尷尬的氣憤有些詭異。


    如此坐了十來分鍾,致遠忽來想法,衝漾漾勾勾手說:“漾漾,你過來。”


    “嗯?”唱歌的女孩中斷了,迴頭望著爸爸,頭上懸著問號。


    “爺爺昨天過壽——過生日,你還記得嗎?”致遠笑望老小。


    漾漾快速點點頭。


    “昨天大夥兒都給爺爺送禮物了,但是你沒有送,怎麽辦?”致遠一腔偽童音,故意逗孩子。


    “嗯?”漾漾靠在爸爸懷裏,望著爺爺,仿佛自己做錯了事情。


    “爸爸給你出個主意,哦不對!這是你媽媽出的主意。你要是按照爸爸媽媽說的做了,那就算你也給爺爺送生日禮物了,你做不做?”致遠說完挑著眉笑看嶽父和大舅子。


    三人個個好奇,期待漾漾的迴複。


    “那好吧。”漾漾噘嘴點點頭,一副委曲求全的臉色。


    “好,那你等等,爸爸去準備,馬上好哦。”致遠說完給嶽父和大舅子使了個眼色,抽身而去。


    何致遠大步走向廚房去燒熱水,一邊燒水一邊切生薑,從衛生間取來泡腳盆,將生薑放入大盆裏,倒了些冷水,待熱水燒好後他兌了些熱水。伸手在盆中攪了攪,調試了幾次,覺溫度可以了,於是端著一大盆的洗腳水出來了。


    “這是英英出的主意,昨晚睡覺時還跟我說忙忘了。剛好這會漾漾睡不著,給她派點活幹。”致遠衝老頭說。


    “幹啥?”老馬還沒看明白。


    “爸,給你泡個腳,讓她給你搓一搓。”致遠說完指了指漾漾。


    “哎呦喂我的老天爺呀!她媽都沒給我搓過腳還指望她!”老馬縮了縮身子,兩腳遠離泡腳盆,全身在排斥。


    “這是幼兒園老師布置的國慶作業!你問她——”致遠睜眼撒謊。


    “嗯!臭!臭臭!”明白過事兒來的何一漾退後三步,指著爺爺的腳捂著鼻子說。幾個月前被老馬石膏裏的腳趾縫熏到惡心作嘔的小孩子立馬失憶症痊愈,想起了惡心的往事,一臉拒絕。


    “漾漾,你剛才不是答應了嗎?”興邦在旁湊熱鬧。


    “算了算了!”老馬不好意思,不停地擺手。


    “等一下!”


    致遠起身去了衛生間,出來時手裏拿著好些瓶子。他先給洗腳水放了好多香噴噴的沐浴露,然後給老馬的腳上噴一圈除臭劑,再噴一層清香劑和花露水。


    “呶!現在聞聞臭不臭?”致遠為了引導女兒,蹲地上在嶽丈的兩腳邊自己先聞了聞,然後作出一臉如癡如醉萬分享受的表情。


    四歲娃上當了,見爸爸如此,弓著小身子湊過來抖著鼻頭如貓一般上下左右聞了一遍。


    “不臭了吧?”致遠扇著香味問。


    鑒定完畢的漾漾實誠地點點頭,忽又皺眉道:“可是我不會洗呀!”


    “沒關係的,爸爸不在這兒嘛!爸爸教你!來來來!”致遠衝漾漾招手。


    於是,小糊塗仙兒順利地蹲在了洗腳盆邊。


    “好!豁出去了!今天讓你給爺爺洗迴腳!”老馬見萬事俱備,也不客氣了,十分配合地將兩隻大腳伸進了泡腳桶裏。


    “你把手放爺爺腳腕這裏,來迴搓!一個地方搓五下,你自己數數,開始——”致遠精心引導。


    漾漾上鉤了,伸出小手在爺爺的腳腕那兒邊搓邊數:“一——二——三——四——五!”


    “腳背左邊,開始!”


    “一——二——三……”


    “腳背右邊,開始!”


    “一——二——三……”


    小朋友認認真真地搓洗,亦認認真真地拉著童音數數。恐怕她自己也分不清是為了洗腳而數數,還是為了數數而搓腳。


    “腳跟這兒!開始!”


    “一——”


    “哎呀哎呀,這兒不行,癢癢癢!”


    怕癢的老頭抬起腳丫子要撤退,嘴上直言:“腳底下不洗,腳底下不洗!”老馬許是怕自己磨了七十年的腳底老繭子硌了小娃娃手上的稚嫩。


    “好好好!爺爺怕癢癢,那我們繼續洗腳背好不好?這個地方,開始!”致遠蹲在老小之間指揮。


    “一——二……”


    “好,第一個腳趾縫!輕輕搓,爺爺怕癢,開始!”


    “一——二……”


    漾漾一邊搓洗一邊抬頭仰望爺爺臉上怕癢的神色——頭跟觸電一般左倒右扭,嘴上吱吱吱地叫喊,那無意做鬼臉的老頭徹底逗笑了數數的孩子。


    “第二個腳趾縫。”


    “一咯咯,二哈哈哈哈,三嘻嘻嘻……”漾漾聽大人們哈哈大笑,自己也搓洗得很帶勁兒。


    忽然間撲通一下,爺爺兩腳離水,高高抬起,嘴裏哈哈大笑卻聽不見聲,身子劇烈顫抖許久許久,待平靜下來時胸前的衣服濕了三五片。


    “趕緊爺爺笑哭了,給爺爺拿紙巾去!”致遠吩咐女兒。


    “好噠!”


    漾漾扭身飛跑,當她將一盒紙遞給爺爺時,見爺爺兩眼窩子那兒濕濁一片。漾漾看不懂,求助同樣發呆的爸爸和舅舅。


    “爺爺笑哭了,快抱爺爺一下,安慰安慰。”


    “抱哪裏?”漾漾指著爺爺翹在空中的腿腳向爸爸緊急求助。


    致遠被問得失聲笑了。


    “抱膝蓋吧,你一抱爺爺就好了,你不信試試。”致遠引導又激勵。


    漾漾於是豪爽地保住了爺爺的兩個膝蓋,將自己的小臉蛋埋在兩膝蓋中,然後問爸爸:“是這樣抱嗎?爸爸是這樣抱嗎?”


    忽然間,屋子裏又一陣老男人的大笑。


    十月五號一大早,休息過來的李師傅和三個女生各自收拾行李,準備離開雲南昆明。心有不甘的張卓凡沒法子,此刻不搭順風車恐怕沒機會了,在昆明多待一天就是一天的錢,雖然她有心想和當地警察再跟進跟進這個案子,即便知道沒多少希望,可不甘心如魔鬼一般操控著她,讓她怨憤讓她失控。


    易安健早上七點到了盤龍區賓館這裏,待眾人八點多上李師傅的車時,他從自己的車裏帶了幾袋子的水果零食給三人路上吃,七八盒特產、十幾斤雲南獨有的生僻菜是送長燈一家的,另給了司機李師傅一條煙、兩張油卡和一罐茶葉,最後送了三個女孩一人一份精裝的雲南旅遊紀念物,額外又塞給莫小米一份價值不菲的禮物。和眾人打完招唿,易安健忙跟莫長燈匯報小米的動態,而後迴酒店結賬。


    八點多李師傅驅車離開昆明盤龍,九點多在石林縣原先的賓館裏提走了莫小米的行李,十一點多,幾人一聲唏噓,出了雲南省。一切發生地太快了,處理地也太快了,三人猝不及防、惶惶無措。好一樁雲譎波詭的昆明之旅就此倉皇拉下帷幕。


    “突突突突突……”上午九點,馬俊傑的兒子——十三歲的馬和光,小名刀刀——在一樓客廳裏打遊戲,一邊打一邊嘴裏突突突地叫喊。


    馬俊傑在書房聽到了,一出來見兒子老大聲地喊,心火亂竄,二話沒說,揪起刀刀的衣領,將刀刀拽到了後麵的小房子裏。還沒開口,先上來一腳重重地落在了刀刀屁股上。


    濃眉圓眼的刀刀捂著屁股一臉愕然,不敢狡辯不敢問,屏住唿吸,捂著屁股。


    “你爺爺在睡覺你不知道嗎?跟你說過多少迴了!爺爺睡覺不許在客廳嚷嚷,你聽沒聽!”馬俊傑狠狠咬著每一個字,說完又是一腳。


    早接到保姆通風的俊傑媳婦——秀秀——從屋裏跑了出來,找到兩父子之後,壓著嗓門問:“怎麽啦?”


    “大在休息,他在那玩遊戲,動靜大得很!”俊傑說完,愁眉苦臉地坐了下來。


    “哎呀我當是怎麽了!刀刀你出去吧,去看看妹妹。”秀秀把兒子支出去了,輕輕坐在小床上小聲地對俊傑說:“傑啊,要不送醫院吧。”


    “他不讓!你以為我不想!再說,再進趟icu他受得了嗎!”俊傑說完,氣唿唿愁悶悶地甩手而去。


    好大的屋子,不知道去哪裏,馬俊傑進了父親馬天民的房間。輕輕推開門,接近兩百斤體魄的大男人孩子一般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怕影響父親睡覺他從不敢坐在父親床上,畢竟自己太重了。在床邊的大椅上坐下來以後,馬俊傑靜靜地望著父親。


    老頭睡覺的樣子不好看,甚至有些可怖,可這三五年來他不停地看,看著看著忍不住會把手伸在鼻孔那兒試一試。此刻的老頭張嘴唿吸,明明是在睡覺,卻像在呻吟,明明是在打鼾,聽著像是啜泣。約莫二十分鍾後,老頭的唿吸均勻了很多了,俊傑無聊,坐在椅子上看手機。


    又過了半小時,俊傑放下手機再聽時,老頭嘴裏沒了動靜。俊傑嚇得趕緊伸手測鼻息測了許久,唿吸極其微弱。馬俊傑扔下手機,湊耳到父親鼻前聽了聽,自己心裏撲通撲通地狂跳,隻聽父親那唿吸並不是一唿一吸,而是磕磕絆絆地唿兩下吸一下或者吸三下唿一下。


    “大!大……”俊傑趕緊叫父親,叫了一分鍾見叫不醒,晃了晃肩膀,依然不行。


    糟了。俊傑跑出房外,大喊一聲:“秀!秀啊,趕緊打120,大不行啦!周姐取藥,取我大的急救藥!”


    男人這麽一喊,頓時家裏全亂了。俊傑小女七歲的馬合歡探頭出來,見爸爸在客廳裏轉圈圈、左手打右拳、又擦淚又仰頭的。媽媽在房間打電話,阿姨跑來送藥,哥哥馬和光從房裏出來流著眼淚啜泣。俊傑擦了擦汗,又跑迴父親房裏,喂藥之後,不停地叫:“大!大!大……”


    半小時後120來了,醫護人員將小床拉出車外,馬俊傑駕輕就熟地將父親輕輕一抱,抱出了房子,而後下電梯找救護車。媳婦秀秀和兒子刀刀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跟在後麵,阿姨抱著合歡的肩膀目睹這一幕又一次發生了。


    向來堅強的馬俊傑,每每一抱父親,定嗚嗚咽咽泣不成聲。馬天民那一米六七的身板不到七十斤,還沒有孫子刀刀重。馬俊傑抱著父親哭哭啼啼進了救護車,小三口隨著嗶啵嗶啵的聲音到了醫院的急救室裏。幸好今天天民的主治醫生在科室裏值班,主治醫生掰了掰眼皮聽了聽心跳,五分鍾檢查後,伸手一指醫院icu所在的方向說:“急救吧!”


    十幾分鍾後,馬天民被推進了icu,很快護士拿來了七八張單子讓馬俊傑簽字。今年第三次在重症監護室外簽各種同意書、告知書的馬俊傑,剛止住的大淚又嘩啦啦下來了。秀秀趕緊拿紙給丈夫擦淚安慰,俊傑連看也沒看,一口氣簽了七八張。而後秀秀跑前跑後地去繳費,刀刀看著媽媽所帶的一大堆東西,俊傑在重症監護室外的等候區來來迴迴地走。


    一個小時後,眾人漸漸平靜下來了,畢竟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經曆了。見俊傑似在思索,秀秀開口道:“這迴咱倆都有責任!大前天那個馬叔打電話,我一看大特別高興,就沒阻止。早知道……不應該讓他去的。”


    “沒事,他想去,讓他去吧。其實前一晚我跟他說了,大說這迴再不去,以後就沒機會了。”俊傑握著妻子的手說。


    “那你沒跟馬叔說不讓他喝酒喝茶、不然他吃硬的油的辣的這些嗎?有沒有交代不讓他受涼受風多說話嗎?你沒叮囑嗎?”秀秀輕輕地快語問。


    “我想說來著!看他那天特高興,我忍住沒說,不想掃興。再說大又不是小孩子。”俊傑眉頭緊皺。


    “那你看現在!大老了!老小孩、老小孩你沒聽過嗎?”秀秀無意嗔怪。


    原本這段時間公公的身體一直好好的,每天定點吃定量的飯菜,定時服定量的藥片,老漢偶爾在家裏轉圈圈鍛煉鍛煉身體,精神狀態也保養得非常好。誰想前晚從那個馬叔的壽宴迴來之後,老頭整個人說不出話了,又喘又咳、又吐又拉,昨天一天昏睡沒吃一口東西,昨晚疼得嗚嗚嗚地叫,秀秀和俊傑要送他進醫院老頭死活不同意。現在好了,又一次走到了鬼門關這兒。


    “那我哪知道他會唱戲還喝了白酒呀!”俊傑說完狠狠地捶打自己的大腿。


    “行行行不說了!上次大自己過壽沒出岔子,沒想到這次給人家過壽……哎!大最愛說的就是他怕他以後沒機會了,他老愛用這句話嚇唬咱們,你心一軟就順著他了!以後聽我的,管緊一點,保證他幾個月不用進醫院折騰。”秀秀說完,安慰俊傑。


    馬俊傑一邊點頭應承一邊說:“也不知道有沒有以後了!我剛摸他手和腳——都是涼的!”說完虎牛一般的大男人倒在媳婦懷裏嗚嗚地哭。


    站在一旁的刀刀見爸爸如此,亦淚流不止。


    話說馬俊傑早已過了不惑之年,如今有房有車、有子有女、有存款有體麵有社會資源,卻因為父親,總感覺中年不幸。俊傑母親過世早,這些年父親一直病懨懨的,最近三年icu進了六七迴了,私底下俊傑把父親過世後的事情早籌備好了。


    年輕時桀驁不馴不懂父母,為了自己的發展忽略了老人,待母親不到五十歲猝死撒手,俊傑才夢中驚醒一般,覺知原來父母不是萬能的也不是鋼鐵巨人,他們隨時有可能轟然倒下、再也不起。奈何母親去世時他沒有錢,草草埋在村子裏便了事了。如今他有錢了,半夜裏自覺把老父親養到一百歲他也有這能耐,奈何父親硬生生沒這個命!


    二十歲的時候,高中畢業有幾年的馬俊傑跟父親說他要和屯裏的同齡人——馬輝、馬家明、馬亮——四個人一塊去深圳打工,馬輝他舅舅在深圳已經工作好多年了,願意接他們四人過來給他們介紹工作。結果馬家明和馬亮他媽不同意,兩人作罷,馬輝他爸不同意,嫌這一個兒子去了外麵有閃失,也擋住不讓去。獨獨父親見自己信誓旦旦篤定要去,沒有阻止。


    第一次去深圳前,那是一九九八年的事情了,馬俊傑記憶尤深。父親不僅沒有阻止他,反而為了成全他四處找親戚借錢,吩咐他母親給他加緊做幹糧、縫被子。臨走前,他大給他借了三千元的現金,馬俊傑捧著那三千元,一夜之間長大了、懂事了。


    那天天氣不錯,一大早他大請村長馬建國馬叔和他們四組當時的組長馬朝民兩人開著手扶拖拉機去送他。拖拉機的小車廂裏裝滿了他媽給他準備的東西——新縫的被褥、前一天做的石子饃、煮的三斤熟雞蛋、一水壺的熱水還有洋瓷碗、春秋衣、老布鞋……父親護著熱水壺一路一動沒動,村長馬叔開著拖拉機一路風風火火、顛顛簸簸到了市裏的火車站。進站後馬叔和父親幫他背著東西,朝民叔在外看著車,就這樣他被他們倆送到了來深圳的火車上。


    頭三年沒賺到錢的馬俊傑除了過年過節打電話保平安,尋常一分錢也沒給父親寄過。關鍵是父親從來不問他賺的多還是少,隻問他吃得好不好、住的暖不暖、有沒有談媳婦……馬俊傑孤孤單單一個人在外最初的十年裏,父親對他永遠隻有鼓勵和信任、關懷和幫襯,從沒伸手要錢或者添各種麻煩,以至於二十歲到三十歲的馬俊傑一直誤以為父親很強大。


    多虧了父親借來的那三千元,讓他到深圳後的頭半年衣食無憂。第一年他跟著馬輝他舅在廠子裏幹活,攢了些小錢。後來,不滿足現狀的他開始擺地攤賣衣服、販賣水果蔬菜、去東門批發電子產品……再後來,他有了自己的小門麵,雖然隻有四平米,但那個小門麵給了他第一桶金。接著,他順利開了第二家門麵、第三家門麵,直到後來他被現在的公司老板相中做團隊帶銷售,才有了今天這場麵。


    這些年他虧待媳婦兒子,更虧待父親母親,如今有了時間有了心力想要彌補,卻發現父親早老得不受補了。去年冬天那次進icu,醫生已經放棄了,他不放棄,豁出去用icu的各種機械養著父親,誰成想竟然熬過來了。今年這幾迴進icu馬俊傑依然用同樣的招數,誰成想父親不樂意了,對進重症監護室越來越不滿意,甚至談虎色變、寧死不進。


    馬俊傑為難了,也害怕了,連做夢都夢見好幾迴父親斷氣了,夢醒後他傻傻地父親屋裏測鼻息,見還喘著氣,悲喜交加的中年人坐在父親床邊一個人默默擦淚捏鼻涕。時常,他淩晨時分輕握父親的手腕對天感恩——感恩老父親還在他身邊。


    下午六點,漾漾在頂樓滾鐵環,老馬和興邦麵夕陽而坐,個抽個的煙。父子倆在家裏待了一天,實實是無話可說,憋得難受,要不是周周過來和漾漾玩,恐怕漾漾也要憋傷了。下午周周走後,老馬見家裏沒意思,帶著兩人來了頂樓。m.Ъimilou


    頂樓的光線格外明媚,照得人麵目發光。藍天白雲之下,戴粉紅色西瓜帽的小孩如出獄一般推著鐵環在頂樓咕嚕咕嚕地奔跑。十月的熱風從腳底穿過,發動機在大地上沸騰,八方樓群延綿至天際……此時此刻,心情真好。


    “邦啊,你給大講講,啥是5g呀?”老馬望著西天,忽然開口。


    “通訊的技術發展到了第五代,就叫5g。第四代叫4g,第三代叫3g。”


    興邦說完沉默半晌,見父親凝思猜是沒懂,接著解釋:“1g的東西就是你原先買過的尋唿機,還有電視機裏的那種大哥大。到2g出現手機了,那時候的手機能發短信,但是不能發圖片。3g的手機可以發圖片——你來深圳之前用的諾基亞就是3g。4g的手機可以發視頻,咱現在用的都是4g手機。5g的話,功能肯定更強大了,不過現在還沒到,快了也!”


    “哦!這個呀。”老馬似聽懂了。


    五分鍾後,興邦找話說:“大,盛盛(二弟興盛)那天給我打電話,說他想買個新犁地機,他說那個舊的不行了,很費油。”


    老馬還沒說話先從鼻子裏噴出一聲笑,道:“他買個機器,還繞個彎讓你說,哼哼!盛盛曆來膽小,比起英英差遠了!作小時英英天天欺負他二哥,屋裏人都笑呢。”老馬搖了搖頭,又是一笑。


    隔了半晌,老馬問:“你在……東莞那邊,一天吃的啥飯——麵還是米?”


    “大多數米飯。米飯好做,麵條麻煩。再說工廠裏的人不全是北方人,還有,吃米飯省錢。”興邦說完,掐滅煙頭,掏出第二根來。


    許久後,太陽失去了光耀,人眼可以直視了。老馬想起仔仔說興邦上迴來想請他去東莞,知兒子一片苦心,老馬轉頭打聽:“東莞是個啥地方?它比深圳咋樣?比西安咋樣?那邊還有農民種地嗎?”


    “東莞是二線城市,二線偏下一點。經濟肯定比不得深圳,節奏稍微慢一點,但比北方城市還是要發達很多。關鍵是,那邊廠子多得遍地都是,加工啥的都有,出口國外的也有,給國外的公司加工的更不少。那邊的天氣跟深圳一樣一樣的,四季都有花開,氣候濕潤,適合居住,房子也不貴,租金啥的沒深圳這麽瘋狂。東莞也有農業,農林牧漁家禽啥的均有,比較綜合,大多數種水果、蔬菜這些。”興邦斷斷續續說完,餘光掃著父親。


    “哦!”老馬吐了口煙氣,翹著二郎腿、眯著兩隻眼在西天描畫兒子所居住的城市。


    “嗚——嗚——嗚——我來了!給我停下來!”


    滾鐵環的少女瘋跑過來,帶來了一陣涼風。小孩天然地撲到爺爺腿上,老馬不防備有些陌生,但他很快壓製了這種不該有的陌生。學著致遠的從容,他從胸兜裏掏出幹淨的汗巾,為孩子擦額頭和脖子上的大汗,而後老馬學著桂英的模樣,幫漾漾整理頭發——濕漉漉粘在臉上的細發。金光中的祖孫此刻如此甜蜜,引得興邦也看愣了,原來父親還有這一麵。


    很快,馬興邦收了神,假裝吹風站起來去台子上打望遠方的樓群。


    昨晚他失眠了,因為漾漾。四歲的小甥女為父親洗腳的時候,那一刻流淚的人,除了老頭,還有他。隻不過他假裝不在意走開了,去陽台那兒抽煙,為的是給他們一個自在寬鬆的地方。


    浩瀚的宇宙中,一片星係的生滅,也不過是刹那的斑駁流光。仰望星空,總有種結局已注定的傷感,千百年後你我在哪裏?家國,文明火光,地球,都不過是深空中的一粒塵埃。星空一瞬,人間千年。蟲鳴一世不過秋,你我一樣在爭渡。深空盡頭到底有什麽?愛閱小說app


    列車遠去,在與鐵軌的震動聲中帶起大片枯黃的落葉,也帶起秋的蕭瑟。


    王煊注視,直至列車漸消失,他才收迴目光,又送走了幾位同學。


    自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後才能再相見,甚至有些人再無重逢期。


    周圍,有人還在緩慢地揮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著,頗為傷感。


    大學四年,一起走過,積澱下的情誼總有些難以割舍。


    落日餘暉斜照飄落的黃葉,光影斑駁,交織出幾許歲月流逝之感。


    陣陣猶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動聲在他身邊響起,強烈的光芒開始迅速的升騰,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襯在他背後。唐三瞬間目光如電,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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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時,”轟”的一聲巨響從天堂花上爆發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衝天而起,直衝雲霄。


    不遠處的天狐大妖皇隻覺得一股驚天意誌爆發,整個地獄花園都劇烈的顫抖起來,花朵開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氣運,似乎都在朝著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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