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過得輾轉南北、曆經分別,吃完晚飯的何致遠照看半醉的嶽丈進屋休息,而後他一人癱坐在餐桌前。凝視桌上的碗盤,他累得無力喘息。


    生活像泥潭一般,他一腳一腳地往前挪,走了一段迴身一看,身後依然是泥潭,前方的漫漫無止境讓他心慌猶疑,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繼續往前走,還是停下腳休息休息。


    對於寫小說,他寄予了太大的期望,以至於如今路斷了,他整個人仿佛墮落於無底的黑洞一般,心沉得撈不起來。他精心揣摩的詞句、他用心構架的劇情、他付諸心神和情感的細膩描寫……最後成了一攤廢紙無人問津。幾十萬字的東西,沒有一個人看,好不容易參加了比賽以為會有轉機,如今連入圍也入不了……


    何致遠心沉地出不了氣,感覺整個身體在垮掉,一口氣分成七段才能勉強出來。


    晚上九點半,桂英和曉棠、雪梅一道迴來。曉棠一迴家便上床睡了,許是有孕易累,她麵朝牆角連胡思亂想的勁兒也使不出來。第一次被許可喝酒的雪梅,微醉後更歡快,一個人哼著歌在曉棠的屋子裏打掃收拾。三十平米大的小地方,好似分成了兩個時空一樣。


    雪梅的好興致襯得曉棠更沉寂。她會生下這個孩子嗎?這孩子將來會有雪梅那般懂事上進嗎?她如何能把一團巴掌大的東西撫養成雪梅這般俊秀的女兒郎或男兒郎?曉棠流著淚,摸著肚子,天大的惶恐壓在心頭。


    曾經,無數個夜裏,她為自己嫁不出去而哭,為自己老得生不出孩子而哭,為了窩曲的人生而哭,如今,生命的進程一下子快進了,她似天塌了一般煎熬,任何好消息在她眼裏無不是冷笑話。包曉棠的生活坍塌了。


    迴家後的桂英看見致遠一人在餐桌上發呆,神情難測,有些異常。她走上前和丈夫聊起來,為了拉開話題,她向致遠抱怨著自己工作上的事情。


    “親愛的,今天我們的業務會開得特別……難受!”


    “怎麽了?”


    “不匯總總結一下,真不知道結果如何。我感覺還可以,但一算總賬,今年上半場這個展會是曆年來最差的,收支持平——大老板幾乎沒賺錢!我手裏的客戶有幾家不滿意的,總體還可以,你猜其他業務員怎麽樣?”


    “怎麽樣?”致遠提神配合著妻子的興致。


    “隆石生是大客戶最多的,他流失了四個大客戶——四個超大的!隻這四個夠他個人收入損失二十萬不止!花海洋是小客戶最多的,這次展會過後,他很多小客戶都表示不會再參展了,光他倒閉的客戶我知道就有七八個!能力最強的趙彬彬走了四五個,損失也挺大的!”


    “你不是說五月份的展會反響很不錯嗎?”致遠迴想桂英前兩個月的鬥誌。


    “展會本身是不錯,看展的閑人很多,可是產業上下遊的專業觀眾很少!你想想,人家一個企業鋪這麽大攤子、花這麽多錢來參展,結果它的客戶沒來!那有什麽意義呢?”桂英攤手。


    “為什麽沒來?”


    “大環境不好唄!這兩年艱難,業務量今天一算少了很多,大老板在會上唉聲歎氣的,不知道下半年的這場展會怎麽開!”


    “那你呢?你的客戶流失多少?”


    “哎,現在還不清楚!我本來資源少,要不是頂著個業務經理的頭銜估計更沒多少!深圳兩家大客戶沒說下半年不參展,隻說上半年效果不好,最大的客戶他們張經理直接說‘沒效果’,還有三家小客戶——一家關廠了、兩家不來了!等到十一月,不知道還會流失多少客戶呢!”桂英歎氣。


    “沒事,不是你一個人損失,大家都損失了嘛!”致遠安慰桂英。


    “哎,你今天怎麽在這裏發呆呀?沒寫小說?”桂英話鋒一轉,一探究竟。


    “哎……這兩天休息!”致遠低下頭,滿臉不想提的神情。


    “不是要截稿了嗎?你前段時間不是緊趕慢趕的嗎?”桂英犀利追問。


    “早截稿了!”致遠朝空瞥了一眼。


    “怎麽樣?你覺得比賽會有結果嗎?”桂英伸著脖子。


    “網文市場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何況……何況我沒寫完,算是棄賽了!”致遠搓著手裏的筷子。


    “怎麽會這樣?你不是快收尾了嗎?”桂英坐直身體,音腔震動激烈。


    “這不……最近……”致遠皺著眉,咽下了他要說的話。


    桂英拄著腦袋雙眼有力地注視致遠,沉思片刻後,她明白了。她長歎一口氣,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丈夫。


    “你放心,他腳好了我送他走!”桂英又想起早起的事情。


    “嘖,不是這個原因,你怎麽胡亂揣測呢!你這樣讓爸、讓家裏的親戚們怎麽想我和你?”致遠忽然怒目。


    “他就不是一般人!”桂英將錯過賽期的原因歸罪於父親。


    “他是不是一般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孩子外公,是咱家人!你這樣……嘖!”致遠嘖嘖支吾,像連環反應一般,一個問題引發另一個問題,這並不是他想麵對的。


    桂英無言,心底憤憤。


    “是我自己的狀態不好,我最近這兩年心不定,你不要胡說八道,別隨意推責任,讓爸聽到了這話他多傷心!我會調整的,你給我時間,別管我就行!”致遠言辭篤定。


    桂英收迴眼神,咬著嘴唇,雙眼有些刺脹。


    “行吧,早點睡吧。”桂英找著話頭結束這場談話,說完她起身去洗漱了。


    還不到晚上十點,桂英思念漾漾,不知她睡了沒,猶豫再三,最後趴在床上撥通了她婆婆的微信電話。幸虧漾漾還沒睡——在玩呢。今天致遠走後,老太太買了個五百多的粉色三輪踏板車,如獲至寶的孩子大晚上還在客廳裏溜車呢!桂英這頭從電話裏也聽到了漾漾清脆爽朗的笑聲。


    開車迴來時一路幻想著女兒如何如何在她麵前哭喊著叫媽媽的悲慘場景,結果小孩玩得嘻嘻哈哈,根本叫不到電話跟前來。桂英這個媽媽十分失落地掛了視頻電話,一個人躺在床上,不快疊加著失落,她更鬱悶了。


    進屋後的老馬到了晚上十點依然沒有睡著。興許是下午睡多了,晚上酒意還在,頭腦脹得受不了,怎麽也睡不著。酒精麻醉了他的身體卻麻醉不了他的意誌,下午他和行俠說了很多舊事,那些舊事是說給離鄉多年、好奇鄉情的行俠聽的,也是說給遠離過去的自己聽的。


    果子苦澀的苦楝樹,花如六瓣雪的柿子樹,樹莖直溜溜的白楊樹……這些樹木覆蓋的地方正是馬家屯的小巷子。院牆下層層包裹的蓮花白菜,自留地裏又圓又重的紅苕,南頭坡上奇異而好吃的雨後地軟……這些天賜之物潤養的正是馬家屯裏的人。雨後的村中小道是深黃色的,晴朗的田地浮土是淺黃色的,那深淺不一的黃色房屋仿佛是大地上的一部分,它們像蘑菇一樣嵌生在關中平原上。


    老馬生在那裏,長在那裏。


    幾十米高的通天水塔,引流灌溉的黃幹渠,通往各家的自來水……那些屬於曆史的奇跡,也是老馬這一輩人平凡的一生。馬家屯和老馬——老馬和馬家屯,像是一個共生共存體,隻有分別了才可意識到彼此的地位。過去他討厭過它、埋怨過它、仇視過它,如今老馬滿心全是馬家屯的好。


    喝醉的老馬控製不了自己的大腦,迷迷糊糊地分不出是睡是醒。過去的人和事兒像放電影一樣湧出來——英英媽、英英爺爺、英英奶奶、自己的爺爺、鄰舍、好友……這些人好像不在了,也好像從未離開過,他們時不時地出現在老馬的生活裏,構成了老馬的過去和過去的老馬。但凡重現過去的某些言行或情景,他都會想起這些過往人來。


    人到七十,頭腦一半沉在過去,一半活在當下;身體一半在死,一半在生。


    話說漾漾得到了可以抵抗其他一切玩具的踏板車以後,人生仿佛進入了新境界一般。晚上玩得累了,一沾床便睡著,哪管身邊人是誰,哪管自己身處何地。致遠母親睡前把踏板車放在漾漾床頭,漾漾早上醒來一睜眼先看見了踏板車,一切不快都好計較,隻要她的世界有一輛高檔的粉色的無所不能的踏板車便好。


    一輛踏板車完全滿足了何一漾對人生的所有美好期許,周三上午剛到辦公室的桂英卻在妒忌,自己在女兒眼裏還不如一個踏板車重要。


    事業能帶給人歸屬感和成就感,喜歡的事業更能讓人感覺到價值和意義,在某種程度上,事業比孩子、愛情更能衝抵生命的虛無。想著丈夫花費心血的小說石沉大海,桂英更是傷感,因為自己對此無能為力。


    從結婚那天起,他們夫妻成了一個共生體,她把致遠的失意看得比自己的失意還重。攀附的愛讓她把對方的失意歸咎於自己,自小的怨又促她把這錯誤或失敗轉嫁於自己的父親——老馬。


    老馬一早起來迷迷糊糊的,昨天的酒醉未徹底退去,直到電話響了他才清醒——馬保山來電話問村裏的事情。保山向來精明,怎麽好些瑣碎之事竟要問老馬,老馬心中不屑,三五句說完便掛了。


    掛了電話去撕日曆。今天是農曆六月十五,己亥年辛未月乙卯日,宜祭祀、祈福、齋醮、出行、納采,忌嫁娶、開市、栽種、合壽木。撕完日曆他躺在搖椅上搖著扇子聽秦腔戲。聽戲的老馬隻覺悶熱,肩膀上的毛巾一會全濕了,於是老頭拎著毛巾去衛生間過水。


    九點致遠迴來了,翁婿兩人麵對麵一塊吃早餐。


    “熱得很!”老馬打開熱豆漿又合住了,熱得不想喝。


    “明天台風來!台風來之前一般悶熱、燥熱,還好這次台風行走的路徑擦深圳過去!”


    “嗯!不知道漾漾在湖南怎麽樣?”老馬偶然想到了他的小糊塗仙兒。


    “昨天我走時還哭得死去活來的,下午我媽給她買了個踏板車,玩得可嗨了,晚上英英給她打電話人家愛理不理的!哈哈……”


    “小孩忘得快!”


    “欸爸,我媽給您帶了點東西!昨晚你睡得早我沒取出來。”致遠放下雞蛋,去箱子裏翻找,然後提著一紙袋東西擱到老馬跟前說:“這是兩盒靈芝孢子粉,我叔叔的兒子出差買的,順便給您帶一點。長白山的,純天然,提高免疫力!”


    “哦!這很貴吧!”


    “還行,你老人家補補身體嘛!”


    “謝謝你媽媽,真有心!”老馬放下禮物,鄭重其事地看著致遠說:“你知道我昨天早上吃的什麽?我跟你說你腦子猜破了也猜不出來……”老馬將昨日五個雞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致遠學了一遍,致遠聽得連連搖頭。


    上午十點鍾,興盛打來電話。原來是今天上午九點多垣上下冰雹,下得最嚴重的是村子東北方的青年組的地——那是馬家屯種葡萄的地方。擔心這次葡萄受大傷,村裏人紛紛開著車去地裏瞧動靜,興盛的電話也是從地裏打來的。極端天氣老馬能怎地,寬慰幾句罷了,可惜了一番辛苦,隻盼著果子少損失些。


    再有是村裏老醫生的孫子結婚了,興盛不知道該行多少門戶,老馬給了個數,爺倆便掛了電話。


    掛電話後,興盛戴著個大鬥笠,鬥笠下麵戴著個塑料安全帽,中年漢扛著冰雹在地裏巡察。馬興盛從地南走到地北,又從地北走到地南,地上被砸下來不少葡萄珠子,他心疼地竟不忍心去踩踏那綠綠的小葡萄,三畝葡萄地裏全是他的歎息和疼惜。


    家裏孤零零地隻老馬和致遠兩人,除了吃飯致遠一直躲在屋子裏,老馬也不知他搗鼓什麽。空調許是年紀大得跟老馬一樣——幹發聲不使勁,開著跟沒開一樣,陽台這邊烤得人難受。老頭熱得直冒汗,喝一口水出一口汗,喝半杯水出半杯汗,搖扇子的那個手腕早搖酸了。老馬將空調開開關關,開著嫌它有味兒且悶還費電,不開又嫌屋子熱。


    中午熱得睡不著,下午三點,身體終於疲憊了,癱在搖椅上打迷糊。沒有漾漾在身邊,彷如天上沒太陽一般——老馬吃驚於他才來幾天就被小仙女給迷住魂竅了。老人孤獨得思念漾漾,思念家裏的四條大黃狗,還有家裏的平原風、黃土味、果子香、夏日光、渭河水……


    忽然電話響了,似睡未睡的老頭一瞄是個陌生號。


    “喂?”老馬帶著睡腔。


    “喂!建國哥,是我呀,天民!”老馬一聽是馬天民,瞪出了白眼仁。


    “哎呦,稀罕稀罕!”


    “昨天行俠給我打電話,說你來了,我還不信!他把你號碼就給我了!聽說你能用微信?嗬嗬嗬……是嗎?”天民不太相信老馬會用微信。


    “我孫子教我呢,不會打字,隻會喊話!”老馬略略羞澀。


    “你腿腳能走嗎現在?”


    “能走是能走,走得慢點!不能大走!”


    “我第一個給你打電話,是專程跟你說個事兒,下周五我六十五了,我兒子給我過壽,沒其他外人,我念叨咱們哥幾個聚一聚怎麽樣?”天民詢問老馬。


    “成啊!我好多年沒見你了!”


    “我真想你呀——老村長!本來我不想辦酒席,吃頓家常飯得了——六十五又不是七十!我昨晚一聽行俠說你來了,馬上跟我兒子改了口,專程讓咱們幾個在外麵的老頭子聚一聚碰碰頭!那到時候我把地址發你微信上,你怎麽過來?不方便的話我讓我兒子司機接你去!”


    “不用,我女婿在家,他到時候開車送我!”


    “那行,我給咱弄個大包間,咱們垣上的幾個老鄉黨好好聊一聊!行俠說昨天你們兩個喝酒劃拳,我一聽心癢癢——怎麽不叫上我呢?後來我一想,你腿腳不好,那我來組織大夥兒,趁著現在我還能動彈、還有點勁!欸!你那個遠親鍾能我待會也給他打電話,你們到時候可以一塊過來!你走路不便利他能扶扶你!”天民為了迎來老馬花了好些心思。


    “成成成!呐……到時候見!你多保重啊!”老馬知他身體向來不好,不願多說。老人家開心、唿喊都費心勁。


    “好那建國哥,我先掛了,你好好養腳傷!”天民說完掛了。


    老馬高興,隨後在微信上和鍾能用語音聊了起來,老哥倆約好到時候一塊去吃酒席。


    浩瀚的宇宙中,一片星係的生滅,也不過是刹那的斑駁流光。仰望星空,總有種結局已注定的傷感,千百年後你我在哪裏?家國,文明火光,地球,都不過是深空中的一粒塵埃。星空一瞬,人間千年。蟲鳴一世不過秋,你我一樣在爭渡。深空盡頭到底有什麽?愛閱小說app


    列車遠去,在與鐵軌的震動聲中帶起大片枯黃的落葉,也帶起秋的蕭瑟。


    王煊注視,直至列車漸消失,他才收迴目光,又送走了幾位同學。


    自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後才能再相見,甚至有些人再無重逢期。


    周圍,有人還在緩慢地揮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著,頗為傷感。


    大學四年,一起走過,積澱下的情誼總有些難以割舍。


    落日餘暉斜照飄落的黃葉,光影斑駁,交織出幾許歲月流逝之感。


    陣陣猶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動聲在他身邊響起,強烈的光芒開始迅速的升騰,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襯在他背後。唐三瞬間目光如電,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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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時,”轟”的一聲巨響從天堂花上爆發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衝天而起,直衝雲霄。


    不遠處的天狐大妖皇隻覺得一股驚天意誌爆發,整個地獄花園都劇烈的顫抖起來,花朵開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氣運,似乎都在朝著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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