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迴到荷花裏,十一娘立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太夫人。


    太夫人雙手合十,說出了和皇後娘娘一模一樣的話:“希望這次能天賜麟兒。”


    杜媽媽笑著應和。


    有小廝跑進來:“太夫人、夫人,二少爺迴來了!”


    屋裏服侍的或朝太夫人、十一等人望去,或垂了眼瞼裝作沒聽見。太夫人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斂,原本歡愉的氣氛驟然冷了幾分。


    小廝不知所措。


    十一娘忙道:“還不快請進來!愣在這裏做什麽?”


    小廝如釋重負地跑了出去。


    十一娘又吩咐琥珀:“去跟二少爺屋裏的蓮嬌說一聲,讓她們快備了熱茶熱水,二少爺迴了屋,也有個伺侯的。”


    屋子裏的氣氛這才一鬆。給徐嗣諭屋裏報信的去報信,準備茶點的去準備茶點,笑容重新迴到眾人的臉上。


    徐嗣諭急步走了進來。


    “祖母,母親!”他匆匆給太夫人、十一娘行了禮,“姨娘現在怎樣了?”


    他穿著件寶藍『色』淨麵繭綢直裰,滿麵風塵,眼瞼下一片青『色』,神『色』憔悴。


    太夫人看著他一眼,慢慢端起茶盅輕輕地啜了一口,然後徐徐地道:“可見過你爹了?”


    徐嗣諭的臉“騰”地一下緋紅,神『色』間閃過一絲羞愧,剛要開口說話,太夫人已道:“你也有些日子沒在家了吧?既然迴來了,按理呢,應該先去給你爹問個安,看看你爹有沒有什麽話要說。他雖然不說,可心裏一直惦記著你。你也要讓他看看你在樂安過好不好吧?還有勤哥和儉哥,從小一起長大的,情份非同一般,怎麽著也要去打聲招唿才好?再就是貞姐兒、諄哥和誡哥那裏……”說著,語氣微微一頓,目光落在了徐嗣諭的身上,“這樣慌慌張張的,像什麽樣子!”


    徐嗣諭鼻尖早已有汗珠沁出來。太夫人的話剛說完,他立刻恭聲道:“都是孫兒魯莽。這就迴屋換件衣裳去見爹爹,再去和大哥、弟妹們打聲招唿。”


    太夫人滿意地“嗯”了一個聲,道了句“去吧”。


    徐嗣諭不緊不慢地行了個禮,退了下去。


    太夫人神『色』有些黯然,叫了十一娘到跟前說話:“我看他這樣子,隻怕一刻也等不得。你等會安排個人跟著他一起去。秦姨娘雖然糊塗了,可見到了兒子,誰知道她是變得更糊塗還是突然醒過來。到時候說了些什麽話,做了些什麽事,要一五一十的全報過來。也免得我們以為他什麽都不知道,實際上什麽都知道。”


    是懷疑徐嗣諭到底有沒有參與到其中來吧!


    心念轉動間,十一娘不由暗暗揣測,讓秦姨娘和徐嗣諭見最後一麵,是為了母子情份的悲憫之舉呢?還是想知道徐嗣諭在巫蠱之事中是否扮演過什麽角『色』的求證呢?


    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忙把這念頭壓在了心底深處,思忖起派誰跟徐嗣諄去落葉山別院好!


    秦姨娘、徐嗣諭見麵,如果秦姨娘隻是說了幾句糊塗話還好說,如果說了些不該說的,那這個派出去聽話的人恐怕也會和茶香落得一個下場……


    十一娘眉頭微鎖,半晌無語。


    太夫人見她沒有吱聲,瞥了身邊的杜媽媽一眼,低聲道:“我看,也不用差其他人了,就差諭哥屋裏的那個蓮嬌吧!她是諭哥兒屋裏的人,文竹幾個服侍諭哥兒一路從安樂趕迴來,車馬累頓,她們幾個常年在家的也應該幫著文竹幾個換換手才是。”


    蓮嬌幾個,因為是服侍諭哥的關係,和秦姨娘一直走的很近。


    總得有人要去,不是她,就是她……


    十一娘壓下心中的異樣,應了聲“是”。


    太夫人事後不免和杜媽媽感歎:“什麽都好,就是心腸太軟了。”


    杜媽媽笑道:“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何況各人有各人的作派,您瞧著不好,說不定侯爺看中的就是心腸軟呢!”


    太夫人微微點頭,不再做聲。


    落葉山莊在燕京城外的西南,離燕京城還有三十幾裏地。因土質不好,就是風調雨順,田裏也沒有什麽收成,略有點力氣的人都跑到燕京裏做事去了,空出大片的地,顯得十分荒涼。徐家在落葉山的產業原是他曾曾祖母的陪嫁之一,雖然有百來畝田產,別院卻不過四、五畝大。


    徐嗣諭等人到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有幾隻烏鴉撲騰撲騰地飛過。


    小祿子不由打了個寒顫,上前叩了門。


    別院這邊早得了消息,立刻有婆子來應門。


    “二少爺,您可來了。”婆子用帕子擦著眼角,“我們秦姨娘一直等著您呢!”


    徐嗣諭背著手站在大門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望著眼前這個麵生的婆子,嘴角向下一撇,表情顯得有些冷峻:“服侍姨娘的那些丫鬟、婆子呢?”並不急著進門。


    婆子微微一怔,道:“有兩個沒被染上的,早被接迴了府。還有幾個運氣不好,早就沒了……”


    沒等她的話說完,徐嗣諭已咄咄地道:“這樣說來,除了一開始兩個沒被染上的,姨娘身邊的人都不在了!”


    那婆子也是個精明人。把徐嗣諭的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覺得沒什麽問題,這才應了一聲“是”。


    徐嗣諭麵無表情,突然抬腳就朝裏去。


    婆子忙小跑幾步到了徐嗣諭的前麵,幫他帶路。


    徐嗣諭沒有做聲,默默地跟在婆子身後。


    “翠兒是什麽時候死的?”走到拐彎處,他突然問婆子。


    徐嗣諭的腳步很快,那婆子略不留神就被徐嗣諭趕上,一路上都是走幾步跑幾步,徐嗣諭問她話的時候,她正加快腳步朝前走,注意力全放在腳上,聞言忙道:“翠兒在來的第二天就死了。”


    “怎麽死的?”徐嗣諭的腳步又快了些。


    那婆子也隻好加快了腳步,卻有些力不從心,開始喘息起來:“是吊死的!”


    徐嗣諭毫無預兆地停下了腳步:“瘧疾雖然不好治,可以我們家的財力、物力、人力,又不是治不好。她為什麽要上吊?”


    婆子鬆了口氣。


    這些話,杜媽媽之前都交待過她怎麽答。


    “她臉上開始長東西,一時想不開,就上了吊。”


    徐嗣諭點了點頭,身姿如鬆地朝前去。


    婆子忙跟上,把徐嗣諭一行領到了秦姨娘住的偏廂房,然後道:“二少爺,您小心被染上了。我把窗開了,您就站在窗戶邊和秦姨娘說話吧!”說著,推門進了屋。


    一股帶著『藥』味的濁氣撲麵而來。


    徐嗣諭站在門口打量屋子。


    大熱天的,窗欞緊閉,糊著高麗紙,光線很暗,好在屋頂很高,屋子裏也還陰涼。黑漆的家具有些陳舊,卻收拾得幹幹淨淨,很整潔,隻是香案桌幾上光禿禿的,沒有一件擺設,顯得有些冷清。


    “姨娘有點糊塗了,”婆子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笑著解釋道,“所以東西都收了起來。”說著,小心翼翼地側了側身子,“二少爺,前兩天杜媽媽奉了太夫人和四夫人之命來探病,也隻是遠遠地看了一眼,您……”言下之意是讓他看一眼就走人好了。


    徐嗣諭根本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些什麽。


    掛著青『色』棉沙布帳子的黑漆架子床靠牆橫放著,看不清楚**的人,卻有隻戴著翡翠鐲子的手臂軟軟地垂在床邊。


    他認得那隻手鐲。


    那是爹爹所有賞賜中姨娘最喜歡的一件首飾。碧汪汪的,像一泓春水。姨娘常攬鏡自賞,說:“……我胖乎乎的,戴這個最好看。”


    念頭閃過,徐嗣諭的眼前一片模糊。


    鐲子還是那枚鐲子,碧綠清透,可手臂,卻瘦得如蘆柴棒了……似乎連那鐲子的重量都不能承受般,無力地垂落著。


    徐嗣諭喃喃地喊了一聲“姨娘”,跑了進去。


    但很快,他怔愣在床前。


    徐嗣諭不認得**的那個人了。


    臘黃的皮膚,深陷的眼眶,突起的顴骨……靜靜地躺在那裏,胸膛甚至沒有一絲起伏。


    “姨娘!”他有些慌張地跪在床前,一隻手緊緊握住了那隻垂在旁邊、瘦骨零仃的手,一隻手輕輕地放到了秦姨娘的鼻下。


    秦姨娘突然間就坐了起來。


    徐嗣諭被嚇了一大跳。


    秦姨娘已以超乎他意料之外的勁道抽出了被他握著手。


    “誰?誰?誰?”她的聲音淒厲又倉皇,“你是誰?”


    秦姨娘一邊質問,一邊手腳並用地朝後挪,縮到了床角。


    “我是永平侯府二少爺的生母,你要是敢害我,二少爺迴來了,會找你算帳的。”


    徐嗣諭滿臉震驚地望著秦姨娘——秦姨娘目光呆滯,沒有焦距。


    她瞎了!


    如鯁在喉,徐嗣諭沒辦法說話。


    秦姨娘沒有等到如往日一樣的冷嘲熱諷,她不由側耳傾聽。


    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細細的唿吸聲和空氣中浮動的淡淡青草的香味。


    “二少爺!”她『露』出驚喜的表情,“二少爺,你迴來了。你迴來看我了。”她的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揮舞著,“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迴來看我的。”


    徐嗣諭握住了那雙急切又沒有目的的手。


    “姨娘,”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我迴來了,迴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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